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漂泊在外,但每隔一年,他都回到四英岭下的家乡。
他伫立村头,无限感慨:躲开了城里的喧嚣尘闹,扎进无边的宁静;没有城里光怪陆离的色彩,满眼却是灰蒙的苍凉。那破旧剥落的瓦房似乎更加低矮,屋顶檐角似乎更加黢黑;村路坑坑洼洼,池塘横布垃圾草芥,不见了那儿时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陌路人,还有湿漉滑腻的井台,爬上了蓬勃的苔藓,田边园角是无所顾忌随地撤尿拉屎的猪狗……
刚进门,母亲就说:
“早晌,村支书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明儿午晌到他家去围聚。”还说,村支书前阵子就一直打探他的归期。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知道,那是上年为修建进村前的那段泥泞路,他掏了一万元。那时,村支书就嚷道,待到修好路,一定要好好宴请他。
吃过晚饭,母亲又说:“你抽个空,去探看一下陆老师,你还记着他吧。”
“好。”他应了声,脑海里浮现一个身板瘦弱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小时候读书,他可为你操了不少心。”母亲继续说,“你进城去读中学了,他感还总是以你为榜样,教育小孩,……还有你去海那边读大学时,你打信回来催钱,你爹捏不出,就奔他去借……”他不知道,母亲何时变得这样唠叨了。
他随口问:“陆老师现在还在村小学?”
“唉,早不了,都许几年啦!当了二十多年民办的,上头说不干就不让干了。去年修村前那条泥泞道,村里家家户户摊派,他上山打柴筹款,不慎摔扭了脚筋,起初不介碍,待到肿成篓筐才焦急,后来吃了草药消肿,以为没事了,没想一拖,错过了医治最好的时日,眼下时好时坏的,瘸脚了。”母亲还真唠叨。
趁着母亲收拾碗筷,他说:“那我今夜就去。”母亲却拦住他,塞给他一只手电筒。他出门了。
山里的夜好黑。他摁亮手电,却只是一丝暗红。过了片刻,眼睛才适应四周的漠静。天上的星星很亮,依稀可辨发白的路面。
拐了一个转折弯,过了一片黑魆魆的田野,就到了村小学的操场。操场上那面红旗在夜色里没了颜色,却也懒得飘动一下。远方,四英岭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他忽然记起读小学做过的一桩傻事:
那是为了赶赴次日一场集体活动,好像是上街去祝贺英明领袖华国锋当任。可那天夜里他穿着活动服睡觉,没想到尿床了。不能参加活动了,却被陆老师数落了一顿。他委屈不过,就把粪便倒在他宿舍门前的一只陶罐里。他心里很得意,陆老师一定会因此气急败坏而狂狗乱吠,然后也恶狠狠地摔碎陶罐。然而,他没有等到事先所预想的结果,几天后,他装着若无其事从他宿舍门口路过,却见陆老师仍用着那只陶罐煎着黄澄澄香喷喷的鸭蛋……
他去城里读中学时,陆老师还在村小学当孩子王。可是他一辈子没寻上媳妇,听人说,曾有个外乡寡妇来投他,后来那女人落上思乡情绪,才知道她还有个未离婚的丈夫和女儿,他就让她走了。
走近了陆老师的家门,那里他再熟悉不过,曾几何时,放假了,他常常来到这里,缠着他讲神神怪怪的故事,夜深了,他回家的路上还仿佛感到背后有阵阵阴森气息。
他停下脚步,关了手电,叫道:“陆老师,陆老师!”没人应声。
停了片刻,他打开手电往门缝照一照,去拍门:“陆老师——”仍没人应声。
过了好一阵,屋里有了响动,他凑近门边,门里却又静下去了。
又过了一阵,屋里浮起了鼾声,忽近忽远……
他只好往回走,他闹不懂陆老师是否就在屋里?那响动?那鼾声?转念又想,见了陆老师,该会说什么呢?……
夜风起了凉意,吹来谁家的孩子哭闹声,杀猪一样尖叫,间或,又飘来女人厉声的叱骂。空中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弯残月。远处,还浮动着三两声疲惫的狗吠。
回到家,母亲还未睡下。屋里的灯还亮着,听到他的脚步声,母亲问:“见着陆老师了?”
“见着了。”他觉得不能实说,那样母亲又会唠叨的。
“他的腿还灵顺吧。”母亲问。
“哦,还好。”他回答母亲时进入卧室去。
不想母亲又说:“你刚才前脚一走,村支书后腿就来了。他说,明日两天,他都忙着了。谁不知道他是个酒桶,要陪乡长去县城应酬。他还捎来一条烟,说还有二百余元。我推让不接,他说,是修村前那条泥泞路筹款剩下的钱……他寻思你不知何时能回来,早走了。”说时,就熄灭了灯。
他躺在床上,钻进被窝。被子是母亲白天在日光下晒过的,有一种暖和的气息。但他没法入睡,眼前总是晃动着村支书海量的把盏劝杯和陆老师干瘦如柴的瘸脚……
他决计了,天亮就回城里去。
窗外,天边还挂着那弯残缺的月亮。
夏阳赏析:
一弯故乡的残月,一个游子月下饱蘸情感的乡愁,于文字的铺陈中,离我们忽远忽近,忽近又忽远。
作者通过多种叙述方法的穿插和清冽幽静的文字,为我们描述了一条“丧家犬”的内心惶惶。我想,那条“丧家犬”也一定是像文中的陆老师那样,撇着两条干瘦如柴的瘸脚,行走在故乡的土地上,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瞬间激起了读者巨大的共鸣。
乡村,正在一点点被城市所蚕食,一间间古屋被拆迁,一条条青石板小巷被侵吞,取而代之是巨龙般的高速公路伸到了家门口,以及钢筋水泥的楼宇在周边拔地而起,巍然成群。洪流般的物欲,将几千年来中国人骨子里的秩序、良善、道德、民间艺术,冲击得荡然无存。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的记忆在哪里?我们的明月在哪里?我们心中的那一方皎洁在哪里?
品读该文,怅然之余,仿佛依稀看见一条“丧家犬”在一片废墟丘壑之上徘徊,再徘徊,祭奠式的徘徊不止。时间太快,一切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文中所说的一样:修路。崭新坚硬的水泥路有了,而我们灵魂深处的古朴没了,我们陆老师的坚守没了,其实还有许多的许多都没了。物质高速发展的同时,我们也丢失了许多,甚至丧失了许多。
文末,“他”决定第二天天亮就离开。可是,他离开得了吗?毕竟这里是他身体的故乡,人文的故乡,更是精神的故乡,是他的根。无论走了多远,却还是在故乡的怀抱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