楚千寻到家的时候才上午十点多钟，从车站打了个出租，到了香水河边的环城路上就让车停下。腊月的风又冷又硬，太阳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路上根本不见一个人，楚千寻站在路边穿过那些掉光叶子的树木往河里望去，只见宽阔的河床有一半以上全都裸露着黑色的淤泥，仅有的一条细细的流水也早都结上了冰。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满目的苍凉与萧瑟。楚千寻只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的热气全被这风吹走了一样，于是赶紧下了马路，往父母租住的地方走去。
寒风中，远远地就看到父母租住的那个小院的门半掩着，楚千寻的心里瞬间又有种暖流涌过，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却悄无声息的，一条扯起来的绳子上挂着一串串已经晒得半干的香肠，厨房里正传出母亲切菜的声音。每年过年的时候母亲都要提前备好很多年货，几乎从一进入腊月就开始洗衣服、扫房子、做黄酒、熬冻肉、灌香肠，快过年时还要蒸馒头、蒸年糕、炸丸子、包水饺，这些东西往往一个正月都吃不完。楚千寻有时就劝母亲不要做那么多，自己受累不说，有时吃不了的东西还浪费。但母亲哪听得进去，她说，过年图的就是热闹，就是丰衣足食，家里不备些年货，能叫过年吗？
不过想想也是，过年嘛，就得有个过年的样儿才对。
楚千寻正想大喊一声“我回来了。”突然听到屋里传来蹦豆的声音：“爷爷，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是父亲的声音。
“我们去车站接他吧。”蹦豆又说。
“外面太冷，出去就冻感冒了，咱们在家等着，他一会儿就坐出租回来了。”父亲哄着蹦豆说。
“我想早点见到我爸爸。我们去车站接他吧。”蹦豆撒娇道。
“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里了，省得我们去了，他又自己打车回来了。”
听到这里，楚千寻赶紧大声喊：“我回来了。”
“爸爸。”蹦豆一下从屋里窜出来紧紧地抱住楚千寻，楚千寻也忙把手里的包放在地上，伸手抱起了蹦豆：“哎哟，蹦豆，我的好儿子，怎么这么沉了？爸爸都抱不动喽。”
“爸爸，外面冷，我们进屋里说话。”蹦豆拽着楚千寻的胳膊说。
这时父亲和母亲也从屋里出来了，父亲笑着，提起楚千寻放在地上的包往屋里边走边说：“你看蹦豆多懂事啊，都知道心疼他爸爸，怕他爸爸冷了。”
大家进了屋，蹦豆把楚千寻摁在沙发上坐着，又赶紧去倒水给楚千寻喝，楚千寻把蹦豆搂在怀里，抬头看到母亲比他去省城前瘦了不少，不禁问：“妈，你怎么瘦了？”
“嗨，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母亲却说。
蹦豆却站起来拉着楚千寻说：“爸爸爸爸，你看我胖了吗？”
楚千寻摸摸蹦豆的头，笑道：“胖了，高了，来，看看爸爸给你和爷爷奶奶买的什么礼物。”
说着打开了包，给父亲的是一件深蓝羽绒服，给母亲的是一件深红羽绒服，母亲接过羽绒服，突然脸红了：“太红了，怎么穿啊。”
“这还红啊？人家那些城市里的老太太比你年纪大多了，都穿比这个还红的，我是怕你不穿，才买了这个老气的。”楚千寻故意说。
母亲拿羽绒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蹦豆笑着拍手道：“奶奶真漂亮，奶奶真漂亮。”
父亲也笑着打趣道：“我看你穿上就跟电影明星一样了。”
母亲的脸更红了，一下把羽绒服放到沙发上，说：“我去炒菜去。”
爷爷和蹦豆都笑起来：“奶奶害羞了。”
楚千寻给蹦豆买的是一套能拆装组合的玩具，蹦豆一看高兴得跳了起来，对楚千寻说：“爸爸，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就跑进里屋，拿出期末考试试卷和奖状给楚千寻看：“爸爸你看，都是一百分。这是奖状，三好学生。”
楚千寻微笑着，又摸了摸蹦豆的头夸奖道：“蹦豆真优秀，长大了咱到北京上大学。”
看着爷爷奶奶都出去了，蹦豆却突然腼腆地一笑，往楚千寻跟着凑了凑，说：“爸爸，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啊？”楚千寻奇怪地问。
“以后在家里时你叫我的小名就行，要是在外面，当着别人的面，一定要管我叫楚浩。”
“哦，对对。你现在是小学生了啊，好，以后我一定记住，在外面时就叫你楚浩。”楚千寻忙答应着。
蹦豆又趴在楚千寻身上腻了一阵子，却突然喊道：“爸爸。”
楚千寻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爸爸，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楚千寻不明白蹦豆为什么突然跟他说了这么一句。
“我有个同学叫苏小芮，她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爸爸给她找了个新妈妈。”
“哦，很好啊。” 楚千寻说。
“苏小芮的新妈妈就跟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可恶，她不想要苏小芮，就把苏小芮送到她的亲妈妈家里，可苏小芮的亲妈妈刚给她生了个小妹妹，也不要她，苏小芮现在就住在她奶奶家里。”
“我不会不要你的。”楚千寻突然明白了蹦豆在担心什么，忙说，“等爸爸挣了钱回来，买了房子，就接你回去。”
“让爷爷奶奶也去住吧。”
“好，我们全家都去。”楚千寻说。
“唉。”蹦豆看了一眼楚千寻，竟叹了口气。
“小孩子家叹什么气啊？”楚千寻笑着摸了一下蹦豆的头说。
“那你不找女朋友，不结婚了吗？”蹦豆说。
“不结了。”楚千寻说。
“可你不结婚我奶奶着急，她前些日子还跟李奶奶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呢，还说那个女的很漂亮。”
“你放心吧，再漂亮的我也不要，我就跟蹦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楚千寻说。
“其实，你跟我妈妈结婚就行，反正我是你们的小孩，你们就是结婚了，也不会不要我。”蹦豆说。
“儿子，你不懂。来，咱们说点别的，对了，你们班有多少个同学？”楚千寻忙打岔道。
父亲大概也听到蹦豆与楚千寻的对话了，怕楚千寻为难，忙在院子里喊：“蹦豆，过来，我扒好蒜了，你来砸蒜泥，我们一会儿就要吃饺子了。”
蹦豆跑出去，楚千寻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头间，竟然发现电视柜上有一大瓶鲜花，楚千寻知道父母决不会去买这些只能看不能用，还不长久的东西的，肯定是林飞红送来的。
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楚千寻的心情却复杂极了，他也突然想到，最后一次跟林飞红通电话还是在他去省城之前，他刚刚把自己的小说集当废纸卖掉，心情特别不好，就给林飞红打了个电话。当时林飞红说自己开了个鲜花店，不知现在店里的生意怎么样，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这样想着，楚千寻竟然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真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了。
菜很快就炒好了，父亲又拿出一壶已经烧开的黄酒。也许真的有些饿了，楚千寻觉得母亲炒得菜特别好吃，又加上一碗又热又甜的黄酒下肚，他只觉得有一种叫做幸福的泪水直往上涌，他掩饰道：“路上冻着了，可能要感冒。”
“你就不知道多穿一点衣服？真是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还不懂事。吃完饭后快吃点药，再睡一觉。”母亲埋怨道。
“好。”楚千寻答应着。
楚千寻也的确感觉有些累，饭后，楚千寻到蹦豆的屋里去睡觉，一眼却看见桌子上有一个小相框，里面放着他跟林飞红抱着蹦豆的照片，楚千寻想起这还是蹦豆周岁生日时他们一起去照相馆照的，也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林飞红羞羞地笑着，楚千寻也是一脸的幸福，让任何一个不知道的人看去，都会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可是，现在这幸福的一家人却早已不存在了。
楚千寻一直睡到下午五点才醒，醒来后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就给许一辉打电话，许一辉惊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上午。”楚千寻说。
“正好我今下午没事，咱们一起去喝酒。”许一辉说。
但年底了，出来吃饭的人并不多，许多饭店都关了门，路上的人也并不是很多，仅有的一些，也都是驮着年货往家赶的。
楚千寻和许一辉来到望河酒楼，这里倒是还开着，但也没有客人，只有厨师和几个服务员坐在大厅里打扑克。
酒店经理正站在一边打着电话，看到他们进来，忙扣了电话热情地迎过来，笑着问楚千寻：“你好长时间不来了，听许局长说你去省里了，高升了？”
楚千寻笑道：“什么高升啊，就是打工去了。”
酒店经理又问：“今天几位？”
许一辉说：“就我们两个人。”
酒店经理就忙指挥服务员：“快领二位上楼上坐。”
那几个服务员此时早已散了场站在旁边候着了，一听吩咐就各自忙起来。
上了楼，服务员倒上水出去后，楚千寻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许一辉，说：“我交房款时借你的钱，三万。”
许一辉奇怪地问：“你有钱了？”
楚千寻说：“接了个剧本。”
许一辉还是有些不信：“一个剧本就能给这么多？”
楚千寻说：“我这还是被别人扒了一层皮的，要不还多。”
许一辉来了兴趣：“写剧本挣钱这么容易啊？那你不多写几个。”
楚千寻笑道：“我倒是想多写啊，可这样的机会不多。”
许一辉不由得感慨地说：“谁说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这不是动动笔就来钱了？以后有这样的机会，我还真想也去试试呢。”
楚千寻苦笑道：“这哪还叫文学啊，写书匠子罢了。”
许一辉说：“别管叫什么，就像咱们的邓小平同志说的那样：不管白猫还是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是依靠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就叫本事。”
楚千寻原本对自己做了枪手感觉羞耻，但被许一辉这么一说，心情倒也轻松了。
许一辉也高兴，就说：“咱们两个人太冷清，还是再找两个人吧，没有你在这里，我还很久没跟女孩子喝过酒了。”
楚千寻笑道：“你还是改不了你那臭毛病啊。”
许一辉也笑：“我现在就这臭毛病还真实一点，要是再改去了，那我还是我吗？”说着就拿出手机翻看号码。
楚千寻说：“别找了，就我们两个人吧。”
“也好。”许一辉犹豫了一下说。
但两个人喝酒总是有些沉闷，楚千寻想问问绿萝最后的情况，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问吧。
酒喝到一半，许一辉突然说，“告诉你一个不太确切的好消息，我明年有可能要动一动了。”
“要扶正了？”楚千寻问。
“很难说，也有可能去纪委。就这两个地方，别的地方我不去。”
“有把握吗？”楚千寻问。
“老丈人也快干到头了，再不帮我往上弄弄，就没权了。”
“他帮了你这次，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其实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以后就顺其自然吧，我也不想太难为自己了。”
“想开了就好了。”
“可惜我想开的太晚了。”
“也不晚。亡羊补牢，任何时候都不晚。”
“哈哈，你就使劲儿地劝我吧。不过我知道，怎么劝也没有用。对了，在省城没找上个？”
“哪有那功夫啊，天天出去跑广告写采访，还写了两个报纸专栏，闲着空了就给人当枪手，哪里跟你一样这么清闲自在的。”楚千寻笑道。
“听上去你比我充实啊，还在这里跟我诉什么苦啊。”
“真有些干够了。我这年龄，不适合在外面这么跑了，精力不行了，真正写作的时间也少了。”
“觉得累就回来吧。”许一辉说着，看了楚千寻一眼又说，“那天我去医院看一个病号，到花店买了个花篮，没想到那店是林飞红的。”
“她的花店在哪儿？生意怎么样？”楚千寻问。
“哈，开始关心她了？”许一辉卖了关子道。
楚千寻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许一辉就说：“以前只要说起她你就皱眉头，怎么？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楚千寻摇摇头：“没想过。”
喝了一会儿酒，许一辉说：“林飞红的店在医院东边，我也好几年没见她了，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比以前显老了。”
楚千寻叹了一口气：“我们也都老了。”接着又问许一辉：“你这些日子没惹什么小乱子吧？”
许一辉笑道：“你就不想我一点好事儿。”
楚千寻也笑：“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但他们喝酒的时候楚千寻的老婆薛玲玲打来电话，说她父亲让许一辉过去一下。
“我得马上去，不能送你，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许一辉对楚千寻说。
“忙你的吧。”楚千寻说。
“过年前后这几天我可能忙一些，要往上边跑跑，也没空陪你了。”许一辉又说。
“等你闲了时再说吧。”楚千寻说。
许一辉没顾得上吃饭就开车走了，楚千寻也不想吃，就自己慢慢往回走。路上楚千寻看到又有一些建筑被拆除了，也又有一些商店在新盖的建筑物里开张了，路过断翼天使的书店时，楚千寻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走进去。
再往前走几步，是一个鲜花店，楚千寻看了看店名，竟然叫“西遇”，楚千寻的心一动，好奇怪的名字啊。不禁又想起了林飞红，也不知这是不是林飞红的花店？
楚千寻走进去，一看却吓了一跳，里面简直就是个花的海洋，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紫的什么样的都有，比从前林飞红栽的那些花漂亮多了，怪不得林飞红一心要开花店呢。
“您要买花吗？是要送病人？还是有人过生日？”从花丛中站起一个女孩子问道。
楚千寻原本也没打算买花，被这个女孩子一问，倒也不好意思只站在那里了，就说：“送给我母亲。”
“送给母亲的话就送康乃馨。最好送一束，18支康乃馨，我再给加上一束满天星，这样代表送给母亲的爱。也可以送18支康乃馨加4枝火百合再配上一枝黄莺，这样代表的是祝母亲一生幸福安康。”那女孩子说。
“送花还要有代表的意思啊？”楚千寻不禁问道。
“是啊，就像你拿的这枝红色康乃馨，它代表的是祝母亲健康长寿，那枝粉色的就代表祝母亲永远年轻美丽。”
“那我要一支红的，再要一支粉的。”楚千寻说。
但楚千寻拿了花回家，母亲果然抱怨：“你买这些只能看不能用的东西干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过日子，你看飞红前些日子送来的还没谢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楚千寻也够忙活的，先是帮父母打扫房子，又一趟趟地按母亲的吩咐出去买年货，幸好文化馆发年货时还有楚千寻的份，这样就让他省下了不少钱。
去文化馆拿年货的时候，楚千寻把借莫莉莉的钱也带了去，还把一条采访一家水晶制品厂时人家送的水晶项链给了莫莉莉，莫莉莉大大方方地接过去，还开玩笑道：“下一次采访玉石厂，再给我弄个玉手镯。”
楚千寻也开玩笑道：“好啊，一定。”
到了办公室里，老张又递给楚千寻一大摞信件，楚千寻看了看，大多是一些图书策划，征文启事，采风活动之类的广告信，反正都是需要钱的，楚千寻匆匆看了一下，就扔在了那里，但有两个牛皮纸的信封特别大也特别厚，上面还印着两个杂志社的名字，楚千寻疑惑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曾给它们寄过两个短篇小说，匆忙打开寻着目录一看，他的名字都列在其中。按着页数楚千寻把它们翻开，摆在桌子上，它们都夹在杂志中间的位置，都占了杂志的八个页面，这在一本厚达一百八十页，和一本厚达二百页的杂志中，占得分量真的不算多。楚千寻拿眼瞪着它们，那些字挨挨挤挤地排在那里，竟然越看越有些可怜的样子。
楚千寻叹口气，把它们重新合上，锁进抽屉。
母亲打电话想要让楚千寻的哥哥一家回来过年，但楚千寻的哥哥说家里太冷，不想回来。母亲气得在电话里骂了一通，最后也只能作罢。
后来到了年二十九，楚千寻找了辆车陪父亲回老家去上坟，又在五叔家吃了饭，回来就天黑了。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上午跟父亲和蹦豆一起贴对联，下午跟母亲一起包水饺，晚上母亲做了一桌菜，一家人边喝酒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之前母亲曾说过好几次想让林飞红来过年，楚千寻没同意，所以吃年夜饭下水饺，母亲一个人端着盛着水饺的盖顶去厨房时，又说：“要是林飞红在这里，哪用得着我这么累。”
楚千寻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等母亲进来，大家一起坐下后，楚千寻就端起酒杯来敬母亲和父亲：“爸，妈，这些年为了我，你们操了不少心，我很对不起你们，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健康长寿。”
蹦豆也学着楚千寻的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杯果汁：“爷爷奶奶，爸爸，我祝你们健康快乐。”
蹦豆的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大年夜便在大家的笑声中很快就过去了。
但楚千寻在家呆了几天，却一直没见到林飞红的面，楚千寻不禁有些奇怪。到了大年初一，楚千寻早上出去给同事朋友拜年，中午跟别人喝酒，下午回来时不见了蹦豆，母亲说是让林飞红来接去了。初二那天楚千寻又出去喝酒，晚上回来，蹦豆就已经回来了，楚千寻还是没有碰到林飞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