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遇见梅兰芳的那刻,孟小冬就已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固执且坚持如她,始终抱着那份少女的单纯和对自己生活的理想与梅兰芳生活在了一起。从此,幻想着天长地久的生活。终于有一天,当偶然的枪击事件在他们中间发生时,那靠着小冬幻想支撑的不是很稳固、很坚定的感情因这一点小缝隙而裂开了。
1927年的某一天,梅家会客厅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身着浅灰色西装,面貌清秀,文质彬彬,面色苍白,20岁左右,一看便知是位学生。他就是即将发生的一起血案的主角王维琛,当时的他肄业于北平朝阳大学。王维琛对孟小冬心仪已久,是那种只要能和孟小冬在一起便不顾一切的热血青年,无奈孟小冬此时已成为梅兰芳的情侣,因此他怀恨在心,到梅宅寻衅。
王维琛到达梅家的时候,碰巧梅兰芳正在午休。代替梅兰芳出来招待客人的是梅兰芳的老友张汉举。张汉举是当时北平很有名望的一名绅士。王维琛见出来的不是梅兰芳,迅速拔出手枪抵住张汉举,声称此事与张无关,让张把梅兰芳叫出来,因为梅夺了他的未婚妻(指孟小冬),他要和梅算账,否则让梅兰芳拿出10万元才能解决问题。
张汉举强压住内心的恐慌,告诉梅兰芳这位先生要借10万块钱。梅兰芳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只听一声:“我立刻打电话去。”便已不见身影。不久,梅宅被大批军警围住。不料,王维琛无意中瞥见了军警,顿时惊慌失措,开枪射向张汉举。可怜张汉举在这场不相干的爱情纠葛中成了冤死鬼。听到枪响,军警们一拥而上,王维琛饮弹倒地,旋即殒命。
发生如此血案,社会舆论大加炒作,一时谣言顿起,说孟小冬与这个学生有染等等,梅党及家人以保护梅兰芳安全起见,不再使其遭杀身之祸为由,也倒戈支持福芝芳,竭力拆散此段佳缘。梅兰芳的名字和命案绯闻纠缠在一起,这对他的发展来说是绝大的障碍和危险,因此,这个俗世男子的心中也多有不满,也由此对小冬渐生厌弃之心。
尝尽人间冷暖,即使再骄傲小冬也会万念俱灰,这之后的小冬渐渐看清舞台之外的梅兰芳。
到了1929年,梅兰芳将赴美演出,又引出一件麻烦事:小冬和福芝芳到底谁跟梅兰芳访问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当时已经怀孕的福二夫人为了能够随梅出访,毅然延请日医为之堕胎。事情到了这一步,简直带着血腥了。最后,梅兰芳只好两个都不带。
人世间的事许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或者说是造化弄人,使得本来的双飞燕成了陌路人。本似神仙眷属的两人,也不得不最终劳燕分飞。当梅兰芳重返北平时,孟小冬已视梅郎为陌路,一生再未与之语半句。
三载情缘空成恨,怎可能不伤心欲绝!
独处的她,也曾欲以绝食自绝性命,如若不是家中长辈多方劝慰,孟小冬的历史,在那一晚就会作个了结。换成现代的八卦电视剧,一定会大书特书那个雨夜,只是红楼夜雨隔帘冷,错落开80多年的时光,我们看不到事件的真相。只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纵是一代名伶,经此打击也是痛不欲生,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
所幸,前方还有余叔岩在等待接引她。
6.拜入岩门
在梨园界有句人人皆知的话,叫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韩家潭。”韩家潭是一个地名,就在今天北京前门外的西南角,在当时是著名的红灯区,北京的商店、会馆、戏院和妓院最集中的地方。正所谓五方杂处、无奇不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热闹非凡。
当然,艺人大多在这附近居住,这里就有大名鼎鼎的、排在京剧四大虚生首位的余叔岩。
余叔岩生于1890年,成年后的他自己挑班演出,在演唱上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被人称为余派,在京剧四大须生中排在首位。他当时住在椿树条胡同头条,这个院子吸引了很多人。当时京剧界里的人物差不多都是“夜猫子”,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来精神。余叔岩喜欢晚上吊嗓子、教徒弟。有喜欢他戏的人,就跑到他家墙外头,在那儿听着。渐渐地,蹲在墙头听戏成了椿树胡同的一个风景。
余叔岩也结识了一些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个很典型的人物叫做张伯驹,当时他与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侗,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张作霖大帅的儿子张学良,并称为民国四大公子。这些人在社会上的生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活动就是听戏,听戏就听余叔岩、听杨小楼、听梅兰芳。
几经周折,孟小冬终于夙愿得尝,1938年10月21日,她在北京泰丰楼正式拜余叔岩为师,成为余叔岩的关门弟子。
对于小冬,余叔岩可谓爱护有加,小冬是聪明绝顶的,天生为戏而生的女子。在余叔岩晚年病势日深时,孟小冬亦以弟子之礼,侍奉汤药一月有余,身为师长的他感其敬师之诚,把自己演《武家坡》中薛平贵的行头赠给她继承使用,以为纪念。小冬在京的每次演出,他都不顾病体为她把场。
有一次,孟小冬演《失街亭》,余在后台为她把场,演完卸妆时,小冬友人某君对她说,你演到“斩谡”时,怒目瞪眼,白眼珠露出太多,不好看。小冬立刻问余如何克服,余随口指点说:“记住,瞪眼别忘拧眉,你试试!”小冬对镜屡试,果然,既好看,也不再露白眼珠了。事情虽然很小,但足以证明余在艺术上的深邃造诣。余对他人曾讲及他对小冬的评价,认为小冬的唱工可到七分,做工最多五分。而小冬的技艺,当时内外城无不称道,声誉极高,而余只给予如是评价,也足以说明余对徒弟要求甚严。
后来余叔岩1943年在北京的公寓里病逝的时候,孟小冬正在香港,骤闻之下,惆怅不已。伤痛之余,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清才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学;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赞,独惜薪传未了,心哀无以报恩师。”由此亦可见师徒之情的确非同一般。
作为余派传人最精彩的亮相,孟小冬的杰作是在上海中国大戏院1947年9月“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中出演的《搜孤救孤》。此时小冬的唱功炉火纯青,句句珠玉,扣人心弦,如阳春白雪、调高响逸,一时传为绝唱,盛况空前。至此,孟小冬已完全确立了中国京剧首席女老生的地位。她从未想过自创一派,甘于隐匿在余叔岩的光环之后,是她对师尊的尊敬,更是对自己艺术生涯前路的冷静选择。
只可惜,这位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女老生,最精彩的亮相不过也只是烟花刹那一瞬间。此后,她的荣光,完全被收拢于上海滩杜氏的石门大屋内。
7.一生的知己
小冬的传奇在邂逅梅兰芳之后,还有更大的波澜,那就是和当时上海滩最知名的“闻人”杜月笙的再次相遇。
只是,此时的杜月笙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卖梨的年轻人。记得还没离开上海的时候,小冬在共舞台演艺,杜月笙只是台下捧场的小喽啰;出将入相的门帘一打出来,府杭丝的行头,水钻的裙衩,光彩闪耀底下,他不过是衬托这光彩的那个充满爱慕的人儿。
而今,他已是旧时上海滩的一个符号,大公馆、青帮、百乐门、苏州河、上海风云无不与他有丝丝关联。那年,被梅兰芳深深伤害的小冬开始因工作的关系到各地演出,而这一次的演出地点,是在小冬曾经成名的上海。
不过,小冬与杜月笙的这段早年情缘,早已遗失在岁月的光影里,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所有线索都是断续的尘灰吊子,终竟无从拼凑。只能任后人随意敷衍。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里,这个杜月笙待孟小冬很好。之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杜月笙更像戏文里的架子花脸,骨子里的邪气霸气,横扫上海滩几十年。而杜月笙之于小冬,不过是长久以来待她最温和平暖的一个男人。
当她与梅兰芳曲终缘尽,悲愤离婚时,杜月笙是她的腻友姚玉兰的丈夫、上海滩的大亨,不过还是为她出面,最后一纸离婚的契约,是他从旁佐证;他还在她的身边规劝她:你要仔细思量。之于他人,杜月笙可能是恶魔、上海滩的冷血统治者,而之于孟小冬,他却是一个细腻绵延的温情男子。
1938年,她跟从余叔岩学艺,老派的梨园行规矩甚多,所谓的尊师重道,是余家上下都必须打点。余家女儿出嫁,她送出满堂的红木家具。但是彼时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费的无不是他无声的支持。
这些细细碎碎的关爱和呵护对于感性的小冬来说,不是没有感觉的。于是,在杜过60岁寿辰之时,久未登台的她特意排练半年之久,来应杜的邀请登台为其演出,且足足唱了八天的压轴。
他是她一生的知已,20年了,杜月笙对她情深意重,始终润物无声地爱慕着她,怜惜她的甘苦,让多年漂泊江湖的孟小冬感念于心。
于是,后面的日子,她要酬答他的知寒知暖。后来她嫁入杜公馆之后,对一切都淡而化之。她一直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只反过来,细细呵护陪伴着这个别人眼里霸道非常、在她眼中却柔情万千的男子。
据说,在杜家她只为自己说过一句争辩的话。那是1950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往香港。一家人在数着要多少张护照时,她淡然的声音突然飘过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呢?”杜月笙一愣,这才有了63岁的新郎迎娶44岁的新娘的故事。至此,孟小冬故事里的一个关键词——名分,才终于有了着落。
究竟还是争了。这句话,她原是说不出口的。但绕了那么些年的恩爱情愁,终归还是不甘心的。也许,当时的她又想起了梅兰芳,他婉转地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会上轻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然而,此时的英雄已非盛年,不过是一年逾花甲的病翁。而小冬是念情之人,自上海到香港,从繁华到衰败,几十年风霜雪雨,素衣待疾,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他是不是大亨与她无关。
两人都是看尽人间春秋冷暖之人,深知至为可贵的是何物何情。就这样在对着、看着、慕着的时光里,你怜我我怜你,真正地忘情于彼此。
幸得还有知音赏韵,虽只得一个,对于没有野心的女子来说,却已足够;但她不可能不怀念那曾经的锣鼓喧闹,彩声连连。这样一种窄仄的人生似乎本不应属于一位天才,更何况台上的她是强势的须眉。于是,杜家的客厅里,常常传出她与戏界旧友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旧时的杜公馆里,于这靡靡之音中,她散尽了最后的柔情。
8.此去经年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这句当年孟小冬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在香港的一条叫做花园道的绿荫掩映之处,小冬和杜月笙便隐居在这附近。
只是,居所已不是旧时上海的恢弘气势,不过是那时香港最为普通的公寓。1951年8月,64岁的杜月笙在香港病逝,他生前千金散尽,死后并无多少财产。因孟小冬是明媒正娶,所以分得遗产两万美金。
在此,她辉煌的生命,由平和走向了暗淡。
至于那位她生命中的流星梅兰芳,在香港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一次相逢。那是1956年打开中日邦交,受周总理委托,梅兰芳特在香港转机时,挑了个时间去看孟小冬。
前缘难了,一切却已无可说,亦无需说。心中纵有波澜万丈,面上却只能淡淡地道一声,好久不见。他不知道,在此时的小冬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恩师余叔岩,另一个就是他——梅兰芳的相片;她也不知道,她最后的那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里不知听了多少遍……
暮年的孟小冬迁居台湾,一个人独守着寂静,梅孟、杜孟的故事,与她到最后也只若繁花落尽只剩纤尘。曾经沧海,风流过往,都已成旧年烟花,灰飞烟灭,无从追忆!我们只有在偶尔听到黑胶老唱片里那苍凉的唱腔时,才会想起那个特立独行的名伶,她曾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然后是一名历尽辛酸的薄命女子。这,是不是一种遗憾,或者说叫做悲剧?
风流过往,旧时烟花,都已不再。
1977年5月27日,孟小冬因病不治,在台北逝世,享年7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