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潘玉良可以说是旧上海最为传奇的红颜女子，她扑朔迷离的身世以及谜一样的际遇，都让她的名字在她亲手绘制的旧上海画面上呈现出一抹亮丽的色彩。如果说黄莺莺的女人香是从歌声中流淌出来的，那么潘玉良的女人香就是从油彩中飘散出来的。从妓女到小妾到画家，她非同寻常的人生际遇，就像一幅充满了谜的油画，仿佛带着蒙娜丽莎般的蛊惑魅力，让人魂牵梦绕，回味无穷。而从油彩中散发出来的凝香，竟然让一座城市、一个年代沉湎其中，久久不肯梦醒。
1.华丽转身
她是20世纪女子中的一个奇迹，她用不屈和坚毅抒写了一个从雏妓到绘画大师的“海上”传奇，她和她那曲折的情感经历，悲苦的爱情故事，惊世骇俗的绘画作品一起铸就了20世纪的一代画魂！
无可否认，她既有着南方女子的细腻，也有着北方女子的豪爽和果敢。
那时，年仅17岁的潘玉良轻轻地拨弄着琵琶，唱了一曲古调的《卜算子》，歌声委婉而又苍凉，仿佛这一曲唱尽了多年的悲苦与凄凉。然而，她并不知道，对面坐着的那位文质彬彬的叫做潘赞化的男人，便是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的桐城才子，更不会想到，这一天改写了她的一生。此时她叫陈秀清，当地乡绅富豪为了讨好潘赞化，从怡春院选了她来弦歌助兴。
潘赞化看着凄怨悲凉的风在这弦歌中弥漫，像忧伤的阳光慢慢地洒遍全身。这个有了妻儿的男人，毫不犹豫地作了一个决定——替她赎身。赎身之后，由陈独秀先生证婚，他们结成夫妻。新婚之夜，她改姓潘，叫潘玉良。
从此潘玉良一直以潘赞化的夫人为其本分，却又始终因小妾的身份而在当时保守的中国世俗社会中难以立足，最后只得远走法国，长眠异土。
在潘赞化日渐颓废的那些日子里，她一直抱着对他的感恩之心，并没有因为俗世的种种变迁而改变，她始终坚持着她的“三不”，矢志不渝地守着她的男人。在潘赞化故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相继拒绝了多位“名士”的追求，终生未嫁，孑然一身！
她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从小父母双亡，被无良舅舅卖入青楼，从此，那个出身青楼的身份噬咬了她一生，并逼迫她远赴重洋，过着漂泊的生活，最终客死异乡。
幸运的是，在她还未被那些青楼女子同化的时候，便遇见了她的恩人潘赞化，这个既有着一身才华，又对潘玉良溺爱放纵的男子。由此，才为中国在世界上平添了一位知名的绘画大师，平添了一位不畏出身卑贱，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支撑起新中国画坛的另一片蓝天的女艺术家。
她是一个“大写”的女人，始终怀有一颗大义的心。有人说，她的性情，一如她的人物裸体油画，朴拙、大气、率性、真挚。
有人说极致的“俗”有两种：极恶的俗，为恶俗，是一种充满世俗气息的俗，追求地位、虚荣，让闪闪发光的珠宝堆满全身、让金钱的味道占领灵魂，这便为恶俗。
而世间另有一种极善的俗，不刻意追求所谓的“高雅”，也不刻意避免被人视做“世俗”，只是顺其自然、心融于天，率性而为却不放纵，心法自然而无人欲。
潘玉良为后者。
她出身青楼，却宁死“不脱”，上吊、毁容，这些手段她全都尝过。然而，青楼之外，她却顶着世人的种种非议，一脱到底。为了她心中的艺术，她无畏世人尖刻的讽刺，终以《裸女》名扬天下，创造了那个时代独属于自己的传奇。
回首潘玉良的一生，她从脂粉楼里一步一步走出来，从妓女、小妾到美术学校的学生，从留学生到大学教授，最后做了一个自我放逐、和她的艺术一起去流浪40年的海外客居者，她至始至终都追逐着自己那源自心灵的梦想，所以，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法国的女学者波伏娃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被造就的，女人是整个社会文明所造就的。那样一个旧时代是很难造就出潘玉良这样的新女性的，所以潘玉良是自己走出了女性的局限，完成了自我，这样一个历程是怎样的艰辛与令人敬佩啊。
2.沧海人生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1902年的扬州依然如李白笔下所写的那样，保持着特有的魅力。也就是在这一年，如烟花三月般的古城扬州内，一个以自产自销毡帽为生的人家，生了一个小女孩。
原本一直期待着能有一个儿子，所以，男主人为了宽慰自己的妻子，给这个女儿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张玉良，希望她成为张家的一块璞玉。
然而，悲剧不久便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发生了。
在张玉良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又过了一年，厄运再一次降临在这个家庭里，张玉良的姐姐因病也随着父亲离开了人世，还没来得及懂事儿，张玉良又失去了她的一个亲人。
本有着不错营生的张家，仅两年便支离破碎。那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小店，也随着父亲和姐姐的离去而倒闭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小玉良便在这样艰苦的家境中慢慢成长着。为了生计，身怀一身绣花技艺的母亲开始以自己的技艺来维生。
在那个封建的年代里，随着家境衰落、厄运连连，周围的邻居也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说张玉良的命硬，她克死自己的父亲和姐姐。然而，母亲始终视玉良如掌上明珠，对这个女儿她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张玉良八岁的那一年，母亲也因为过度劳累，晕倒在绣架上，一病不起。心有万般不舍的母亲，临终前，把她珍爱的女儿托付给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玉良的亲舅舅吴丁。
想来，她的母亲是了解吴丁的为人的，这却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张玉良母亲临终时，已经举目无亲，只剩下这个弟弟可以依赖了。但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的品性确实不怎么样。
这个叫吴丁的所谓的舅舅，是一个出了名的赌棍。
那年，吴丁变卖了张玉良家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领着八岁的小玉良，过上了风雨飘摇的生活。
没几天，小玉良就发现自己的舅舅不但是个赌棍，还是一个“瘾君子”，整日里不是泡在酒楼里喝酒，就是把东西拼凑起来卖钱，换取鸦片。每每赌输了回到家里，便对玉良拳脚相加。八岁的她不得不在这种非人的日子里学会自食其力，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坚强与果敢便是这个时候，深埋进其中的。
在这样度日如年的生活中，张玉良从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长成了14岁的小姑娘。
一日，舅舅突然给她做了一套时髦的新衣，还请来了理发师傅把她的大辫剪掉，理成当时女学生的发式，她迷惘地随舅舅摆布。舅舅说：“我已在芜湖给你谋到一个事，你可以自食其力。”她先是一愣，当她领会这是可以养活自己的时候，高兴得一夜没入睡。
她躺在床上，回忆这六年寄人篱下的岁月，无声的泪水悄悄浸湿了鬓发和衣领。六年了，她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服，经常食不果腹。她常常独自流泪，怨恨自己的命苦。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这多好，这多美，多幸福。特别是穿上这身入时的衣服，是每个姑娘梦寐以求的幸福……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下一刻，她便要进入人生中最可怕的深渊——芜湖的一个名叫怡春院的妓院里。
整个妓院的氛围是女性化的，权力的主导却是男性。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出卖灵肉的女子们只能一味地温顺，而从小的苦难再加上生活的穷困，使玉良过早尝遍了人间的酸苦，也使她的性情格外刚烈、倔犟，坚决不拿自己的身体作交易。
因为拒绝接客，她逃跑过十几次，甚至毁容上吊，却依然无法摆脱这个遭人唾骂的环境。她知道当妓女不是自己的错，一切都是险恶的人世所带来的，她孤寂的心强烈渴望着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终于，三年之后，命运向她伸出了幸运之手。一位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男人——潘赞化，走进了她的生活。
3.锦绣良缘
蚌历经沙粒的打磨，才吐出圆润的珍珠；优秀的女人经历过苦难的磨砺，才愈发显得光彩照人。潘玉良便是这样的女人。经过了童年的苦楚，又经过怡春院三年的技艺调养，张玉良已经成长成为一个气质俱佳的美女，并成为响当当的头牌。
这一年，张玉良17岁，也就是在这一年怡春院迎来了一个大人物，他就是时任海关监督的潘赞化，商会会长特地让潘玉良献上弦歌助兴。
只见她抚好旗袍坐定，纤手轻拨琵琶，朱唇慢启，双眉如远山含黛，一曲珠圆玉润的《卜算子》古调就在怡春院的金粉大厅内婉转回荡开来了：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这悲悲切切的曲，一声声，一字字，唱的是南宋天台营妓严蕊的故事，当然，她也是唱给她自己。弦歌落定，潘赞化即动了恻隐之心。那一刻，春风得意的潘赞化莫名有了一个想法：好想，好想为她轻轻拂去眼里的忧伤。
从三年前来到这妓院后，潘玉良的生活是在逃跑、上吊、毁容中度过的。然而，全都以失败而告终。她的心渐渐麻木了，开始在孤寂无望的生活中寻找一丝安慰，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要做一个自由人的愿望却从没有熄灭过。
在今天的应酬场合，竟听到如此辛酸悲凉的唱腔，潘赞化不由得开始对眼前这个青楼女子细细地打量起来，良久之后，他试探性地问道：“这是谁的词？”
玉良一声长叹：“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人。”
潘赞化又问：“我问的她是谁？”玉良像是回答又像自语道：“南宋天台营妓严蕊！”潘赞化暗暗地点了一下头，凝神看了她一眼：“嗯！你倒是懂点学问。”
听到夸奖的玉良有些腼腆不安，红了脸答道：“大人，我没念过书。” 潘赞化感到意外地“啊”了一声，一丝惋惜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可惜呀，可惜！”
夜幕四合，正当潘赞化准备睡下的时候，仆人来报，说商会会长送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身在要职的他非常清楚会长的意图，虽然对这个姑娘的印象非常好，但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回绝了，说：“告诉她，我已睡下，让她回去吧！”话刚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我明天去找她。”
第二天，芜湖水湛蓝明净如晴空，置身其间，是诗人的话，应该诗情迸发，是凡人的话，应该驻足观望，可是，玉良竟像个木头人一样，只知道跟在潘赞化的身后，亦步亦趋，根本不能胜任导游的角色。
然而，潘赞化没有因此看轻她，也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伴游的烟花女子。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对芜湖的风景名胜并不陌生，他反而耐心地给她讲述风景名胜的历史和典故。潘赞化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平而缓，那一刻，玉良听得真切，几乎忘了自己身份的低微，更忘了世人的冷眼和歧视，她感到潘赞化有学识，平易近人，遂产生了爱慕之心。
待夜幕降临时，潘赞化吩咐车夫：“送张姑娘回去！”
张玉良突然双膝跪地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她泪水盈盈，浑身显得有些颤抖，死死跪着不起。
看见潘赞化犹豫不决，玉良鼓足勇气说：“他们把我当鱼食，想钓你潘大人上钩，一旦你喜欢上我，就找你讨价还价，给他们货物过关行方便，否则就以你狎妓不务关务，败坏你的名声！你若赶我回去，他们就会说我无能。我知道大人是正派人，留下我对你不利，但我无奈啊！”
潘赞化问道：“他们是谁？”
玉良答道：“商会马会长和干妈他们……”
潘赞化的心疼了，烟柳巷里难得有女出污泥而不染。当晚，玉良留下来了。但是，潘赞化没要她，而是把床让给她，自己打了个地铺。
他们在陈独秀的证婚下，正式结成伉俪。
4.风波
婚后，二人去了上海，过着相知相爱并相惜的生活。那时候，幸福对玉良来说俯拾皆是。一幅《莲》的画都能让彼此兴高采烈研究大半天，爱之所至。有一天，玉良索性在自己的作品“荷花”下具名张玉良的上面，工整地加了一个“潘”字，赞化说：“你怎么把姓改了？我是尊重女权和民主的，还是姓张吧。”玉良回首一笑，撒着娇：“我应该姓潘，我是属于你的，没有你就没有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正是潘玉良想要的爱。
没多久，潘赞化便为她请了教师，她开始了新生活，她像春暖花开时节的雏燕，迎着明媚的春光，学着飞向天空。
先生每天上午为玉良上三小时课，下午玉良就做练习。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业之长进令老师感到惊奇。
有一天，她经过邻居洪野先生的窗口，发现洪先生在作画，从此她常常偷偷逗留窗前，屏声静气，后来还是被洪先生发现了，这是她一次极好的缘分，玉良成了他的好学生。洪野先生给潘赞化的信中道：“……我高兴地向您宣布，我已正式收阁下的夫人做我的学生，免费教授美术……她在美术的感觉上已显示出惊人的敏锐和少有的接受能力。”
人的机遇是难以预料的，有时偶然性也表现为一种奇特的命运，会把做梦也意想不到的幸运赐给人。
1920年，经过不懈的努力，在老师和丈夫的鼓励下，潘玉良以令人不可思议的素描第一名、色彩高分的成绩顺利考入了上海图画美术院，师从朱屺瞻、王济远学画。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在校方得知她出身青楼的时候，立即取消了她的录取资格。在绘画中有着惊人天赋的她，一瞬间心灰意冷，那青楼女子的身份再一次狠命撕咬着她的求学欲望和自尊心。然而，当身为校长的刘海粟看到她的绘画作品时，决定破格录取她。
至此，潘玉良终于放下了她沉重的包袱，奔向了新生活！
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是潘玉良从未体验过的，她觉得非常新鲜和兴奋，每天她都把上课当成是最快乐的事儿。在学校里到处可以看到潘玉良勤奋学画的身影，对于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她倍加珍惜，而且怀着对自己丈夫和老师的万般感恩之心。
当时的上海图画美术院率先引进了西方的绘画流派，进而有了人体素描这一课。其实，这一举动早已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强烈的不满。风景画一向优秀的潘玉良，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体绘画的感觉。
一次，她去公共浴池里洗澡，突然间眼前一亮，这些正在洗澡的女人不正是最好的模特吗？于是，她兴冲冲地拿来了速写本和绘画笔，躲在了角落里，开始练习人体素描。正在她越画越专心，越画越兴奋，整个人都沉浸在艺术的实践中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一个肥胖的女人发现了她。
一时间整个浴池里一片喧哗，纷纷用浴巾把自己的身体裹起来。那个胖女人一下子冲了上去，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了。这个时候幸亏有一个女孩子，大声喊了一句：“别动手，她大概是美院的学生吧！”接着，她用双手把她护了起来。潘玉良在这个女孩儿的帮助下，迅速逃离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