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昂·葛朗台嘴里哼着轻歌剧的曲调，很得意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天哪的！这就叫略施小技。”他自言自语地说。找到汇票后，他又在信下添注了一笔：
附上汇票一张，请向德·戈朗森银行兑现8000法郎，可用黄金支付。这是您慷慨借给我的六千法郎的本利。还有几件礼物因装在托运的箱子里，还没有从波尔多运来，且待以后奉上，以表达我对您永远的感激。至于承您保存的梳妆盒，请交驿站带回，邮寄到巴黎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布里翁府收。
“交给驿车带回！”欧也妮说，“我为这件东西几乎连命都搭上了，他竟然要我交驿站邮寄！”可怕呀，伤心残酷的劫数！船沉了，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连一截绳索，一块木板都没有留下。
有些女人发现自己已被抛弃，会把心上人从情敌的手中夺回来，把情敌杀死，逃往天涯海角，上断头台，或者走进坟墓。这当然很壮烈。犯罪的动机是一股悲壮的激情，令人觉得无法饶恕却实在可怜。另有一些女人却低头默默忍受，渐渐消沉，她们逆来顺受，啜泣、宽恕、祈祷与回忆中度过残生，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天使的爱情，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的高傲的爱情。
欧也妮读了那封令人颤栗的可怕的信之后，就产生了这样的感情。她抬眼望着天，想起母亲最后的遗言，有些垂死的人一样，母亲把前途看得透彻无比。接着，欧也妮想起母亲的死与先知般的一生，便瞬间领悟到自己整个的命运。她只有展翅高飞，奋力扑向天空，在祈祷中等待她的解脱。
“母亲说对了，”她哭着自语道，“只有受苦与死亡。”
她缓步从花园走入客厅。她和往日的习惯相反，避开过道，但是她在这灰色的客厅里还是看到了保留堂弟的回忆的东西，壁炉架上还放着小碟子，她每天早餐时都会用到它，还有那口赛夫勒古窑的瓷糖缸。
这一天对她来说，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了很多大事！苔那通报教区神甫来访，他是柯利逊的亲戚，关心德·朋弗庭长的利益。几天前，柯利逊老神甫让他纯粹从宗教意义上和葛朗台小姐谈谈结婚这件事的神圣责任与义务，不能拖延了。欧也妮看见本堂神甫，还以为他来收每月布施给穷人的1000法郎，于是让苔那去拿钱。本堂神甫笑了，说：
“小姐，今天我来和你谈一位梭密全城关心的姑娘，因为她不懂得爱惜自己，没有按照基督徒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神甫先生，此刻我确实没有想到别人，我正自顾不暇呢。我已经够不幸了，除教堂外，没有地方可以躲避；教堂有宽大的胸怀，才能容纳我们的全部痛苦，有丰富的感情，才能让我们取之不尽。”
“哎，小姐，我们关心那位姑娘，也就是关心你。请听我说。假如你想拯救自己的灵魂，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出家；要么遵循世俗的规律；要么服从你天国的命运；要么服从你尘世的命运。”
“啊！你正好在我需要指引时来指引我。是的，上帝派你来的，先生。我要告别尘世，平静地在退隐中为上帝而活。”
“孩子，采取这种极端行为，是需要长时间的思考的。结婚是生，出家等于死。”
“死就死，马上死了才好呢，神甫先生。”她激动得令人害怕。
“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不少重大的义务还没尽到呢，小姐。你难道不是那些穷孩子的慈母吗？冬天，你送给他们御寒的衣裳与取暖的木柴，夏天你给予他们工作。你庞大的家产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你神圣地接受了这笔家产。隐居在修道院未免太自私了。终身不嫁也不可取。首先，你能独自管理这样大的家产吗？你也许地会把它糟塌掉。说不准你会遇到打不完的官司，你会被没法解决的麻烦搞得焦头烂额。请相信你的引路人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该把上帝的恩赐妥善保存。我是把你当成忠实的信徒才和你说这番话的。你爱上帝爱得这么真诚，他一定会拯救你的灵魂，你是世上最美的装饰之一，你要为世俗做出圣洁的榜样。”
正说着，仆人突然通报德·戈朗森夫人前来拜访。她气愤至极，是带着报复的心思来的。
“小姐，”她说，“啊！本堂神甫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说了。我原想跟你说点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太太，”本堂神甫说，“你们聊吧，我走了。”
“哦！神甫先生，”欧也妮说，“你过一会儿再来，现在我很需要你的支持。”
“啊，可怜的孩子。”德·戈朗森太太说。
“什么意思是……？”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道。
“难道你堂弟回来了，要娶德·奥布里翁小姐的事，你还不知道吗？……女人是不应该这么糊涂的。”
欧也妮脸上一红，沉默不语，但是她决定要像父亲一样装得不动声色。
“哎，太太，”她用嘲弄的口吻说，“我可能真的很糊涂。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话，你说吧，用不着回避，你知道他是我的神甫。”
“那好，小姐，这是德·戈朗森给我的来信，你看看吧。”
欧也妮看到信上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妻子：休昂·葛朗台从印度回到巴黎已经一个月……“居然有一个月了。”她想着，不禁垂下握信的手。停了一会，她继续往下看：
……我去他家两次，才见到了未来的德·奥布里翁伯爵。虽然全巴黎都在议论这门亲事，教会也公布了结婚启示……“那么，他写信给我时一切都已经……”欧也妮不敢再想下去，也没像巴黎女子一样骂一声“下流胚子！”但是，虽然脸上毫无表情，而心中的轻蔑并却是不折不扣的。
……这桩婚事其实还很渺茫；侯爵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破产者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告诉他：他的伯父和我怎样费尽心机料理他父亲的后事，又怎样用了巧妙的手段把债权人按抚到今天。没想到这傲慢无礼的家伙竟然无耻地对为他的利益与名誉操劳了整整五年的我，回答说“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
一般诉讼代理人真可以按债款总数的十分之一，向他索取三、四万法郎的酬金。但是，且慢，从法律上说，他还欠债主120万法郎呢，我要让债权人宣告他父亲破产。我原先接手此事时，完全凭着葛朗台那条老鳄鱼的一句话，并且我已代表葛朗台家族，向债权人作了保证。尽管德·奥布里翁伯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可是像保护眼睛一样看重我自己的名誉的。所以我要向债权人说明自己的立场。可是，我对欧也妮小姐十分敬重，在当初我们两家关系很密切的那段时间，曾经有过向她提亲的想法，所以我必须在行动之前让你先跟她打声招呼……读到这儿，欧也妮就停下了，冷冷地把信还给德·戈朗森太太。“谢谢你，”她说，“这好说……”
“此时你的声音太像你们老太爷了。”德·戈朗森太太说。
“太太，你得付给我们8100法郎的金子呢。”苔那说。
“不错。麻烦跟我跑一趟吧，冈努沃耶太太。”
“神甫先生，”葛朗台小姐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她问，“婚后保持童贞是否有罪过？”
“这是一个道德问题，我暂时不能答。要是你想知道赫赫有名的神学家桑切斯在他的《论婚姻》中是怎样说的，我明天告诉你。”
神甫走后，葛朗台小姐上楼在她父亲的密室中呆了一整天。吃晚饭时，苔那催促了好几次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常客们登门时，她才出现。葛朗台家的客厅从没有像今晚那样高朋满座，休昂回国以及他忘恩负义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但是，尽管来客们细心观察，他们的好奇心仍然无法满足。对此早有准备的欧也妮，虽然内心沸腾着痛苦之情，脸上却沉着冷静，没有泄露半点。她居然以笑脸来回答人家表示关切的眼神及感伤的言语。九点钟左右，牌局结束，打牌的人边算清赌账，边讨论最后几把惠斯特牌。他们离开牌桌，加入聊天的圈子。就在客人们起身告辞准备离开时，发生了一桩震动梭密、惊动全区、传遍周围四省的戏剧性事件。
“请先别走，庭长先生。”见德·朋弗先生起身拿手杖时，欧也妮说。
听到这话，众多客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庭长脸色发白只好坐下。
“千万家私是庭长的了。”德·格里博古小姐说。
“这不明白吗，德·朋弗庭长娶定葛朗台小姐了。”德·奥松瓦尔太太叫起来。
“这才是牌局里最好的一张牌呢。”神甫说。
“和了大满贯。”公证人说。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做是高踞在千万家私之上的天仙。九年前开演的大戏今天才演完了。当着全梭密人的面，仅仅让庭长留下，这不就是宣布要嫁给庭长吗？在讲究体统的小城市里，这类违反常理的举动就是最庄严的许诺。
“庭长先生，”欧也妮在客人散尽后，声音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看中我什么。你要发誓，只要我活着，你必须让我有行动的自由，永远不要跟我提婚姻给你什么权利之类的话。你同意了这一点，我才答应嫁给你。”看见他跪了下来，欧也妮又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不能欺骗你，我有一种熄灭不了的感情埋在心中。我能给予丈夫的只有友谊：我不想伤害丈夫的感情，也不想违背我的心愿。但是，你只有帮我这样一个大忙，你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我的财产。”
“你知道，我随时准备为你牺牲一切。”庭长说。
“这里有150万法郎，庭长先生，”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150股的股票，“你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晚，而是马上动身。去找德·戈朗森先生，把我叔叔的全部债权人的名单打来，然后召集他们，把我叔叔所欠的债务，按五厘计息，从借债之日一直到偿清之日，将本息全部还清，最后，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过公证，手续必须齐全。你是法官，我把这件事只托付给你一个人办。你是一位正直的、有义气的男子，我将凭你的一句话，在你姓氏的庇护下，度过人生的艰辛。我们今后彼此宽容。你跟我们相识多年，几乎是一家人，我想你不会看着我受苦吧？”
庭长扑倒在万贯家产的女继承人脚前，又高兴又难受，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愿作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收据后，先生，”她冷冷地看了他一下，说，“就把收据和全部债据交给我堂弟，同时把这封信也交给他。等你一回来，我便履行诺言。”
庭长很清楚他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出于她对爱情的忠贞，所以他得快速完成任务，避免夜长梦多，让他们来不及言归于好。
德·朋弗先生走了，欧也妮就倒在椅子里哭成一团。一切都结束。庭长登上驿车，明晚就能到达巴黎。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见德·戈朗森先生。法官召集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的事务所会面，居然没一个人缺席。虽然这都是些债主，然而说句公道话，他们都准时到来。德·朋弗庭长代表欧也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还清，付清利息一事在巴黎商界成为轰动一时的美谈。收据签署登记之后，庭长又按照欧也妮的吩咐，送50000法郎给德·戈朗森，作为他多年辛苦的酬金。最后庭长去了德·奥布里翁府邸，那时休昂正从岳父那里受了奚落，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老侯爵刚才对他把话挑明：只有等到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全部偿清，他才会把女儿嫁给他。
庭长转交给休昂的信件如下：
“亲爱的堂弟：我现在托德·朋弗先生转交叔父债务已经全部偿清的收据，以及我已收到你归还我全部垫款的收据，请查收。我已听到破产的传言……我认为，破产者的儿子也许不能够娶德·奥布里翁小姐。是的，堂弟，你对我的思想及举止的评价，让我信服：我的确不具备上流社会所需要的一切，我既不懂上流社会的算盘，也不明白上流社会的风俗，没法给你所期望的乐趣。你为了服从世俗的规矩，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你在社会惯例之下得到快乐。为成全你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能献上你父亲的名誉。再见，你的堂姐永远是你忠实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