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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翠萍在分岔路口遇到120的车子,两辆。她慌急地拦住车子,差点被师傅恶骂了一句,翠萍赶紧歉意地问:“师傅,是去牯岭吗?我儿子也烧伤了,我也去。”坐副驾驶座位的白大褂探出头,答应一声。司机只得招呼她:“上来吧,正好带带路。”里面的人把门拉开了,车速放缓,翠萍跟着跑了几步,抓住车门跳了上去,说声谢谢,人还没坐稳就催师傅开快点。师傅说:“这已经够快的了。我们也得注意自身的安全。你说是不?”翠萍点点头,心想现在急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车子在沙石路上颠簸着往前驶去,像一头白色的乌龟爬行在山路上,遇到分岔路口,翠萍就伸出头来望望方向,辨别后再确定正确的路。一路上,翠萍心里一个劲骂晓峰,又庆幸昨天听信了算命佬的话,命该有一劫,还好,儿子伤得不重,幸好求菩萨化解了。

现场让翠萍着实吃惊不小,她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个孩子几乎不成人形,龚星和林霞毫无声息,龚云还有呻吟声,医生赶紧抬下担架,一个医生拿听诊器听听龚星的心脏,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翻翻眼睛,摇摇头:“这个不行了。家人收拾一下。把那两个抬走。”翠萍跑近去,看着龚星小小的身躯黑不溜秋的,惨不忍睹,泪水顿时糊住了眼睛。消防人员帮着医护人员打开担架,把孩子一个一个抬上车。翠萍望望龚月,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脸上黑糊糊的,看不清到底是伤还是烟灰。翠萍的心紧缩着,无边的痛惜,巨大的悲伤,她泪如泉涌,说不出任何话。晓峰喊了一句:“龚月也伤了。”医生回头叫龚月也坐上去,其他人就只能先来一两个能管事的。老七爷环视一下四周,大声说:“林霞她爷奶没回,这可怎么好?我们去哪管用!”围观的十几个人不是他家亲房的,只有自己同他家血缘关系还近点,就说:“我还是去一趟吧。”他来不及换一下烧破的衣服,拉着车门,上了前面一辆车。翠萍看看围观的人,见老的老小的小,几个中年人面有难色,似乎都难当大任,她说:“我去吧。”遂跳上车子,对晓峰喊一声:“你先回家!”

晓峰望着龚月绝望的神情,一个声音在耳边吼着:闯大祸了闯大祸了!他心里一阵疼痛,本想跟着车子一起去,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忏悔,强烈地撞击着他,撞得他头晕眼花。何况龚月的那个样子,以他对龚月的理解,他很担心龚月承受不了。妈妈赶去了,妈妈是大人,住院办手续都行,自己跟去有什么作用呢?他不好再抢着上车,稍一迟疑,车子就跑远了。晓峰心里忽而空落落的,十分难受,他脸色凝重,痴痴地望着车子远去,拖出一阵灰雾,他的心像有扒锄在挠,万千尖齿,挠得他浑身筋骨都痛,挠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滴血。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定定神,他没有同任何人告别,望一眼龚星的尸体,便追在灰雾的后面拼命奔跑,任凭泪水流泻……

车子一路鸣着刺耳的笛声,吓得行人车辆纷纷避让。一路上,医生在给孩子做简单的急救处理,车子颠簸得厉害,每一次颠簸都叫龚月嗤一次牙。翠萍看着龚月痛苦的表情,大脑里塞满乱七八糟的问题,长满杂七杂八的假设,但她不敢问龚月,她惧怕证实自己的猜想。她想放声大哭,想骂人,想摔东西,如果晓峰在面前,她会抓起盐水瓶朝他的头砸去,抓住他的头往墙上撞。她心里认定,这场大火,肯定跟晓峰有关,不然那个算命佬不会那么说的。晓峰如果不去也许就不会发生,甚或火灾的起因就是他,是自己的儿子。这个罪魁祸首!只因自己做了法事,灾难便转嫁到别人头上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也难逃其咎。她与护士挤在一起,如坐针毡。正胡思乱想着,司机的手机响了,翠萍猛然觉得,自己也该给校长和龚月的班主任打个电话。她掏出手机拨了电话,想想,又拨通了腊香的手机。

电话响了半天,那头没有声音,翠萍没有耐性了,正准备挂机时,听见腊香气喘吁吁的声音:“喂,翠萍,有事吗?我正忙呢。”翠萍脱口说:“忙你个头!快回来!你家发火了。”腊香追问烧得么样子,翠萍说“伢几个都伤了!”就挂了电话。她怕再说下去。

龚月听出常老师正给妈妈打电话,一口哭了出来,哭得哽咽不已。护士说,小姑娘,你别哭,伤口哭湿了不好。翠萍安慰她,龚月越发哭得厉害,抽泣着:“我该死,是我该死,常老师,你就让我去死吧。”她打量着车窗,看样子是想从窗子跳下去。翠萍也流着泪:“好孩子,莫想那么多了。莫说孬话!活着比什么都强。”翠萍把龚月搂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心里想着,不知村里的人跟龚月爸爸在电话中是怎么说的,他们夫妇不在一起上班,如果知道实情,那么遥远的路途,还不知能不能坚持得住?

车子一路鸣着号,行人车辆纷纷让路。刚刚驶进急救大楼外的院子,齐涵就气喘吁吁跑进来,一眼望见搀扶龚月的翠萍,她喊一声,问:“情况怎么样?”翠萍眼泪汪汪,摇摇头说:“很惨!惨得没法说。”齐涵见到龚月,伸手捋捋她被烧焦的头发,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心里一酸,只说了句安慰的话:“莫急,会好起来的!”龚月的泪水像冲开闸门般奔涌而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咬住嘴唇。齐涵还想问什么,医生喊着龚月,翠萍把龚月推进了急救室。齐涵跑去医生办公室,想从他们那儿打听点什么,但室内空无一人,看来都去参与抢救了。翠萍对火灾过程一点不了解,一问三摇头,只知道晓峰和龚月没问题,龚星已不行了,其他两个都难说,结果如何,自己是不能乱扯的。齐涵急得空转转,想着坐在这里等结果,等他们出来,还不如自己跑一趟现场,采访一下救火的乡亲。她立即给总编打电话要车,说自己要火速赶往牯牛岭火灾现场,与此同时,她告诉翠萍,叫她留心进展,她会和她保持热线联系,她要了翠萍的手机号,就匆匆跑出门,跨上电瓶车,回办公室取照相机。

翠萍盯着急救室的门,医生们紧张地进出。陆续来了不少好奇的人,打听出事经过,翠萍一律摇摇头,表情木讷。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摞快餐饭盒,听说了什么,便拐过来,伸头看看这边,随意地问了一句:“是哪里发火了?”有人回答:“向阳乡的牯牛岭。”那人愣了一下,站住问:“烧得咋样了?”旁边的人说:“有三个进去了。好像很不好。是三个小孩。”那女人又问:“是哪家的晓得不?”答话的摇摇头。女人望望手术室的门,匆匆走了。

十几分钟后,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急乎乎地赶来,见翠萍在门前椅子上坐着,走近去正要打听,翠萍一抬头,依稀认出是腊香的妈妈,惊得站起来:“大妈——”龚月外婆也惊呆了,大脑里轰然一响:莫非——

龚月的外婆盯着翠萍,紧张地问:“真的?是我家?”翠萍点点头,外婆的泪水立即涌了出来,翠萍伸伸手,想搀扶住她,但又停住没动。外婆冲到急救室的门前,使劲推搡着,哭喊着:“我儿怎么样了?我儿怎么样了?”一个护士开了门,把她拉住,翠萍赶上前,一起把她拉到椅子旁,硬按在上面坐下。护士说:“你们莫急,正在抢救。谁是家属?药都是急救室先垫的,赶快去办手续。”翠萍看看正在哭泣的外婆,伸手接了一摞单子。她翻翻,自己跑得急,口袋里只有几百元,远远不够,看看腊香妈,农村的老人,哪里会带许多钱在身上,怎么办?

翠萍想了想,说:“大妈,你别哭,你身上带了多少钱?要办手续。”腊香妈赶紧翻自己的内衣兜,翻出一个布袋子,打开来,递给翠萍:“只有这么多了。”翠萍数数,只有两百多元,还不够,她赶紧给晓峰爷爷打了个电话,问他手头可有钱借点,是救人命的。晓峰爷爷问她在哪里,一千元够不够,他马上送来。翠萍心里松了口气,叫他快点,立即跑到医院门口去等。

医院的门诊楼是新楼,大厅很大,翠萍揣着一把单子,分头到各个窗口排队缴费,等到她办好手续,跑到急救楼门口,猛然从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心一咚,不知是哪个孩子不行了,腿一软,她差点跪了下来。里面一辆推车用白布盖着,正往外面滑出来,仿佛一块巨大的冰棱,从所有人的心上碾过。腊香妈使劲拽着车子,掀开白布看了又看,两个护士拽住了她,呼天抢地的哭声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车子经过翠萍身边,翠萍追着扯开白布,看到了龚云被烧坏的惨样,她身子一软,摊坐在地上。

龚月出来了,是自己走出来的,脸被涂成了黄褐色。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外婆,便哭得跪倒在外婆脚前,外婆睁开泪眼,见是龚月,猛然伸出手,啪啪——对着龚月的脸就是两巴掌:“你个死东西!我叫你看着他们我叫你看着他们。你哪去死了?”

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到涂了药水的脸上,剧烈的疼痛令龚月惨叫一声,本能地用胳膊圈住脸,往后一仰,侧躺在地上,脸上黑褐色的地方,被巴掌掀开一片白肉,渗出血水来。翠萍心一颤,赶紧跑上前,双手拉住外婆。龚月哽咽着,弟妹们被烧成那个样子,自己本就心痛,绝望,原以为外婆会拥抱自己,安慰几句,可是现在,如此重重的巴掌恰恰来自最疼爱自己的外婆。躺在地上的龚月真想大地突然塌陷,把自己裹进土里,像蚯蚓或者地下水,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外。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喊声,龚月外公和表娘跑了进来,一时间,哭的喊的叫的骂的,乱成一锅粥。

龚月的外婆被翠萍拉住,劝了几句,就自己朝推车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

龚月仍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翠萍心痛地抱起她,见她似乎休克了。正抬头不知怎么办好,一个医生跑来,拉拉翠萍:“她必须住院治疗,你去办手续。跟我来。”翠萍半抱半拽着龚月,跟在护士身后朝住院部走去。

把龚月在住院部外科六病房安顿好,护士再次给龚月补涂了烧伤特效药水,齐涵气喘吁吁跑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方便袋和一箱牛奶,嘴里说:“好好,常老师在这就好。”她又返身跑出去,到医护人员办公室,要来一瓶开水,从自己提来的方便袋里掏出一扎一次性塑料杯子。她给自己先倒了杯白开水,说:“我渴死了。从中午到现在没喝一口水,午饭也没吃。你们也没吃吧?看,我给你们都带来了。”她抓出一包蛋糕和火腿肠,递给翠萍。翠萍接过,拆开,拿出一块蛋糕递给龚月,但马上又缩回手。齐涵看去,龚月的手上涂满药水,嘴周围也布满药水,她看了看,就立即出门,说去找他们弄点纱布来。翠萍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还是做记者好,记者是无冕之王,到哪里办事都方便。这样想着时,齐涵端了个脸盆,手中握一卷纱布,她细心地用湿纱布润湿龚月的嘴唇,清洗干净污渍,又替她把手掌洗了一遍。齐涵麻利地做好这一切,就拆开那箱牛奶,掏出一盒递给翠萍,再取出一盒,抽出吸管,插上,递到龚月手里。齐涵默默做着,面带悲戚。她去了火灾现场,也去了翠萍家,找到了晓峰,整个救火过程都清楚了。她拍了龚星尸体的照片。那孩子的样子太惨了,她差点呕吐出来。但起火的原因,村里人谁也说不出来,晓峰只把他们一起玩耍的过程大致讲了,至于那些孩子怎么去了柴屋,怎么引发了火灾,晓峰也不明白。他与龚月这段时间干啥去了,齐涵问了两次,晓峰支支吾吾,只说躲猫躲远了。作为新闻报道,齐涵只需要简单报道一下伤亡人数,起火原因、救火过程以及120、119的救助经过,这些是人们普遍关心的。而这些,她想从龚月口里得知。

傍晚时分,在生死关头挣扎了五个小时的林霞,没能抓住一根能承受六岁生命之重的稻草。她模糊的意识里,一直没有爸爸妈妈温柔的呼唤,没有,哪怕一丝渺远的气息都没有。陌生的草地,然后是广袤的沙漠,再后便飘飘渺渺,升入清淡而虚幻的太空。飘着飘着,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奶奶的哭喊,她想答应,但轻风和气流托着她,她不由自主,身体往更高处飘去。她的意识渐渐淡化,淡化,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飞翔过,就像自己常常做的那个梦,轻轻蹦一下,就踩上云头,然后随风飘忽,终于同天地,同气息,同无边的蓝色,融为一体了。

林霞被称为白衣天使的阿姨们小心地盖上白布,缓缓地推出去。她感觉有个被老人们叫“灵魂”的东西,从窄窄的白床上空,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出来,浮在护士们的头顶,随着床的缓行而移动。出了门,她看见奶奶、爷爷,还有表娘,都追在床边哭泣。

她很想喊他们,叫他们不要哭。这多丢脸,这里的楼房多,人也多,在陌生的人面前哭,有多丢脸。大人们总是喜欢哭。自己平时偶尔不听话,淘气了,把满碗的饭倒进猪食槽,或者偷偷把肥肉夹给猫吃,奶奶气急了,就边骂边哭。自己有时同邻家的弟弟打架,邻家的大人跑来大骂“没大人教的东西”,奶奶就气得小哭。现在好了,我不会与别的小孩吵架了,我懒得吵了,我到你们骂不着的地方去。我上天去,是好事啊,你们干嘛还哭呢?天上自由自在啊,要去哪里就能到哪里,可以自由地去看爸爸,看妈妈。想吃台湾蛇果,就漂洋过海,去台湾的果园采摘,什么都难不住自己。大海算什么?高山算什么?长江更不算什么。爸爸妈妈在福建,自己随便飞,眼睛一闭,就到了。比孙猴子还快,多好啊!

这个时刻,林霞太想妈妈了。妈妈过年时没回来,本来说好回来陪自己几天,后来爸爸说带他的女老板回来,妈妈听说就气愤了,也不回来。这个爸爸,干什么要带别的女人到我家过年呢?我爷爷奶奶又不欢迎她。她还不要脸,打电话给爷爷,说好话,还说快要给爷爷生个孙子了。就是生十个孙子,爷爷也不喜欢她。爷爷说,人不能做缺德事,做了缺德事即使国法没惩戒,老天也要惩罚的。

奶奶哭得倒地,似乎闭了气。还哭什么呢。好孩子是不哭的,好大人也不应该哭。林霞飘飘忽忽,于半空中望着躺倒在地上的奶奶,有些怜悯地向奶奶挥挥手,围着奶奶飘了三圈,再跟在护士们后面,向太平间飞去。

医院里的药味太重了,林霞皱着眉头,到处找,终于找到了龚云,她在太平间里也不安分,不知钻哪去野了一圈回来。林霞绕着她转了一圈,见她的样子很奇怪,变黑了变小了。龚云看到小表妹也来了,说不出有多高兴。她说:“妹妹,这里好大啊,有十几层的楼。我跑了好长的时间,才跑尽那些长长的过道,还有两个有铁门的东西,上上下下,那是电梯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我不想进去,那东西像个大铁笼子,我怕被它关住,回不来。”龚云说得很流利,她看看林霞问:“妹妹,这里不好,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到回去,林霞心里来气,就闷闷地说:“等他们来接我们!平时不管,这时候也怠慢。你看,你的老师,校长都来了,他们还没来。”林霞说的“他们”自然是指爸爸妈妈。龚云很赞成:“好!我们就多在城里玩会。以前,我只来过一回呢。还是过年时跟着妈妈来买年货。人挤人,走不动。嗨!你看现在,太好了,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妨着谁。”龚云说着说着,还抖动几下破了的衣衫,衣衫七零八落的,拖得很长,抖出一条像龙卷风似的灰雾。

天黑了,龚云和林霞平时是很怕黑的,龚云想起鸡公山,想起狼。她知道这是在城里,没有鸡公山,也不会有狼。但这里陌生,这个屋子里太冷清了,只剩下两个小不点,等着家里大人来接回去。下午一个喝农药的妇女,被许多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接走了。要是她晚上还在这里,龚云就不怕了,林霞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天一黑,她更不敢乱跑,就缩在屋子里。门是从外面锁着的。不知道外公外婆,还有表娘他们去哪里了。外公外婆是到医院来看姑奶奶的。林霞忽然想到姑奶奶,便悄声问:“明天我俩去看看姑奶奶吧?不知她在哪层楼上。”龚云说姑奶奶得的是癌,房门上有牌子,照着牌子就找得到。两个正唧咕着,天色快亮了。外面的雾气仿佛比山林间还浓还厚,她感到有些寒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楼层越高,像高山一样,雾气就越多了。就在这时候,龚云和林霞同时听见了哭声,十分的熟悉。林霞感觉一阵温暖朝自己卷来,精神一振。

哭声愈近,只听门锁响动。太平间里豁然亮了起来。那缕龙卷风似的气体赶紧缩进柜子的缝隙里。拥进来的人们扑到床前,迫不及待地掀开白布,像母兽一样嚎叫着,使劲摇动林霞和龚云。林霞凄然,龚云默然。原来是林霞的妈妈秋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连春节都没有回来。以前,林霞是多么想妈妈啊。但是自己才一岁刚隔了奶,妈妈就跑出去打工,一年最多回来两次。这张白净而瘦弱的脸常常在梦中出现,现在怎么变得如此陌生呢?围观的人里,林霞又望见了奶奶和爷爷,只有这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能让飘忽的林霞,在空中凝然静止,唏嘘一会儿。龚云鼻子酸酸的,舅娘来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还有爸爸,怎么还不来呢?平时总是说要挣钱呀,不能耽误工夫呀。以后我再不会花你们的钱了,这个时候,你们还磨磨蹭蹭,你们挣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盖楼房吗?

龚云一阵心酸。

晨曦初露的时候,龚云终于听见妈妈的一声拖得长长的惨叫:“云云,我的乖儿啊!”便再无声息。一群人顿时乱纷纷,忙着去抢救妈妈。龚云也很难受,只是说不出,觉得妈妈还是爱自己的,以前,只看到妈妈对弟弟好,这一声“儿”,龚云感觉是妈妈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的,以前被妈妈的冷落伤害的心儿瞬间暖和起来。只是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无法亲身感受了。爸爸呢?龚云在人丛中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他蹲在门外固定的塑料椅子边,使劲擂打着椅子,撞着自己的头,脸上满是鲜血。龚云对爸爸的悲痛有些漠视,自从自己出世后,爸爸几乎就是在外面,陪伴自己的只有姐姐弟弟和妈妈。

哎,只顾和表妹说话了,忘了姐姐和弟弟。他们呢?想起来了,弟弟比自己早些起飞,他或许在前面等着呢。龚云的视线越过人头,没有找到姐姐。莫非姐姐还在急救室里?不对啊,龚云寻思着。无边的黑暗里,只有姐姐总是握着自己的手,听屋外的鬼哭狼嚎,听深夜的风声鹤唳。

可是,姐姐呢?

龚云挥一挥衣袖,飘过人们的头顶,往天冥深处隐去。她不想再看人们总是事后的悲痛,不想再听人们目光短浅的啼哭。

龚云开始有点儿飘然欲仙的感觉,她再次看看妈妈和爸爸,这两个平时很少哭泣的人,如果知道龚星也离开他们高飞,他们更心痛的,龚星是他们的心头肉。龚云甚至有些得意地想,大人总是丢下孩子,哼,这下也让你们感受被遗弃的滋味。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时候,一辆农用卡车把林霞和龚云拉回老家。没有锣鼓没有炮竹,只有凄厉的哭嚎打破清晨的宁静,引得熙熙攘攘的人们驻足。龚月因脸上的烧伤较为严重,医生不同意她出院,家人就让她继续留在医院里治疗。其实,龚月能走能动,开点药回去自己搽搽,也无大碍。主治医生王萍极力留她,很大程度是因为那点母性的同情心。姑舅两家只剩下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十几个小时来,一直一言不发,眼神里蓄满自责与绝望。王萍担心她回去后,遭到家里大人一埋怨,一斥骂,心理障碍更重,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一再说这孩子现在不能出院,必须住院治疗,防止感染。龚月在爸妈面前,只一个劲流泪,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原本秀气的脸颊而今狼藉不堪,头发脏兮兮的,像它的主人一样,不曾有人来关顾一下。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日夜盼回的父母,根本未曾踏进她的病房,未曾看看她伤得怎样。爸爸只在医生办公室问问,远远地望望她,便去哭龚云了。龚月心里多想扑上去,搂住爸爸和妈妈,痛哭一场。可爸妈对她如此的漠视,甚至敌视。龚月心里觉得,如果不是碍着脸上的烧伤,他们是否会冲上来揍她一顿都说不定。她站在床边,无法动弹,孤单无助的感觉攫住她全身每一根神经,无法遏止的泪水顺着鼻沟,将伤口腌渍得奇痛。她觉得自己被人们抛弃到了冰冷的南极,连至亲至爱的父母都是如此的冷漠,人世间还有什么温暖可言?听着外面的哭声和吵嚷声,龚月无动于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己无关,头脑里唯一留存的只有龚星的轻唤。

常老师不放心龚月,她昨夜十点多才回公婆家歇息,一大清早就跑到病房来,去打了开水,买了稀饭,仔细给龚月洗了脸,还带来几件衣服,帮着龚月换了。七点多时,对龚月说:“老师今天先回学校去,上完课再来陪你。等会儿,晓峰的爷爷来,你有什么事就叫爷爷办。”龚月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老师出门。

一只蚊子从壁角钻出来,嗡嗡嗡地围着龚月的头转来转去,时而凑上去缠一下,又很快地逃开,生怕被人的巴掌拍扁了。蚊子的鼻子对血肉是很敏感的,但龚月对蚊子的挑逗却充耳不闻,她端坐在床边,纹丝不动。这个季节,病房里不是太拥挤,四个床位,只有靠窗子的床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叔叔,他的背部严重烫伤,常常伏在床上,或者站着望望窗外。他闷声不响,偶尔碰了一下患处,痛得嗤牙咧嘴,但他不哼声,默默地忍受着。昨夜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来看她,叫他爸爸,看着父女俩那互相怜惜的样子,龚月心里恨不得自己变成他的女儿。昨天,这个叔叔带着女儿在小吃店吃早点时,一声惊叫,炸油条的锅突然被打翻,离锅不远的女儿低头喝着碗里的稀饭,眼看锅里滚烫的油正扑向女儿的头脸,父亲连想都没想,赶紧用背部挡了上去。烧得滚开的香油瞬间透过衣衫,从背部穿过裤带,自上而下,一道刺痛顿时辐射到全身,身下的女儿却安然无恙。女儿急得哭了,父亲痛得嗤着牙,脸上却笑得无比宽慰。从人们的零星谈论中,龚月知道了这个故事,她默默地看着这个叔叔,心里充满敬意。他要是自己的爸爸,多好!爸爸是一堵墙,会为孩子挡住灾难。可是,当熊熊的大火堵住了门窗,当龚星被烟火围困之时,是她,龚月,这个13岁的姐姐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爸爸——爸爸,爸爸在哪里?龚月又偷偷地流下泪来,她侧过头,对着墙壁。

那个叔叔察觉到龚月表情的变化,和颜悦色地说:“小姑娘,你要坚强点。你看叔叔,痛只痛在皮肉上。”

一句“痛在皮肉上”触动了龚月,她像跟谁赌气似的攮出一句:“我正相反。皮不痛,肉不痛,光心痛。”那叔叔对她的情况已略知大概,对她的语气也就没有在意,很同情地说:“事已至此,只能面对现实。你爸妈还有你这个女儿。你得尽快治好,回去好好读书。爸妈才有安慰。你说是不?”

龚月摇摇头,只一个劲流泪。她无法从自责中解脱出来。如果她是去割柴、洗衣服、摘菜、放牛或者写作业,不管干什么,只要不是同晓峰在楼上,她都不会这么痛苦。一旦爸爸妈妈看到二楼床上的情景,他们会猜测会追问。这可怎么好啊?自己哪还有脸活在世上。

昨天,那个记者阿姨买了那么多东西来,为自己洗脸洗手,无微不至,龚月很感动,从那次在路上遇见她,就觉得她是好人。她后来问起火的原因是什么,那时候自己去做什么了。我说得出吗?即使说得出,我能说吗?等我看到火光和烟雾的时候,就乱套了,都着了慌。谁见过那样的阵势?林霞、龚星、龚云,他们三个,都来不及说话,来不及告诉我实情。真所谓“水火无情”啊。我去做什么了?如果爸妈知道我做什么去了,还不把我撕成碎片!

龚月痛苦地闭上眼睛。愧悔、羞惭,以及爸妈爷奶的责怪,有如千刀万剐,将幼小的身心撕扯得鲜血淋漓。龚月觉得唯有快刀斩乱麻,早点了结,跟弟妹们一起去,去陪着他们,照看他们。这样想着,她的心情就安定了,脸上渐渐平静。那个叔叔以为他的话起了作用,很高兴,看着她出门去。

龚月晃到过道尽头,伸头望望窗外,这是二楼,不高,两三米,自己经常从树上跳下来,也有这么高的,只是脚板蹬得很痛。从这里跳下去,肯定也摔不死,但这里不比山村,这里是水泥地平,硬硬的,会摔断了腿,摔成瘸子,或者摔断脊椎,成了瘫子,反而更受罪。而且——她望望四周,人来人往,医院的人流量太大,没有清净的时候。她否决了这个方案。

有些便意,龚月拐去厕所小便。医院的厕所里是一条长沟形的便池,隔几分钟会自行放水冲掉粪便。但地上到处是小便的陈迹,带血的卫生巾并没有全落进篓子里,而是围着篓子散落一圈,气味很重。龚月觉得女人把这些隐私的东西暴露在别人面前,真是自轻自贱。学校的厕所也是这样,里面没有放垃圾篓,初中生才来月经不久,同学们大都怕羞,生怕别人看见了,侧着身子换下弄脏了的卫生巾,丢到粪窖里。长年累月,卫生巾愈积愈多,几乎堵塞了尿池。周边百姓只管舀粪,并没有谁主动去把粪窖清理干净。舀空了的粪窖里,堆得很高的脏兮兮的卫生巾,比这要恐怖得多。学校没办法,只好花钱雇人来挖走,堆放到一里多地的荒地角,待干燥后,心地良厚的老农会一把火把它烧了。

龚月很费力,用没有烧伤的手指拉下裤子的松紧带,蹲下来,尿尿时感觉辣辣的。她的卫生知识还很贫乏,家里也没买过有关的书籍,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蹲了好久,想弄点纸擦一擦,但口袋里没有,瞅瞅周围,也没有——医院的厕所是不会给患者准备卫生纸的。人太杂太多,如果准备卫生纸,那每天还不要用车拉?何况,人在生病时哪还讲究那么多?

龚月回到病房时,见齐涵阿姨又到了。她正在整理床上乱七八糟的被子,见到龚月,微笑地问她晚上休息得好不好,伤口还痛不痛。龚月腼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的落寞依旧,叫齐涵心里很不好受。

昨天齐涵连夜写了篇稿件,今天一上班就给总编审阅。总编看后皱皱眉头,齐涵急了:“这样写不行吗?”总编用铅笔头敲敲稿纸:“稿子写得很有份量,可读性也很强。但死亡人数三个以上就是重大事故,报道得由部长亲自签发。这你是知道的,什么时候发出来,我也没把握。”齐涵急切地辩解:“这有什么,这是属于意外事故,又不是安全责任事故。我跑来跑去,难道又要我白跑不成?”总编沉吟着:“我得请示一下部长。先放在我这吧。”“那就交给你,我不管了。我还得到医院去。”齐涵心里有些堵,那次磷矿垮塌事故,死八个伤十多个,县里封锁消息,对此不准任何人随意报道,否则责任自负。齐涵写的两篇深度报道随之石沉大海。她很苦恼,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算什么,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她所遵循的正直、真实、准确的新闻法则,却被所谓的权力肆意地践踏着,成为有些人维护乌纱帽的一块砝码。

齐涵一路上想着,这次的火灾,决不是单一的火灾,应该往“留守学生”生活境遇的深层上挖挖。这些孩子,如果父母在家里,是决不会出现这样悲惨结局的。至少不会这么严重!三死一伤啊!谁家大人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护士来给龚月吊针。龚月的手背上有伤,只好把袖管卷起来,把针插在小臂上。齐涵从包里掏出两条新毛巾,一边给龚月盖上裸露的胳膊,一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一条洗脸一条洗脚用。龚月嘴里说着谢谢,心里想着,这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又想问我起火的过程,记者就是这样好管闲事。不管你对我怎么好,那事我是决不会说的,不能让你把我的隐私发到报纸上去。不能,决不能!

龚月打定了主意,便一言不发,闷声坐着。齐涵问:“龚月,你想吃点什么?”龚月摇摇头。齐涵又说:“要不要喝水?”龚月又摇摇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愿意听吗?”龚月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齐涵心里叹口气,她不仅担心龚月如何消除愧疚的后遗症,更担心她今后如何面对自己脸上的疤痕。她脸上现在涂满药膏,还看不出后果,一旦药膏洗净,疤痕尽显,一个正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女孩,面对镜中自己满脸疤疤癞癞的样子,哪里还有见人的勇气?

齐涵寻思着,想给她讲几个故事,讲讲人活着需要的勇气和毅力。她想讲讲保尔·柯察金,讲讲张海迪,但这样的故事也许中学课本上有,它离得太远。太远的东西影响力就小。齐涵忽然想起自己的同学,一个高中同学,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在一次惨烈的车祸中消失了,而这位同学自己也失去了一条胳膊。意外的打击差点让这位同学绝望,她几次自杀,都被救回来。后来奶奶哭着求她,求她活下去,不能丢下年迈的奶奶不管。这位同学终于顽强地活下来。而今,她独自开了一间服装专卖店,八十岁的奶奶为她帮衬着。日子过得很充实。听说,马上要结婚了。齐涵昨天遇到她时,她正在装修新房,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齐涵看着龚月说:“龚月,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龚月点点头。齐涵又说:“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开的店。”

龚月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她说:“齐阿姨,我想回家。”齐涵看看她的脸和手,思忖了片刻,站起来:“我去问问医生,看行不行。”几分钟后,齐涵回来说,医生说你这样子还是住在医院好,还要吊几天针呢。回去就不方便,要感染了就麻烦了。龚月似乎要哭:“我想回家看看。”齐涵默然看着药水一点点往下滴着,她想了想,说:“你要是真想回去,我陪你去,吊完针就走,晚上赶回来。”龚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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