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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晓峰对爸爸的突然回家欢呼雀跃,十三岁的孩子开始进入崇父阶段,对母亲的唠叨和女性化的管理已经逐渐厌倦,转而崇拜男子汉气概和风度,班上已经有男生偷偷学着抽烟。说真的,最近一段时间来,他很有点担心妈妈。他想把自己的忧虑同爸爸说出来,但又怕万一说不好,反而弄得吵嘴打架。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任何一个孩子都希望爸妈和睦。想来想去,他决定采取含蓄的方式。在同爸爸打乒乓球时,他对高中说:“哎,我说老爸,你以后就别出去了,在家里一样有事做的。”高中抽出一个猛球,说:“这里太落后了,哪有么事做啊?”“你不信?我听妈妈说,马上要开铁矿了。乡里都想抽她去管理呢。”高中不信:“你妈去管理?就她,能干什么?叫你去摘天上的月亮你会吗?”晓峰急了:“真的!我骗你是小狗。高乡长说的。”高中愣了一下。他没见过高乡长,但平时听老乡们说过,他干吗叫翠萍去铁矿呢?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毫无专长,更无管理经验。但高中没有多想,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欣赏儿子反击自己抽球的技巧上,感觉儿子又进步多了,力度也大得多。他不由喝声彩“好”。晓峰得到夸奖更来劲,父子俩你来我往,有关妈妈的话题就中断了。

三天里,下午课间操时间,高中陪儿子打了几场球,每天晚上,晓峰写完作业就偎在爸爸身边,一起看电视,这样的日子让晓峰暂时忘了龚月,也忘了网吧游戏。可惜爸爸在家里呆的时间太短了,晓峰听说爸爸晚上就得坐火车回公司时,心里老大不乐意。高中见他噘着嘴,饭也吃得少了,就说:“你干吗?男人就得挣钱养家,你老爸是个大男人,你不会希望你老爸像个女人一样窝在家里吧?”晓峰把眼眶里蓄着的泪硬是憋了回去,对着高中笑了笑。

爸爸还是去了深圳。晓峰听课时很有些失落,觉得黑板上的算式太枯燥乏味,老师画的那个平行四边形倒是像个乒乓球台,他的幻觉里有个小银球在台面上飞来飞去。可惜不一会儿,老师就快手快脚地把整个球台搬掉了。他望望四组第二位的龚月,龚月正襟危坐,随着老师的问话而“啊”“是”地应着。晓峰甚觉无趣,便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这个星期日你干什么?”他把纸条折成小鸟形状,轻轻一丢,纸条就到了龚月桌上,龚月扭头望望他,脸上泛起红晕,她把纸条收进口袋里,继续看着老师在黑板的演示。晓峰见龚月没有答理自己,心里烦躁起来,他从抽屉里掏出小刀,在桌面上刻自己的名字,心里念叨着“怎么还不下课怎么还不下课”。

下课后龚月直接跑去上厕所,晓峰也不好跟去,远远望见龚月进了女厕所,他想像着龚月小巧的白屁股,还有……他只感觉下身一热,慌忙跑去追同位的同学,抢一只从女同学脚上踢飞的毽子。上课铃响了,龚月赶紧跑回座位坐好,神情自然,仿佛没有收到纸条一般,晓峰不时瞥一眼,心里像打鼓一样,听不进老师讲些什么。他又在草稿纸上画起蚂蚱来。

终于捱到放学了。晓峰早早收拾了书包,跑出校门,快步走到与龚月分岔的路口,站住等龚月。他手上拿一本《豺王贝比》的课外书,装着低头专心看书的样子,其实眼角的余光全在路上的人影。龚月急步走来,见到晓峰,迟疑了一下,又往前走。晓峰喊她:“龚月!”龚月站住,看着他。“你怎么不回答我。”“我还没想好。”“那么简单的事还要想什么?要不,我去你家玩?”龚月没有答话,只说:“还有两天呢,你怎么就想着过星期日?我没时间同你说话了,我要回去煮饭。”她话还没说完,人已转身走了好几步。晓峰像截灌木杵在路边,望着她远去,心里说:“还真像个骄傲的公主呢。”

对晓峰来说,这两天比世上所有的日子都难熬。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坐立不安的时候,上课无法专心,下课无精打采,一门心事在龚月的身上,不知她到底答应不答应。从那个夜晚之后,晓峰与龚月似乎反而生分了,在教室里,在大家面前,龚月从来不主动跟自己说句话,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一眼。这让他很不理解。那天晚上她也并不讨厌自己呀,怎么到了学校反而变脸呢。爸爸回来的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在爸爸身上,每天过得十分充实,便将与龚月的纠缠忘到脑后,爸爸一走,家里了无趣味,龚月便像春天的花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旌摇荡。

直到星期五下午放学时分,龚月收拾书包时,回头瞥了他一眼,晓峰觉得那一眼颇富深意,于是背了书包,不远不近地跟着龚月出了学校门,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走到分岔路边,龚月停下,等晓峰靠近就说:“明天写作业,星期天我去外婆家。”晓峰赶紧说:“我也去。”龚月点点头便走。晓峰在后面喊:“你在家等我一起去!”

晓峰像卸下肩头的重担,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蹦跳着走到街的拐角处,被一个摆地摊的白胡子老头喊住,他看看白胡子,见他坐着小折叠椅,面前摊开一张自己画的红红绿绿的八卦图,旁边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他认真地看着晓峰,说:“这位同学,你过来。”晓峰用眼神问干吗,他招招手,晓峰见他慈眉善目,遂走近去,白胡子盯着晓峰的脸,惊讶地说:“不出三天,你会灾难临头。”晓峰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想到外公曾经说过,许多风景点看相的人往往都这样,先让你被唬住,而后再慢慢给你讲解,之后说如何解法。其实归根到底,是看中了你口袋里的钱。晓峰便不屑一顾,扯脚欲走。白胡子继续说:“你别急着走,我是说真的。不灵不收钱。你要不信,回家告诉大人,三天后的此刻还到这里找我。”晓峰见天色渐晚,怕回去晚了又会遭妈妈的唠叨,就说:“我回去告诉我妈。”转身跑了。

晚饭时,晓峰把这事跟妈妈说,翠萍心里一紧,对这样的事,翠萍妈总是信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翠萍也受了感染,母亲每逢初一十五会去庙上进香,进香的当天吃斋,这叫“花斋”。翠萍平时对母亲的举动从不当回事,但事关晓峰,自己唯一的儿子,就不能不重视了。她吃了饭立即给母亲打电话:“妈,一个摆地摊看相算命的白胡子说晓峰,不出三天,灾难临头。你说,这怎么办?”翠萍母亲立马急慌慌的问:“他真是这样说的?”“是啊,他拉住晓峰不让走,就说了这话。”“那你得赶紧去找他啊!”母亲在电话那头跺脚,听那口气,她放了电话就会赶来。翠萍安慰说:“妈,你别急,晚上我看着他,也不会有什么事。明天一早我就去找那人。”

翠萍早早起床,带了钱包就往外跑,赶到晓峰说的地方也不过七八分钟。清晨的乡街,早起的人们还不少,去菜园地里摘菜,打扫门口卫生,把货物摆开,几个屠户,用屠刀把屠凳刮干净,再把摩托车上的一边猪肉揶到屠凳上,周边山村的百姓会陆续前来,把这块肉分割了提回家,弄点萝卜或者豆腐一块儿炖烂,就是最好的早饭菜了。街边独独没有晓峰说的那个黑衣算命佬。翠萍往前走走,一个屠户高声同她打着招呼,那是个学生家长。她想问问屠户,转转眼珠还是算了,可能太早,哪有这么早就有人来算命的。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跑回去,站在屠凳前,指着排骨说:“齐师傅,买两根。”齐师傅笑着:“好咧,常老师。”齐师傅麻利地砍了一刀,用刀口一划,排骨就被左手提溜起来,丢到台秤上,“15块钱的,行不?”翠萍说:“好,就这么多吧。够吃两天的。”齐师傅从腿骨上砍下一段,放到排骨一起,装进袋子里:“你儿子正长个子,要补钙。送你。”翠萍笑着拦阻:“不用不用,你莫客气。”齐师傅说:“你就莫谦礼啦,我那不争气的东西还要靠齐老师多把眼睛盯着。您慢走啊。”齐师傅点头哈腰。当教师的在街上经常会受到这样的礼遇。

等吃了早饭再来吧,把晓峰一起带来,干脆叫他看相算命都查查,查详细些,花点钱破解一下。翠萍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头望望,还是没见算命佬的影子。她回到家,草草烧了泡饭,喊晓峰起床吃饭。晓峰揉着惺忪的睡眼,叽叽咕咕着:“星期六也不让人睡懒觉。”翠萍拉了他一把:“哎哟,你这个祖宗,你昨天碰到的那个算命佬,你知道他今天在哪吗?”晓峰说:“我哪晓得,他又没给我手机号。”他吃了几口,说“他肯定还会在原地等我。我昨天信口说了一句再去找他。他才来一天,不会就走的。”“你倒是还有些推理能力。”

半上午时,白胡子老头果真出现在昨天的老地方,一把小椅子,一张太极图和八卦说明,几本黄色封面的书,一个黑色的皮革包,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白胡子老头骨骼清癯,眼神深邃,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道行高深,这样子更坚定了翠萍要求化解灾难的想法。翠萍把晓峰推到他面前,自己蹲下来,恭敬地问:“老先生,昨天您说我儿子,今天我把他送来了,请您再详细指点一下。”她把六十元钱放在黑衣人面前的书上。白胡子端详着晓峰:“这小子天庭饱满,耳廓圆润,眼大鼻挺,本应是个福相,但是——”他没有立即往下说,翠萍心提了起来,赶紧说:“先生您尽管照直说。”“你报一下他的生辰。”翠萍立即报了。白胡子口中念念有词,琢磨了一会儿说:“此命缺水,多木,火旺。他印堂发暗,眼神游离。但今年很不利,大运流年都不利。”翠萍赶紧追问:“先生,请你说详细些。”白胡子看看晓峰,若有所思地:“近日避免与电火之类的接触,宜近水。”翠萍急着问:“不利到什么程度?”白胡子说:“当有性命之虞。”“啊?”翠萍吓得脸色大变:“那有法子解救吗?”白胡子微笑道:“你先莫急。我既然过问了,自然要想法子救一救。”遂问了翠萍的生辰,想了想,平静地说:“还好,你们母子相合,如果相冲,则此次在劫难逃。今夜二更时分,你出门向西南,走到一个十字路口,3根香3刀纸3碗茶,进香烧纸,则无大碍。记住不用划圈,但莫让人碰见。”翠萍重复了一遍,千恩万谢,拉着晓峰回家,一路叮嘱:“这几天你不要乱跑!你与老妈相合,你就跟着老妈,等躲过这一劫。”晓峰想到与龚月一起去外婆家的事,就说:“他只说是避免与电火接触,又不是非得要躲在家里。你真是迷信!”

“这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老了还指望你为我养老送终呢。”“哼,真是的,他不过是骗点钱用罢了。你那么大方,平时舍不得多给我一点,今天却给他那么多。三句话,多轻松呀。瞎子算命才6块钱呢。我差点就把那张50的抢回来了。”翠萍随手掠了一下晓峰的头,怒道:“你敢!冲犯了菩萨,更不得了。”有人约翠萍打牌,翠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这两天得好好看住晓峰,前几天高中在家,家里的氛围确实温馨多了,晓峰的作业也认真些,高中临走前,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番,让她对儿子要加强管教,翠萍本就愧悔,便很温顺地答应着,看着高中恋恋不舍地上了车,消失在灰雾中。高中大老远跑回来干什么呢?还不是想要和自己亲热亲热。让他忍饥挨饿空着肚子回去,翠萍心里不忍,觉得如果不养好儿子,就更对不住高中了。

晓峰见老妈把麻将都推辞掉了,自己更应该表现乖点,他对翠萍说:“我到楼上写作业,你在下面看电视。行吧?”上午两小时,下午四小时,这小子这次还真说到做到,没有下楼看电视。翠萍心想,莫非他爸爸回来几天,就把他改造好了。吃晚饭时,翠萍故意试探他:“儿子,晚上你做什么?看电视?”晓峰说:“我还有点作业,要一个小时吧。我八点再来看《铁嘴铜牙纪晓岚》。”翠萍笑着表扬:“嗯,还有点进步。”玲玲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就怕半途而废。”晓峰对着玲玲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还会讲成语呢,黄毛丫头。”就上楼写作业去。

晓峰坐了一天未动,感觉屁股痛,便伏在床上,一边写作业,一边想着心思。觉得还是要表现乖点,不然明天的活动会遭到阻挠的。过了八点,他还不下楼,翠萍见电视剧到了,便喊他,晓峰说:“我还写篇日记,等会儿看。”日记是翠萍布置的额外任务,每周三篇,一个月检查一次。前两天高中回来,晓峰已连着记了好几篇,早已超额了。这个态度大不同于以往,翠萍心里颇感安慰。前几个月,日记总得翠萍催着写,每次马马虎虎,几句话了事。有一天居然只写了四个字:无话可说!翠萍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头脑里想着该怎么兴师问罪,晓峰调皮地做个鬼脸:“我这是实事求是。你总不能要我说假话吧?”翠萍哭笑不得,摇摇头:“真是有种像种,无种不乱生。”儿子有些时候的表现确实像他爸。

晚上十点多,晓峰睡觉后,翠萍像个小偷似的,提了香纸、打火机和茶,钻进夜色中。这个季节的夜晚,乡街上八九点后,就没什么人来往。她顺着自家的院墙,往西南拐,走到小学背后通往岐山的路口,望望,没错,第一个十字路口,没人,四野静寂。她赶紧蹲下,拆开黄表纸,打着火点纸,再把红香放在火焰上点燃,一并放在地上,看着纸渐渐烧尽,香还闪着火苗,她想了想,就把香插在地上,一边祷告着“各路菩萨保佑各路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儿子晓峰平安无事。”念了五六句,直到红香燃尽,只剩下半节细竿,然后四下望望,再离开。翠萍对自己的行动很满意,觉得完全按算命佬说的做了,而且做得很到位,没有丝毫遗漏。晓峰这下可以化险为夷,她的心里也轻松了。

天气晴好,晨光透过印有大熊猫的窗帘,将晓峰早早惊醒。他瞥一眼闹钟,自己打到六点半的,还差十几分钟呢。今天老妈和玲玲肯定都是睡懒觉。晓峰很满意,自己又可以实施以往的老方式。他匆忙起床,轻手轻脚洗漱,之后写了张纸条,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告诉妈妈自己去外婆家了,叫妈妈放心,自己不会戏火,更不会玩电的。最后居然还补了句:星期天,老妈也可以轻松一下。

翠萍看了字条,想到昨夜的法事,本来冒出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她吃饭的同时就打定主意,今天可以去玩一整天,一个多星期没摸麻将,还真有点想呢。

出了门的晓峰像只红鲤鱼,飞快地游进晨光里。他穿着耐克足球鞋,红色运动服,一条蓝色带白条纹的运动裤。他觉得在龚月面前,自己得扮帅气点,白马王子总是喜欢穿红披风呢。白马王子骑着白马,威风凛凛,时而疾如闪电,时而温情脉脉,他是那么吸引漂亮的公主。龚月不知见到自己这身打扮会有什么反应。这红衣服不错,老爸有眼光,给我带这件衣服回来。晓峰很满意地想着,跑了一段路,回头望望,乡街已远远被抛在宁静的晨曦里。他放慢了脚步,路上碰到同班同学马猎,马猎停下来问:“嗨,晓峰,你穿得这么漂亮,到哪去啊?”晓峰腿也不停,顺口撒个谎:“去家婆家。你这么早去街上干吗?”“还能干什么?买肉和豆腐呀,我家总是星期日吃肉。”马猎一副快乐的神情,舔舔嘴唇,仿佛豆腐烧肉已吃进嘴里。晓峰心里急着赶路,不想与马猎纠缠,但马猎还想说什么,见晓峰已走出好几米,一副不愿搭理别人的样子,就恼火地喊一声:“你屌什么屌?赶土不是?”

晓峰听了不舒服,“赶土”在这里是骂人去找死的话。前天算命佬说自己三天内有灾难临头,你大清早骂我这句恶毒的话。他站住,想去揍马猎一顿,但又怕龚月难等,只好挥挥拳头,丢下一句“明天再同你算帐!记着,你个赖皮猪!”

路上好几拨土狗追逐,一匹肥胖的灰毛狗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三匹狗,两黑一白,晓峰知道,前面的灰狗一定是母狗,后面的三匹肯定是公狗。果真,不久,灰狗停下来拉了泡屎,正准备抬脚时,一匹黑狗去嗅灰狗的屁股,那匹白狗也赶上去,黑狗瞪了白狗一眼,这当儿,灰狗往前跑了,黑狗恼怒起来,“汪”的一声朝白狗扑去,白狗惨叫一声,回头便扭作一团,另一只黑狗乘机赶上前去,跟着灰狗朝前面的河坝下跑。这要在平时,晓峰会跟在它们身后观察,看灰狗是如何对付向她求爱的公狗们,然后得胜的公狗又是怎么趴上母狗的后背,伸出它的长长的“八屌”,戳进狗屄的。但今天,晓峰顾不得继续看狗们的争风吃醋,他得在7点半前赶到龚月家,然后一起去龚月的外婆家,才赶得上早饭。这边走四十分钟,那边要走一个小时呢。他跑跑走走,想着狗们也会谈恋爱,也会做那样的事,也会下崽,就觉得挺好玩。其实,人和狗也差不了多少。他笑了。他忽然觉得人还不如狗呢,狗一窝能下四五只崽。人呢?晓峰只看到过人家的双胞胎,没看到过四胞胎五胞胎,现在搞计划生育,生得更少。嗨,还是狗的本事大,它的卵也比人的长些。

晓峰觉得自己的胯裆里有些热乎乎潮乎乎的,那种感觉又鼓得他想飞起来,他拉开腿跑一段路。田野上的霜很白,四野里一片清冷的雾气,萝卜和油菜叶子上都蒙上了灰白色。路边的野草干枯得可以点着火,远处的田埂上一长溜黑色,像条正想进入冬眠期的黑蛇,晓峰知道那一定是哪个捣蛋鬼放的野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句诗说的精辟。这野火只能烧掉草叶,但草根还在,只要根还在,来年的春天,它还会再长出芽来。年复一年,直至永远。所以,有句成语叫“斩草除根”。斩草如果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太阳渐渐明亮起来,小麦、油菜、萝卜菜上的雾气都倏忽不见了,叶面上湿漉漉的,显得更绿更亮。从树林里飞来一群乌鸦,像《哈利波特》中的魔术师,毫不费力地撒下一张黑色的大网,盖住了一大片绿色。晓峰也没心思多看多联想,只顾赶着时间。

龚月提着一个方便袋子,和龚云龚星正在路口伸头缩颈张望,见了晓峰,欣喜地说:“你还真守信用。”晓峰走得急,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把红外套脱了,搭在肩膀上,笑着:“嗨,我怕你们难等。”龚月看着晓峰挺精神的样子,心里高兴,她望望太阳,问晓峰:“你渴不?要不要先喝点水?”晓峰望望太阳说,先走吧,怕赶早饭迟了。龚月说不用去,他们到我家来。晓峰舔舔嘴唇,有些干黏,他问:“怎么临时不去了?”龚月说:“家公家婆昨夜打电话来说,他俩今天要去城里,就把林霞带过来跟我们一起玩。”晓峰说:“那好,我还少走点路。”

才到门口,肥肥迎上来,歪着头看晓峰。晓峰笑着:“看,这胖子还记得我呢。”他把手上的一片叶子丢给它。正说着话,龚月外公外婆带着林霞到了。外公手上提着一个蛇皮袋,袋子两角各剪了个小洞,里面喳喳拱动着。家婆说,你姑奶奶病了在县城里住院,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养的鸡捉两只去给她吃。人老了,就喜欢喝点汤,有营养。

外公坐下来,喊林霞拿来他的烟杆,点着火吸了一口,慢腾腾地说:“林霞就不带去,你们一起玩一天,你会烧饭,我和你家婆放心。”“哦。那你们早去早回。家婆没去过城里,好好逛逛街吧。”龚月懂事地跑去厨房倒茶。

外婆叮嘱几个孩子,不要乱跑,就在家门口玩。还特别叮嘱龚月:“月儿,这里你最大,他们要不听话,你就管教他们。回头告诉我。”龚月叫家婆放心,就这么一天时间,哪有多少事。

外公外婆很少出过远门,尽管是去医院看望病人,但外婆还是很兴奋,她活到五十多岁,这还是第二次去县城,周年到头被家畜和孩子拖住,总是走不动身。第一次还是林霞在县医院里出生时,做奶奶的自然要去服侍。那几天,只顾服侍儿媳和孙女,街上咋样子,她根本无暇去瞧瞧。今天好了,让龚月来帮忙照看着点。她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穿上前年龚月妈买给她过年的一件蓝呢子褂,着了双蓝色皮底帆布鞋,是儿子上次回来带的礼物。外婆的发髻梳得很漂亮,换了个新的银白的发夹。龚月看着外婆笑:“家婆,你好清爽。”外婆笑笑:“你家婆可怜,一生还没出过远门,今天要不是去看你姑奶奶,哪还想得到去县城。你用点心,回来我买好东西给你们吃,啊?”外婆还是不放心,走了几步,又站住,对林霞说:“小霞,你别乱翻东西,你莫戏火,乖些,听姐姐话啊?”林霞看看龚月龚云和龚星,爽快地答应着:“奶奶,你记得给我买积木和洋娃娃,我就乖些。”奶奶一个劲答应着,摇摇手渐渐走远。

龚月洗好碗出来,见晓峰他们都在门前玩斗鸡,几个孩子弯起膝盖,一条腿蹦跳着,东撞一下西撞一下,时而自己跌在地上,时而把龚星压在下面,高兴得哇哇大叫。龚月想想,这么一整天,光在门口玩,哪有意思,还不如去山上竹林里看看呢。她喊一声:“你们哪个陪我去山上?”正在跟晓峰斗在一起的龚云见自己明显处于下风,立即停下来说:“我去我去。”“我也去。”晓峰喊。龚月看看龚星和林霞,觉得他们小,丢在门口不放心,家婆一再叮嘱,看好他们就是自己今天的任务。她就说:“算了,我不去了,都在门口玩。我们跳绳行不?”

龚云就回屋里找来一根塑料绳,龚星跑去牵了一头,同龚云站开大约三米多的距离,龚月说,我先跳给你们看一下,预备!

龚云和龚星同时荡起了绳子,随着绳子有节奏的转动,龚月跳了起来。

龚云龚星大声喊着——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打夜铁。

夜铁打到正月正,

我要回家看花灯,

花灯看到清明后,

我要回家种黄豆,

黄豆开花绿豆芽,

哥薅草,妹送茶。

妹呀妹,你莫哭,

我给你寻个好婆家,

寻到哪里?

寻到蔡家,

蔡家门口一朵花,

又结葫芦又结瓜。

……

龚月跳了会儿,累了,晓峰也跳了会儿。林霞看着,她太小,跳不过去,便觉无味,大声嚷嚷:“我带军旗来了,新的!你们谁愿意陪我下?”龚星丢下绳子说:“我下军棋。”

林霞从包里拿来军棋,就在门前坦上,摆开小桌子和小竹椅,跟龚星下军棋。林霞说:“我先走,哥哥,我是过年时才学的,你让我一个子。”龚星问:“我让你哪个子?”林霞说:“让最大的。”龚星拿掉一颗工兵:“这个最大。”林霞争辩着:“不对不对,司令最大。工兵只会修桥补路,司令叫它做么事就做么事。”龚星问:“你咋晓得?”“爷爷告诉我的。”林霞炫耀地,学着爷爷的口吻说:“爷爷说,女伢子更要用心念书,不要像我这样只会修房搬砖,光听人家的指挥,像个工兵没出息。要当司令。知道不?长大要当司令,当个女司令啊。”

龚星嘿嘿地笑:“家公真会打比方。好,我们都当司令!”龚星把自己的司令从棋盘上拿出来,说:“今天就让我的司令到一边睡大觉。”

晓峰喊龚星玩斗鸡,龚星跑去了,龚月接了龚星的手,继续陪林霞下军旗。

晓峰一人对付龚星龚云绰绰有余,把他们斗得人仰马翻,滚在地上,又爬起来,再滚在地上,粘了一身草屑和灰尘。龚星摔倒在一泡鸡粪上,气得追着晓峰,要把鸡粪揩到晓峰身上去,晓峰灵巧地一转身,跑远了。龚云斗累了,气喘吁吁,干脆躺在稻草堆边懒得起来,笑着一团,喊姐姐救命。晓峰疯了一会儿,便觉乏味,丢下龚星,站到桌子旁观战,动手拿起白棋的军长,啪——将绿子的一个旅长吃了,林霞欢呼雀跃,拍手叫好,龚月说:“你别乱动,晓峰。绿子是我的。”“除强扶弱,是大侠行为。我是大侠。哈哈哈——”他模仿着京剧里的唱腔,高声笑起来。龚月搡了他一掌:“能死了,你。去玩你的,别捣乱。”晓峰说:“跟他们玩没意思,你让龚星跟林霞下棋吧。”龚星高叫懒得下棋,玩躲猫吧?

晓峰立马响应:“好!躲猫。别下了,躲猫,输了的中午烧饭。”他扫了大家一眼:“我们五个人,分成两班,好不?”龚云龚星异口同声喊好。龚月问怎么分,晓峰说反正轮流,三个小的一班,两个大的一班,这样公平些。林霞也同意。然后决定范围,房子里,门口坦上,还有猪圈和牛栏,都行。晓峰叫三个小的先躲。晓峰和龚月坐在椅子上不准动,不准回头偷看,嘴里数着一二三。约好数到20下时就开始找猫猫。龚云跑进屋里去了,林霞跑到猪圈的门背后,想想又往外跑去。龚星先跑到厨房里,想钻进柴禾,但看看柴禾不多,不够盖住自己,就又跑出来,门前有两堆柴禾,堆得不很高,他跑到外边,紧贴着柴垛,紧张地盯着。

晓峰凑到龚月耳边叽咕了句什么,就轻手蹑脚往屋子里走去,动作颇像公安干警搜寻罪犯。他把大门一掀,没有。冲进厨房,察看门后,还是没有。再跑进没有关门的卧室,刚进门,龚云就“哈——”的一声自己从门背后跑出来,反把晓峰吓一跳:“哪有你这样笨的猫?自己跑出来。林霞呢?”龚云摇摇头:“不晓得。”晓峰四顾,屋里的家具很简单,很难藏得住人。望望床底下,也没有。只有一个大衣柜。他拉大衣柜的拉手,拉不动,就喊着:“我知道你在里面,林霞。”没有声音。晓峰又大喝一声:“鬼子,你给我出来!”停半晌,还是不见人影。堂屋里的家具更简单:木水车,八仙桌,七八条长凳子,门背后是鸡埘,锄头铲子都靠墙壁放着。晓峰急忙往楼上跑。楼上有三个房间,两间空空的,一间上了锁,锁没动,看样子根本不在里面。晓峰心想,他们绝对不在楼上,屁大点东西,还鬼精鬼精的。那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晓峰到处转了一圈,眼睛骨碌碌四下搜索着,看来不在屋子里,他跑到门外,去猪圈牛栏里看了看,空空如也,冰冷的青石板,粪缸里黑咕隆冬,人总不会孬得躲进粪缸里,牛栏里更是一览无余。楼房外边的老屋,挂着一把老式的门锁,晓峰扳扳锁,看不出动过的痕迹。只剩下门口一东一西两个草垛了。晓峰出来,示意龚月和自己从草垛两边包抄,龚月跑向草垛的外端,晓峰没走两步,就望见龚星的屁股拱在草堆的外面,头钻进了草垛,忍不住哇哈哈大笑起来:“钻头不顾屁股钻头不顾屁股。”龚星只得红了脸,爬了起来,缠着一头的稻草。龚月赶过来,帮他拍打干净,问:林霞呢?龚星说不知道。晓峰说:“骗人!”龚星急了:“真不知道!”

“坏了。”晓峰大叫一声,转身往房里跑,龚月跟在后面。晓峰进了卧室,咚咚咚,使劲踹着大衣柜的门,他心里想着林霞肯定窒息了,肯定窒息了。完了!这下完了!这个鬼主意是自己带头响应的。

正在这时,林霞从外面跑过来,拍手大笑着:“你们真是笨猪!饭桶!这么久还没找到我,嘿,输了吧?”

晓峰松了口长气,直点头:“我认输我认输。你到底躲到哪去了?”林霞头一歪:“不告诉你!”

轮到晓峰和龚月躲了。三个小不点依规矩站在门口的小桌边,闭上眼睛,林霞喊着“开始”,便数数。晓峰拉着龚月跑上楼去,龚月见状,赶紧回身去卧室拿来钥匙,晓峰一见喜出望外,跑上楼,打开那扇锁了的门。原来也是一间卧室,有床有被子,铺得好好的,看样子前些时还有人住过。两人闩好门,屏住呼吸,紧紧挨在一起,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下面传来林霞龚云唧唧喳喳的吵嚷声,跑进跑出的声音。晓峰对龚月做个鬼脸,得意的样子,他伸出手,抓着龚月的手,用劲握了握,传递着自信和快乐。龚月身上一种温甜的香气直扑进鼻孔,他有些迷乱起来,既紧张又兴奋。他轻手轻脚拉着龚月挨近床边,就势坐到床沿上。棉絮半新不旧,感觉像坐在春日的草山上一样舒适。屋角吊着扬尘和蛛网,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停着不动,警惕地盯着这两个侵入自己领地的怪物。楼底下的声音渐渐转到门外去了,草垛那边,他们也在重复着晓峰刚才的路线,自然没有收获,空咋呼一阵,然后就听见他们大声喊叫,喊着姐姐哥哥,再后就是喊着龚月晓峰,喊了十来句便开始骂“死猪”了。晓峰捂住嘴笑,大约过了规定的时间,龚月正要爬起来,晓峰拉住了她,附在耳边悄声说:“不要急,管他呢。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龚月坐下。外面的叫喊声渐渐没有了,龚星说:“我们不找他们了,我们来玩捉羊,好不?”林霞说还是躲猫好玩。龚云马上赞成,说就我们三人玩,每次一个人寻,两个人躲。龚星说好。

晓峰做了个妙极了的手势,随后把手指头竖在嘴边,示意龚月不要吱声,龚月会意。晓峰听见外面果真重起炉灶,根本就懒得来寻找自己,心里反倒高兴起来,他转身拍拍床上的灰尘,嗤牙咧嘴,双腿卷曲,样子十分痛苦地躺了下来。龚月见状,吃了一惊,低声问:“你怎么了?负伤了?”

晓峰双胳膊抱着自己的胸,一副哆嗦的样子,龚月拉开他的手,要看他的伤口。晓峰趁机一拉,龚月倒在晓峰胸前,伏在他的身上,晓峰一下抱紧了她,嘴唇迎上去,准确地找到了龚月的唇,微香温热,他迷醉在春天的草丛里,疯了似的吸吮着。

龚月嘴里咕噜着骂了句“猪八戒”,身体却完全柔软下来,在晓峰猛烈的吮吸中,那种飘然欲飞的感觉逐渐膨胀,逐渐熔化,身体仿佛在消失,与太空的广袤蔚蓝混淆成一体,一片迷幻的世界。她渴望展开翅膀,浮上云端,像孙悟空一样踏着祥云,来去自由。晓峰轻松地拉下她的裤子,他的手迅疾地伸向龚月柔软圣洁的处女地……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击得龚月浑身一麻,她整个身体顿时浮软下来,再没一丝力气。晓峰见龚月在身下再不反抗了,就急忙褪了自己的裤子,像只小蚂蚱一样贴紧龚月赤裸的腹部,他浑身颤栗起来,感到整个大脑一炸,瞬间,就坍塌了。龚月觉得有水样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腹部……

晓峰红着脸坐起来,龚月含羞地看着他的裆部,晓峰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猛然抱住龚月,发疯似的吻起来。一边吻一边把龚月的毛衣脱了,自己也脱了外套,两个身子,又开始发烫了,呼吸又急促起来,龚月也感到自己有种躁动,像春天的竹笋拱着沙土,她想飞。她居然伸手握住了晓峰的鸟儿,晓峰顿感轰的一声,血直往下身涌去。龚月发觉手中物件的变化,感觉十分新奇,她用劲握了握,只觉得那东西真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立马就变大了。晓峰呼的一下再次把龚月扳倒……

平躺下来,喘息着,晓峰侧转身,抚摩着龚月的胸腹部,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快乐和疲惫中,他感到有些凉意,索性拉了衣服盖住下身,眯起眼睛。昨晚写作业到十一点,就为了今天不带书包过来,早上又被尿憋醒,早早起来,急着赶路,真的很累,正好休息一下。龚月也累了,她想着,今天的任务只是带弟弟妹妹,反正他们都在门口玩,丢不掉的。她轻轻地把裤子套上,头紧紧挨着晓峰的头,安静地望着屋顶上的蜘蛛网,听着晓峰轻微的呼吸声,她有一种安全感,终于迷糊起来。

好累啊!龚月锅上一把锅下一把,把饭涝了,沥了米汤,把饭倒进锅里,再去塞一把火,心想,再烧几把黄豆萁,就歇火了。她用铁钳捣腾了几下,黄豆萁却怎么也点不着,或许是潮湿,或许根本就没干燥,她把豆萁拉出来,用打火机点火,但它就是不理睬,半天只冒出一丝火星,她急了,就把豆萁塞进灶堂里,又塞了一大把,然后扯一把松毛,喷的一下,打着火,塞了进去,但烟雾冲出来,漫天满屋,呛得她差点昏了过去。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猛然醒了,感觉呛得人要窒息。她一骨碌坐起,四下张望,妈呀!真的有烟雾,很大的烟雾,从隔壁的柴屋那边漫过来,她吓得一激灵,赶紧擂了晓峰一拳,晓峰“唔”了一声,翻一下,还在睡,龚月大叫:“快起来,不得了!”龚月慌忙套了毛衣,穿上鞋子。这当儿,晓峰醒了,愣了一下,明白了什么,慌忙穿了衣服,两人手忙脚乱,三下两下跑下来,跑出大门。

一出门龚月就傻了。东边老屋里,浓烟滚滚,火苗已经冲出外边柴屋的屋顶,裹挟着浓烟,腾腾直往上窜。

龚月没命似的喊着龚星,没有应答,又喊龚云林霞,也没有应答,龚星——林霞——龚云——,晓峰也加入到急切的嘶喊中。柴屋上火势凶猛,浓烟已经封住了门,晓峰跑近柴屋,发现不对,对着龚月喊:“你快去喊人!”龚月像想起什么,掉头跑向邻居家喊刘婶,边哭边喊:“发火了!发火了,快来救命啊!”声音撕裂开小山村的宁静。

晓峰望着浓烈的烟火,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他跑向厨房,抓了个脸盆出来,看看,觉得无济于事。这时,村人们陆续拿着水盆水桶,急乎乎地跑来了,大家脸上十分惊惶,嘴里不停地喊着“快快快”,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别人说。龚月还在喊着龚星林霞,终于听见一声细小的回答:“姐!”她发疯似的冲进柴屋,晓峰见状,也跟了进去……

老七爷见两个孩子冲进了柴屋,赶忙把毛巾浸湿围住头脸,喊一声“快来救人!”跟着冲了进去。柴屋里根本看不见人,木头和柴禾堆了大半个屋子。龚月进了柴屋,浓烟滚滚,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她哭喊着龚星,龚星没有应答,靠里的墙角边有轻微的呻吟,有点像是林霞,她赶紧摸过去,火炙烧着她的全身,衣服着火了,脸上好痛,是那种刺痛的感觉,辣辣的,龚月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是姐姐,外婆临走时一再叮嘱自己,要照看好弟弟妹妹,自己保证了的。她的心在爆裂。她闭着眼,伸手往深处乱摸,终于摸到一个肉体,她赶紧往外拉,使劲拉着,终于拖了出来,是林霞。外面的老人们赶紧把林霞接到开阔地带,七嘴八舌,喊着快打120,有的这才想起打119.有人跑回家拨电话去了。有水桶水盆的都在奔跑,从百十米外的水塘里提水,跑着过来,年老的把水桶让给中年人,中年人提了水桶爬上梯子,往屋顶上泼水,试图阻止火势蔓延到楼房。晓峰的红色外套也烧着了,头皮辣痛,慌乱中他摸了一下,头发似乎被烧掉了一片,他赶紧蜇回头跑了出来。老七爷跟在他后面,拖出个黑区区的物件来,晓峰看了一眼,是龚云,似乎还有口气,他想着还有龚星,急得大喊一声:“还有一个。”他往前冲,试图进去,却被一个老奶奶拉住:“你这伢子!哪能送死!”正说着,柴屋轰隆一声,全垮了下来。

龚月号啕起来,跳着脚大叫:“龚星——”

人们继续急乎乎地传递着水,直往柴屋的火上泼洒,一个驼背的中年人拿着柄锄头,冲进还在冒烟的断垣里,用锄头扒着柴草,终于把龚星扒了出来,他直挺挺地躺着,了无声息,衣服全没有了,脚上剩下一只烧焦了的球鞋。

龚月踉跄着奔过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大声惨嚎起来——

四十分钟后,119的大红色车子歪歪扭扭开到了村头。却到不了现场。中间隔着一条只有一两米的土塘坝,从车上迅速下来五六名身穿黄马甲的消防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停止泼水的人们没有动,远远地观望着,晓峰迎上去,眼泪汪汪的,没有说什么,又跟着他们蜇转身来。村里的老少们浑身烟熏火燎的,没一个干净清爽样子。人们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火灭了时你们到了,还要你们来做什么?没有人去招呼他们,也没有人去问问他们怎么过了四十分钟才来,人们心里知道,这个偏僻地方,总是难以盼到救星的。前年大年三十,山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日三夜,还是老天突下大雨,才得以控制住。消防官兵的车子开不上去,来了十几个人,对于山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今天这样的情形,更是无须指望六十里开外的县城里来救兵。尽管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乡亲乡邻啊!几个消防员大约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知道老百姓对他们的姗姗来迟有怨恨之意,便也没多问什么,急乎乎跑近已经燃为灰烬的柴屋,走进正屋察看,确信没有多大隐患了,似乎松了口气,正要问什么,一个高个头的人转身看到柴禾上的一幕,不禁惊叫一声,边跑边喊着:“打120没有?快快!”几个人都蹲下来,察看地上躺着的几个小孩,人们六神无主,几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几乎烧光了,又黑又红的皮肉翻着,极其恐怖。人们怕孩子冷但又不敢给他们盖被子,怕粘破了已经烧坏的皮肉。没有一个人离开,都在焦灼地等待着120的救护车。丑佬已经是第四次去打电话催问车子来了没有。龚月坐在地上,似乎呆了,对人们的走动和话语没有丝毫反应。晓峰蹲在旁边,看着龚月,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老七爷闷声说:“别乱动,医院的车马上要到了。”有人想回家拿红花油,但看看伤势,又觉得没多大用处,便放弃了。只好都围在几个孩子周围,议论纷纷,老妇人们抹着眼泪,一声声叹气。不知是谁恍然大悟,高声叫着:“腊香呢?快打电话叫大人回来!”有人就跑回家打电话去了。晓峰猛然想到该给妈妈打个电话,赶紧跟在那人背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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