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宝马缓缓地逆向驶入了单行路段,像一条游走在岸上的鱼。
她不担心警察来追她。这个时候,警察还没上班。这个城市里的多数人们正将自己蜷缩在钢筋混泥土浇筑的格子楼里,享受着夏日的正午时光。而逆向行驶单行路段,又奈她何?对她来说,什么都缺,独不差钱。
没有了车鸣人喧,这条路段显得闹中幽静。路的两侧,高大的棕树将自己伸展成一把把撑天大伞,遮天蔽日。在它的庇护下,来往的行人一改行色匆匆的步履,赶路的脸上多了几分休闲与自在。她的宝马也仅快于行人的速度。
在她的视线里,一帮光着膀子的人,驮着大蛇皮袋子,很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流,正在横穿马路,满身灰黑的汗水在夏日毒烈的阳光下熠熠发光。他们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仿佛要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觅出一条路来,仿佛只要穿越了大街就能抵达他们幸福的彼岸。
就在前方几步远,她的目光越过棕树下渲染幸福爱情的年轻男女,定格在路旁。
一对中年男女正在小憩。他们席地而坐,背靠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刚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她的宝马身边经过,她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粗壮,结实,有着强大的骨骼,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能够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让人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而这时候,背靠三轮车的女人的睡相很美,将头斜侧地倚在男人的肩上,男人也许是想让女人睡得更舒服些,也许是怕惊醒了女人,男人同样斜侧的姿势,看上去睡的并不舒服。
忽起一阵风将女人的一缕头发吹拂到了男人的脸上。男人醒了,他瞧瞧熟睡的女人,将秀发拢到女人的耳后。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头上,或许是一块草屑,或许是一只小虫,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轻轻地弹到一边,还好,女人仍在酣睡,男人复又轻轻地闭上眼睛。
此时,她的眼里已经浮上了泪水,她轻轻地将眼睛闭上,等到再张开的时候,隐忍了太久的泪水肆无忌惮地飘然而下。她感受到了幸福,不!看到了幸福,她曾想要的幸福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但它不属于她,竟在一对从乡下进城的拾荒者的身上。
她能感受到行人洒在宝马车上的羡慕眼光,但他们不明白,她的宝马敌不过路旁男人一个抬手的动作。
一对老人迎面走来,都已是花甲之年,都已是鬓发花白,他们手牵着手,气定神逸,一脸慈祥地向前迈着步子,与她的宝马擦肩而过,男的搀扶了一下女的,随后不知说了什么,一抹淡笑便在另一嘴角荡漾开来。
她的心再次被灼伤,泪水汹涌而下,恸哭失声。她泪眼中终于看到了一幅人间最美的图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记得每次在这条街上走过,三两个卖花的小女孩,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眼泪汪汪。她知道在她们的后面。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此时正混在其中,朝这边张望。而她已经被鲜花包围了。全都是没有根,修剪得很整齐的花,用保鲜膜包着,散发出短暂而恍惚的花香。面对这些最无辜最弱小的生命,她感到这是她最软弱的时候。她买了。每次都买了。而今她买花送给谁呢?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离婚了,那个承诺给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将幸福廉价出卖给了另外一个风骚的女人,飞到了大洋彼岸。
她轻轻地将车窗落下,阳光顷刻洒了进来。她买下三朵百合花,分别送给街边一个擦皮鞋的女人,一对卖唱的盲人夫妇,一个忧郁的流浪歌手,这些花不贵,她想让她们的眼珠子闪放出一丝幸福的亮光。
她的宝马缓缓地出了单行路,她驶上了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
杨晓敏赏析:
符浩勇不仅仅满足于讲叙精彩的人生故事的,近来他的小小说尝试着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写灵魂深处的东西。近期发表的《幸福大道》就是一篇成功的转型之作。
这篇作品有意降低了情节密度,写一个开宝马车的“贵族”女人,刚刚经历了离异之痛,驱车在城市一条普通的街道上看到的人间图景。正因为丈夫背叛了给她一辈子幸福的承诺,这个孤独的女人对平时不留意的夫妻恩爱场面格外敏感。在这条充满了市井草民生活意趣的路上,她看到了渲染幸福爱情的年轻男女,蹬三轮车谋生的中年男女,还有一对携手散步的花甲老夫妻。她的心被灼伤,恸哭失声,她感到人间最美的图画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落下车窗,买下三朵百合花送给需要温暖的人。我们看到,这一刻,女主人公的感情得到了升华,她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帮助了自己。
小说以幸福大道为题目,包涵着作者对女主角深切的同情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