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珩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奇妙的树，不沉的舟河，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的心和脚步，她恨不能一步跨到舟河去。此外，还有那个放大屁闯祸的大头，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一定很伤心吧？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和奶奶，爷爷不能再用胡茬子扎她，奶奶不能再揉搓着她的小手笑眯眯地看着她。想到这里，她的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黎远只顾往前走，没有注意到黎珩眼中的泪水。黑子好像发现了黎珩的变化，汪汪地叫着。黎珩弯腰拍了拍黑子，眼中的泪水已被冰冷的风吹干。
半个小时后，兄妹二人终于来到了那棵大树下。黎远说：“看，就是这棵树，没有冒烟吧？”黎珩近前仔细看了看，说：“和咱们那里的楝树一样呀！被你说的神秘兮兮的。”黎远说：“和咱们那里的一样？那你往曾家坝方向看吧，咱那儿也有很多楝树，你能不能看到哪一棵？”黎珩翘首远看，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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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这棵树就以一种神秘的姿态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离开楝树，舟河的房舍已经近在眼前。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黎远成心逗黎珩：“哎呀不好！我不记得去大头家的路呀！”黎珩怔了一下，说：“哥，别看你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怎么这么笨呢？你没听咱妈说过，鼻子下面一条路吗？咱们问问就知道了呀！”黎远故作恍然大悟状：“是呀！还是黎珩聪明呀！”说着，对面来了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黎远上前说道：“这小孩，吃过饭了吧？跟你打听个人，你们庄有个叫陈玉栋外号叫大头的，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里住？”男孩说：“知道呀！他是地主娃呀，你们怎么找他呢？”黎珩正要说什么，黎远赶紧抢着说：“找他有个事，你领我们去吧？”
男孩子满脸的不情愿，可以看出，他不愿意帮这个忙，但又不好拒绝。他闷腾腾地前面带路，一会工夫，就到了陈玉栋的家。
舟河有句老话：农村饭九点半。黎远和黎珩到陈玉栋家时，陈玉栋正蹲在大门口端着个大海碗吃早饭——红薯面糊糊。在看到兄妹二人的一瞬间，他差点被一口稀饭噎着。自从上次见过后，他曾时不时地想起他俩，傲气的黎远、可爱的黎珩，还有那被“修好”的、无法复原的蓝发卡，如今还藏在他的枕头下。这一切就像天空中的云彩，不经意地飘进他的视野又无声无息地飘走。他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他俩，更没想到他俩还会来找他，找他这个地主娃！
黎远和黎珩笑眯眯地看着惊讶到极点的陈玉栋。陈玉栋的脸都涨红了，腼腆地傻笑着，半天才想起让他俩进家去。家里忽然来了两个陌生的小客人，全家人顿时忙作一团。刘玉英忙着让吃饭，陈万同客气地让座，玉梁等几个小的也都围了上来。他们仔细打量着黎远和黎珩，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和向往。
黎远和黎珩穿的衣服太让他们眼红了。黎远上穿军绿色外衣，下穿海蓝色裤子，胸前别着一个毛主席纪念章，纪念章的底色是红色的，毛主席的头像是金色的，在红色背景下，金色的头像金光四射；黎珩上穿淡蓝底碎白花的小棉袄，下穿黑色条绒裤子，胸前别的毛主席纪念章也是金色的，闪闪发光。两人的鞋是一样的款式，是眼下最流行的蓝色球鞋。那洁白的鞋带，蓝白相间的鞋底，看起来好看极了。再加上黎远和黎珩都长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乡下孩子，倒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洋孩子。
再看看陈玉栋弟兄几个的衣服，清一色的黑蓝色土棉布，清一色的千层底布鞋，鞋面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层白布，这是孝布，叫戴孝。按陈家湾规矩，去世的人过了五七即五七三十五天后，才可以把孝布去掉。
来自两个不同家庭的孩子，穿着肯定是有差异的。黎远和黎珩家在曾家坝也算是名列前茅的，父母都有工作，双职工双工资。按照当时计划生育的潜规则：两个最好，三个也可以。父母选择了最好的做法，只生了他们兄妹二人。孩子少负担轻，工资稳定，家庭条件自然相对优越。他俩从小穿的衣服都是洋布做成的，从没穿过土棉布的衣服，这倒不全是因为他家经济相对宽裕，更主要是母亲王桂如不善于纺棉花，也不会使用织布机，就只好买布做衣。
陈玉栋的母亲刘玉英则不同，一是家里没钱买布，二是她自幼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学，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纺花拧线。出嫁后，又不得不学会了织布和简单的裁剪。从长在地里的棉花到穿在身上的棉布衣服，这是一个相当繁琐、繁重的过程。仅仅把棉花织成棉布就要经过大大小小72道工序。其间最费工、最费力的当属纺线和织布。
将弹好的棉花纺成线，这可是一个技术活。首先用约一尺长、细而光滑的高粱秆将棉花卷成长筒状，叫作花捻儿。把这些花捻儿整齐码放一起，放在纺花机旁边备用。纺花时，右手转动纺花机摇把，左手负责抽线。纺花机的形状类似缩小的水车，右手摇动时带动左手边的线锭子转动，转速快慢取决于纺花技术的熟练程度。相对来说，右手的技术含量较低，转动速度和左手配合适当就可以。最主要是左手上的活，需要把线抽得又匀实又细法又不能断开，还要匀称地绕在线锭子上。所以，纺花人要时时看着左手走势，从棉线离开线锭子开始，慢慢抽长到左后方，长到约1米左右时，左手臂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时，又白又细的棉线就缠绕在了线锭子上。如此反复无数遍之后，待线锭子变成萝卜形状时，卸去线锭子，一锭线终于纺成。
下一步是牵机。将缠好的线锭按顺序摆在地上，两个锭架相隔约10米，然后一根根地将线牵引、编整在一起。在两个锭架之间要来回缠绕几百根棉线，一个人忙活一天下来，要足足走几十里地。这道工序是织布前的必要准备，它直接决定着布的长短、宽窄和花色。
牵好的线还要梳理均匀，这叫刷机。要将线固定在木架上，然后用刷子梳理整齐。这道工序需要几个人一起协作，场面很是壮观。刷机完毕后，将刷好的线缠到机轴上，每隔几米要用一根小木棍隔开，以防紊乱。织布用的经线就这样架好了。
纬线是放在织布梭子里面的。要先将线缠绕成两头尖中间粗的形状，再放进织布梭中。一切准备就绪后，织布工作就可以开始了。织布的人端坐在织布机前，两脚协调地轮番踩动踏板，两手来回投梭、接梭，经线和纬线相互交织。伴随着织布机发出“咣咣”的响声，布就一点点织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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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织的是带有花纹的布，需要事先把经纬线染成需要的颜色，一般做床单、被面用，更有花色好看的，还可以为女孩子做花衣服用。如果织成全白色的，那就在织成布以后再染色，多数是黑蓝色。曾家坝东头就有一个大染房，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染布。大染房也是一个技术含量高的地方，染料多少，水温多高，着色是否均匀，染色是否滋腻，等等，都要适量恰当。黎远和黎珩都去大染房偷看过，染将们先把染料放在滚烫的水中，来回翻搅，充分浸透后，再用一根粗木棍把布挑出来晾晒，气味闷臭，非常难闻。
刘玉英纺线织布主要是解决一家人的穿衣问题，她很少织花布，一般都是织白布然后去曾家坝的大染房染色。所以，陈玉栋弟兄几个的衣服从小到大从冬到夏一年到头都是一个颜色：黑蓝色。为了让家人能够有这种可以御寒遮体的黑蓝色粗布衣服，刘玉英像一个连续运转的陀螺，以每天织成一丈多布的速度，无休无止地劳作着。白天的她要干农活洗衣做饭，有一点空闲时间还要纳几下鞋底子；晚上纺花拧线织布缝衣服，昏暗的油灯经常陪她到后半夜。对她来说，休息和喘息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想。
但孩子们是体会不到父母难处的，他们向往洋布做的衣服，向往黎远和黎珩的蓝色球鞋。就连相对懂事一点的陈玉栋也是同样想法。他知道家境不好，不像弟弟妹妹那样对粗拉拉的棉布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但他内心也是非常厌恶的。每当他穿上一件新棉布衣服时，他心中就会产生一种隐秘的想法：快快把这衣服穿破，也许下一次就能穿上洋布做的衣服。还有那千层底布鞋，他的大脚趾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前面顶出一个洞。母亲不止一次说他的脚指头是带刀的，没几天就能把鞋子穿坏。他还是个孩子，还不能体谅母亲纺花织布的辛苦，不会想到没有缝纫机的妈妈千针万线缝衣服的苦心。他像所有孩子一样，向往一切美好的东西。
孩子之间是最容易沟通的，不一会儿，几个人就熟化了。黎远悄悄对陈玉栋说：“大头，家里没意思，咱们出去玩吧。我家在你们庄没有亲戚，也不知道该到哪里玩。我和黎珩是第二次来你庄，上次是跑水，不算。”陈玉栋乖顺地说：“好啊，你们想玩什么？想到哪里玩呢？”黎远说：“你觉得哪里好玩就带我们去哪里呀！”陈玉栋想了想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管保是你们曾家坝没有的地方。那里一般不让小孩儿去，大人们说那里太廖旷，尤其是晚上特别恐怖，说不定还有鬼呢。”黎远一听就来劲，说：“好啊好啊！我们就去那里玩。”又转向黎珩挑战似的说：“有鬼的地方，你敢去不？”听说有鬼，黎珩身上出了一阵鸡皮疙瘩，但她却毫不示弱：“你们敢去，我也敢去！”玉梁本来就是哥哥的跟屁虫，这会儿也要跟去。玉材和玉琴害怕有鬼，都摇头不去。
四个孩子大摇大摆地走在村庄的小路上。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生产队的林场，这是陈家湾剩下的惟一一处林场了。过去，生产队共有三处树林，一处是河滩地的毛栗子林，一处是村南头的桃树林，还有一处就是这片杂树林。前两处林子着实丰富了陈家湾人的生活。每到成熟季节，各家各户都拿着箩筐到林子里分栗子分桃子，像过年一样兴奋，吃起来比年饭还香甜。单说那处桃树林还有一宗好处，桃子刚一挂果，馋嘴的孩子们就开始望桃止馋，一有时间就在桃园四周绕来转去的，那清脆带酸的桃子就成了腹中之物。直把那看桃园的人气得人仰马翻。偷桃吃是孩子们尤其是男孩子们最乐意干的事情，把深藏不露的诸多坏想法以偷的方式表达出来，这该是他们的一大乐趣。可是，忽然有一天说毛栗子林和桃树林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于是在陈万运和徐宽堂的英明领导下，这两处尾巴就被割掉了。从此以后，桃子和毛栗子的味道以及偷桃的快乐，成了孩子们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遥远的梦。
第三处杂树林没有果子可吃，但那些树木成材后可以卖掉，也有资本主义尾巴嫌疑，原打算要割掉。陈万运和徐宽堂商量再三还是留了下来，说是村里人盖房子的梁和檩条就指望这些树了，也有人说，陈万运家正准备盖房子。不管怎么说，这处树林的尾巴问题很侥幸地被忽略过去，没被砍掉。
林子里树种很多，槐树最多，还有梧桐树，椿树，楝树，榆树等，大到碗口粗，小到指头粗，一片片一簇簇交错在一起，遮天蔽日。白天走进树林里依然觉得阴森森冷飕飕的，晚上就可想而知了。
在那两处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后，孤身一人的陈雷生主动要求到杂树林看林子。因他人缘好，受人尊敬，自然没人去偷树；加上他成分又好，不会像阶级敌人一样搞破坏，把林子交给他自然放心。所以，队里就把这片林子交给了他。他白天在林子周围转悠，也不耽误他在大柿树下抽旱烟袋，听村里人谈天说地；晚上就住在林子的房屋里，夏天时这里清爽异常，冬天时就拣来一些干树枝，生一把火取暖。他的日子像世外桃源般安静舒坦。
对陈雷生来说，看林子还有一样好处是他在林间空地上种了几株茶树，他亲手制作的茶叶喝起来很有味道。用这些茶叶泡茶时，叶子的样子不太好看但喝起来特别爽口。在这里，陈玉栋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茶。他知道陈雷生喜欢他，所以得空就来林场，一边听陈雷生讲故事，一边喝茶。
§§§ 第6节
四个人从村子里走过时，还是很招人眼的。他们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指指点点：这个地主娃家还有这么有钱的亲戚？以前怎么不知道？单看黎远和黎珩的穿着就知道他们和村里的孩子不同，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谁都猜不出这两个看起来很洋气的孩子和陈玉栋是什么关系。但几个孩子是不会留意这些背后议论的，他们把这些议论和匪夷所思的眼光抛在脑后，径直往林场走去。
一路上，最开心的当属陈玉栋，这是他最风光的一天。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一路上说个不停。当他想到最爱喝的茶水时，就问黎远和黎珩：“你们喝过茶叶水吧？”黎远说：“喝过，又涩又苦，颜色黑咕咚的，像干芝麻叶。”陈玉栋一听，终于可以骄傲一次了，连说话的语速都变快了：“三爷种的茶就不苦，可好喝了。一会儿让他泡茶给我们喝，他还会讲故事呢，好多故事。”黎珩从小最爱听故事，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最爱听故事，最好能听到我以前没有听过的。”陈玉栋问：“那你都听过什么故事呀？”黎珩说：“可多了。大灰狼，白骨精，拇指姑娘，白雪公主……”陈玉栋一听笑了起来：“这都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呀！我们才不听这些呢。三爷讲的故事可有学问了，不信你问他曾家坝的来历，他肯定能讲出来。”陈玉栋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是个颇有学问的成年人。
几个孩子说话间就走出了村子，来到了林场边。远远看见陈雷生端着旱烟袋向他们走来，陈玉栋赶紧跑过去，边跑边喊：“三爷！三爷！我家来客人了，他们是曾家坝的！我们想听你讲故事，还要喝你的茶叶水呢！”陈雷生乐呵呵地笑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温和慈祥的。看他那表情，如果陈玉栋个头小一点，他肯定会把他抱起来，就像小时候经常抱他一样。
林场小屋里的板凳都是就地取材而来，被锯平的树根和树桩子都能做凳子用，几个孩子乖乖地坐着。陈雷生收起旱烟袋，笑眯眯地问：“你们几个冷不冷？”孩子们都摇头说不冷，都跑出汗了呢。陈雷生说：“那就喝茶吧，这茶是去年的，新茶还没有出来呢。过几天有了新茶你们再来喝，比这个还好呢。”说着，就把茶叶拿出来，放在一个搪瓷杯子里，冲泡一会儿后，倒在大碗里。四个人每人一大碗喝了起来。
刚把茶碗送到嘴边，黎珩就闻到了茶叶的清香，说：“你们先闻闻，这茶好香啊！”陈雷生说：“是呀，都仔细闻闻，看谁能闻出是什么香气？”几个男孩子都说，是有一股子香味，不仔细闻还真感觉不到。黎珩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说：“这是菊花的香味吧？”陈雷生赞许地笑了：“说对了，是菊花。还是女孩儿家心细。”陈玉栋也是刚刚知道茶里面居然还有菊花，惊奇地问：“菊花也能泡茶喝？”陈雷生说：“能呀，菊花泡茶还能去火呢。去年秋天，林场路边开了一地菊花，我随手拽了一些，晒干后掺在茶叶里。你经常在这儿喝茶就没有喝出来有菊花的香气？你可真是个小马虎蛋儿！”陈玉栋不好意思地笑着，心里却暗自惊讶：黎珩真行，她第一次喝茶就能说出香味来，而我只知道味道好却不知道好在哪里，女孩子真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