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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炼丹药打高丽战辽西民怨沸腾

大业三年七月,雁门关北面的山川河谷中突然涌出一支五十万人的队伍,旌旗蔽日,人喧马嘶,惊动得四面山林狼奔豕突。然而,从塞外到雁门直至晋阳,却没有烽火狼烟来报警告急。

原来,这不是外族入侵,而是大业皇帝北巡大漠的队伍路经此地。

出游扬州的成功,使杨广巡幸天下的兴致大增。沿运河而下,由陆路回京,往返几千里,展示了大业王朝的昌盛,让中原及江南百姓目睹了皇家的威仪风采。大业隆盛,远非秦皇汉武堪比。

然而,仅仅显赫于国内庶民还不足以示威,于是,杨广又想到了塞外北疆的小国夷族。他返回洛阳不到两个月,便驾临长安,从西京出发,经晋阳,过雁门来到这里,继而北上至榆林,北渡黄河到定襄,巡视突厥可汗的部落牙帐。

开皇时候,突厥的东西两部族间多次内讧,大动干戈,文帝曾派时为晋王的杨广率兵北上,支持亲隋的西突厥达头可汗击败了东突厥。此后西突厥声势渐壮,至仁寿三年时,将东突厥全部降服,首领称启民可汗。杨广嗣位,启民可汗更表示归顺臣服。东京落成大典,启民可汗前往洛阳朝贺,亲眼目睹了中原的繁华富足,特别是被满街人那华丽服饰弄得眼花缭乱。当即上表请求大业皇帝恩准突厥人改穿中国服饰,皇上虽然非常高兴,却没有准奏。所以,在杨广看来,许多夷蛮部族完全没有必要用武力征服,只要用抚慰的形式炫耀一下自己的富强威武就可以让他们俯首贴耳。此次北巡,就是一次这样的抚慰。

雁门关地处恒山山脉西南,关外的馒头山下,峰峦之间有一片较平缓开阔的地带,叫连谷。这里树林茂密,河谷宽阔,水美草肥,引得无数飞禽走兽出没其间。御驾至此,杨广忽然狩猎的兴致大发,遂传令扎下大营,要在连谷这地方痛痛快快地打几天猎。

可是非常扫兴,接连两天骑马列阵、鸣金击鼓,却没见有几、只走兽出现,只用弓弩射到了几只飞禽。杨广不由得兴味索然。正在这时,有侍卫来报:齐王杨暕派人送来猎获的麇鹿、野猪百只。杨广疑惑地问:“这就怪了,朕这边一只走兽未见,齐王那边怎么就会打了那么多?”随驾北巡的御史大夫张衡奏道:“齐王在陛下左右两侧二十里列阵,截断了走兽的道路,陛下这边当然就没有麇鹿和野猪可猎了”。杨广一听,脸色立时变了,骑在马上原地兜了两圈儿,也没发作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回营”!大队人马就前呼后拥地跟皇上回了营帐。看似一点小事,却勾起杨广心头几乎要忘记的不快。从扬州回到洛阳不几天,杨广就遇到两件很不痛快的事,第一件是高丽国竟没派人来朝贺;第二件是皇太子杨昭死了,而且与左仆射杨素死在同一天。杨昭是杨广与萧后的长子,开皇五年出生,从小就很懂事理,深得文帝和独孤皇后喜欢。开皇十年一月,被文帝封为河南王。杨广被立为皇太子之后,杨昭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被封为晋王。杨广嗣位,于大业元年一月立杨昭为皇太子。杨广迁都东京,命杨昭留守长安。

杨昭生性谦恭谨慎,从不怒形于色,即使遇到极不满意甚至愤恨的事,充其量只说一句“太不应该了”之类的话。生活上很节俭,有祖父遗风,与父亲年轻时的仁孝也颇为相似。只有一点不像杨家遗传,杨昭看似心宽体胖,却柔弱多病,每到风寒暑热季节,或饮食起居稍有不慎,就常常十天半月卧床不起。

杨广巡幸扬州返回东京,杨昭早已奉旨提前几天由长安赶到洛阳迎驾,参加了端门外盛大的入城庆典。次日,皇上于宫城隆重设宴,接受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者的朝贺。在酒宴上,杨昭自始至终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形色,可是第二天他就病倒了,三天以后不治而亡。

巧得很,老臣杨素也是在参加了酒宴之后的第二天重病不起,又与杨昭同一天亡故。很快,宫中暗地里便有了传闻,说杨素久病已是无人不知,皇上却旨令文武百官宫中与宴,不得有缺,杨素不敢违旨,便拖着病躯人宫。皇上见杨素受封楚国公这么久竟然还活着,心中大为不快,命人暗中将一种效力较缓的毒药放在酒里,赐给杨素。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侍宴的仆从将毒酒也送给了杨昭,所以才使两人同宴饮酒,同日病亡。

这样的议论很快传到了杨广耳朵里,他暴跳如雷,当即就要传令将那晚侍宴的仆从宫娥全部问斩,被内史侍郎虞世基跪地死谏,好说歹说总算把皇上给劝住了。

虞世基说:“陛下,臣冒死问一句,陛下可是真的让人在酒里下过什么药”?

“混账!朕堂堂天子,怎么会干那种卑鄙勾当”!

“当然不会。可是,陛下,若是把那晚侍宴的人都杀了,制造谣言的人就会说,陛下这是在惩治送错了毒酒的侍从。”

“这……”杨广一时语塞,想了想说,“那好,朕命你把那制造谣言的人追查出来,斩首示众”!

“陛下”,虞世基说,“臣以为此举也不甚妥当。诸如此类谣言只是在宫中暗地传播,掀不起什么风浪。陛下不去理会它,不久便会无声无息。若是一意追查,追得松了不管用,查得紧了,势必兴师动众。如果下面办事的人再用刑逼供,受刑者情急之下乱咬乱攀,又会株连无辜。这样闹起来,朝野不安,人人自危。如今的百姓对不利于朝廷官府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去信其无,大业初定之期人心浮动,对国家社稷多有不利,望陛下三思,万不可因小失大”!

杨广觉得虞也基的话不无道理,可是还有些于心不甘,又说:“照你一说,这事只有听之任之了”?

“以静制动,看似听之任之,实则暗中观察,细细揣摩。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杨广无语,其实是默许了。

自古以来的官场上,一个人的突然死亡,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意外高升。杨昭猝死,使齐王杨暕立时成了朝中群臣注视的焦点,都认定了他不久便会被立为太子。尽管杨昭有长子杨恢,但尚在年幼,没有立为太子的可能。

杨暕比杨昭小两岁,今年刚好二十。他是杨广次子,也是萧后亲生,从小极受父母喜爱。他聪明机灵,既好文又好武,杨广曾夸他“颇涉经史,尤工骑射”。杨昭死后两天,杨广即传旨将齐王杨晾自豫州牧调任河南尹,负责管理东京及近畿的一切政务,并参与朝廷机要,还将原在杨昭身边的二万多吏兵都悉归其属。这又是一个明显的征兆,看来皇上决心立齐王为太子了。更有甚者,东京城里纷纷传言,有人于某日黎明时在天津桥头捡到一张自天而降的字符,上写:“太子逝,朝野瞩望,皆以齐王当立。”

所有这些,杨广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将自己从晋王而太子、而皇帝的经历回顾一番,决心如虞世基所说,以静制动,细细揣摩了。

果然,杨暕到洛阳上任不久,前去齐王府拜谒致礼的文臣武将、名门望族和富商豪绅便络绎不绝,齐王府门前的道路常被车马堵塞。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官,最忌得意忘形。不过得意而忘形尚情有可原,而未得意先忘形,就是为官为人之大忌了,如是,十之七八忘形者难再得意。

杨广仅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听说了许多关于齐王杨暕未得意先忘形的事情。例如:杨暕十分骄恣任性,亲近小人,他身边的亲信多是不守法纪的无耻之徒,如乔令则、刘虔安、陈智伟等即是。乔令则见杨暕喜迷声色,更加恣行妄为。他们暗访得知谁家女美,就以齐王名义强行拉入齐王府,随意污辱,尽兴后才放回家中。杨暕府中自养着歌舞乐班,还嫌不够,每每酒宴,都要去街市的青楼或茶馆请歌妓助兴,歌罢常留宿在齐王府。

朝廷制度,县令无故不得出境。伊阙令皇甫诩与杨暕关系甚密,杨暕多次违禁将他带出去到处游玩。

杨暕的发妻、齐王妃韦氏早亡,杨暕便与韦氏的表姐元氏私通,还生了一个女孩,外人极少知道。杨暕调任河南尹,将元氏一起带到洛阳,不久,杨暕命乔令则找来一术士相面。术士指着元氏说:“此女当做皇后。”又对杨暕说:“大王贵不可言。”杨暕听了非常得意,给了那个术士许多赏赐……凡此种种,传到杨广耳朵里,使这位刚刚失去长子的父亲极不愉快。如果说,他原有意立杨暕为太子的话,现在他却要慎之又慎了。这次,他让齐王随驾北巡,临行前命内史侍郎虞世基在自己北巡期间仔细查访杨暕的言语行为,回来后一并奏报,酌情议处。

然而,但就今天打猎这件事情来看,杨暕太不把父皇放在心上了。自己的人马截断猎物的来路,使皇上一无所获。不仅如此,还将自己猎获的麋鹿、野猪送来百余只,你这是在孝敬父皇呢,还是在故意炫耀,惹他老人家生气呢?

杨广被这事搅得满心不快,早就没了打猎的兴致,即传令各部停止狩猎,休息半日,待明天一早开拔,北上榆林。

七月底,在塞北一片迷人的秋色里,大业皇帝的御驾抵达榆林郡,这里距启民可汗的牙帐已经不远了。

此次北巡为的就是出塞耀兵,皇上要亲巡突厥辖境,以示声威。不过杨广也担心启民可汗突见朝廷大兵压境,心中会生出些什么疑虑,造成误会,就派武卫将军长孙晟作为前锋先行,去面见启民可汗传达谕旨,说明来意。

杨广派长孙晟先行,可谓知人善任。长孙晟是朝中出了名的突厥通,跟突厥人打交道有些年头了,与在位可汗都或深或浅地有过交往。

长孙晟聪明机警,武艺过人,十八岁时就任北周司卫上士。当时北周王朝极是崇勇尚武,贵胄子弟都以武功相互夸耀,经常在一起驰射比赛,但在同龄人中,极少有人的武艺超过长孙晟。当时还是北周重臣的杨坚十分赞赏他,曾在宣帝面前推举说:“长孙郎武艺超群,胸怀韬略。年少即如此,将来必是名将!”

宣帝驾崩,杨坚矫诏辅佐周室,沙钵略可汗向北周求婚,周将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千金公主嫁给沙钵略。当时北周与突厥之间使节往来频繁,且都想炫耀自己的武力,所以双方使者都是精选的骁勇武士。千金公主出嫁,杨坚就选派长孙晟为使节,护送千金公主前往突厥。

沙钵略是靠骁勇善战立为可汗的,因此非常喜爱勇武之才。以往北周派来的几十位使节,他都不放在眼里,惟有对长孙晟一见如故,格外看重,常邀他一同游猎。有一天,沙钵略出外打猎,看见空中有两雕飞来飞去地争夺一块兽肉,就给了长孙晟两支箭,说:

“请长孙君射取二雕。”

长孙晟接过羽箭,挽弓骑马在草原上跑了几圈,只抬头望着那两只雕,并不放箭。一会儿,一只雕朝着另一只嘴里叨着肉的雕突然猛冲过去,在两只雕为抢肉食扭打在一起的一刹那,长孙晟弦响箭发,一箭射中二雕。当他把两只雕和剩下的一只羽箭交给沙钵略的时候,沙钵略对他的高超武艺惊叹不已。随即恳请长孙晟留下来,命突厥的贵族子弟与长孙晟交朋友,学习他的弹射绝技。那一次,长孙晟在突厥住了一年多。

启民可汗听说长孙晟来到,即刻召集了几十名部落首领将这位名震突厥的大将军迎进自己的牙帐。

长孙晟来到帐前,见四周杂草丛生,不禁皱了皱眉头,说:

“可汗大人,帐前的这些草可真香啊!”

启民可汗拔了几根草凑到鼻下闻了闻,说:“长孙将军,这都是大漠上普通的草,哪有什么香味?”

长孙晟哈哈大笑:“皇上自京师巡幸至塞外,一路上诸侯亲自洒扫,耘除御路,以表至敬之心。今天看到牙帐前杂草丛生,我还以为是专为皇上留下的香草呢!”

启民可汗一下子醒悟过来,惭愧地说:“这是奴的罪过!奴的骨肉都是天子赐与的,理应竭尽犬马之力。只是边人愚昧,不明法度礼仪,绝不是有意懈怠。幸有将军恩泽指教,这也是奴的幸运!”

说着便拔出佩刀,亲自芟草。身边的落部首领和将士也不敢怠慢,争相效仿,很快即将牙帐内外的杂草清除干净。

随后,启民可汗下令,突厥各部落倾巢出动,从牙帐至榆林北境这片皇上即将经过的地方,芟草填坑,开出一条宽达百步的御道。

一时间,茫茫大漠上刀剑起落,草叶随着尘沙漫天飞舞。

大漠里的落日蔚为壮观。圆如金盘的夕阳将茫茫白沙、滔滔的黄河以及在河水中捕鱼的渔夫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浓艳的橘红颜色。不见风啸,不闻滔声,一切都那么自然、静谧,一切似乎都在神秘的掌握之中,让人感觉到自身是那么渺小,听凭主宰。今天可以静静地欣赏落日的壮观,也许明日又将无奈地享受风暴骤起,沙石狂舞的景象,也未可知。

此刻,大业皇帝杨广在太府卿何稠及定襄太守周法尚等一班人的陪伴下,登上榆林北面的城楼,观赏着在中原、关西都难得一见的黄昏景色,沐浴在一片夕阳的辉煌之中。

杨广指着远处黄河里的渔夫,说:“边陲百姓能如此惬意地泛舟捕鱼,他们可曾知道这安然无虞的日子是怎样来的?”

何稠答道:“陛下,塞北虽然地处边远,但臣想,这里的百姓一定知道他们是靠了皇恩泽润、陛下佑护才得以安生的,对皇上当然感激不尽。陛下,他们恐怕从未见过朝廷的威仪,所以,臣以为,陛下此去突厥牙帐,一定要尽显天子的威风阵容,长一长边民志气!”

杨广满意地点点头,说:“朕意也是如此。依何卿之见,怎样才能尽显威风阵容呢?”

“陛下,当年汉武帝出关,将御营之外的将士分为二十四军,每日遣一军出发,旌旗相望,钲鼓相闻,首尾相接,步骑千里不绝,方显出师盛况。今天我大隋更盛于汉武,即使编发三十六军也绰绰有余。”

杨广高兴地说:“好!”好字还未落地,就听身边有人说:“陛下,臣认为此法不妥!”“嗯?”杨广转脸一看,是定襄太守周法尚在躬身禀奏。定襄郡在榆林东北,是去突厥可汗牙帐的必经之地。太守周法尚听说皇上到了榆林,就依律赶来朝见、迎驾。杨广问:“卿以为有何不妥?”周法尚回答:“陛下,兵亘千里,山川相隔,一旦发生意外,必然是各军忙于应付,四分五裂。再者,长蛇军阵绵延千里,万一心腹有事,首尾不知,且道路艰险,难以相救。所以,虽有汉武帝巡行之先例,臣以为其实是取败之道。”这话,杨广有点不爱听了:“那依你说,应该怎样?”“陛下,臣以为全军应结为方阵一同行进。方阵四面拒外,圣驾及后宫、百官都行在方阵中间。如果发生变乱,即令所当之面抗拒,再从方阵内突发奇兵,出外奋击。用车辆组成壁垒,层层设钩阵,这与据城守御的道理完全一样!如果战而能胜,可派骑兵出阵追击;万一不胜,屯营足以防守,这才是万全之策。”

杨广顿时眉飞色舞,说:“这个办法极好!朕命你为左武卫将军,策划布阵领兵。”又问何稠:“何卿,大帐如何了?”“陛下,已经完成,可容四千人!”“六合城呢?”“请陛下放心,六合城可随时随地组合使用!”“好!明日调度军阵,后日起驾,直奔突厥牙帐! ”皇帝御驾从榆林出发,北渡黄河,经云中,又溯金河东行,于八月中抵达启民可汗大帐。巡行队伍有甲士五十余万,骏马五十万匹,旌旗猎猎,车辆辚辚,无不显示天下承平,万物丰实的盛景。启民可汗接到大业皇帝诏旨,得知皇上已在二十里外扎下大营,随即率各部首领和突厥贵胄子弟家眷及护卫将士三千多人前往朝见。远远的就见在一片旌旗的丛林中,掩映着一座硕大无朋的营帐。进帐之后,只见正面御座威严,禁卫肃立,皇上已在御座上就坐,帐下宴席也早已摆好。启民可汗率部依次行过拜见大礼,然后入席而坐。突厥三千多人,加上朝廷坐陪的文臣武将足有四千,帐中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突厥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营帐,第一次目睹大业皇帝的威风,第一次品尝如此丰盛的宴席,一个个又惊又喜,争相贡献自己的牛羊驼马,数以万计。

酒宴进行当中,列于帐侧的乐班不时地演奏着一曲曲音乐,为酒宴助兴。听了这些乐曲,又使突厥人惊讶不已。因为这些乐曲中有许多古老的突厥音乐和塞外其他部族的曲子,而且大都是散失已久的乐曲,连他们自己都几乎忘记了,没想到大隋皇帝的乐班竟能弹奏得惟妙惟肖,悦耳动心!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皇上,谁敢与他为敌?

酒宴从日落进行到拂晓。半夜时分,皇上驾返寝殿,走时留下旨令,命文武群臣一定将启民可汗及众部下奉陪到底,通宵达旦,一醉方休。当然,这正是突厥人所希望的。

黎明,酒宴终于结束了。朝中文武出帐为启民可汗送行。还没等启民可汗说一句感恩答谢的话,就听忽啦啦一阵的声响,所有的突厥人纷纷跪拜在地上,俯首叩头。他们看见,在离大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巍峨的城池。而昨天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荒漠一片,一夜之间竞冒出一座城池,若不是神灵相助,人是不可能办到的。这不能不使他们大惊失色,纷纷跪拜。

朝廷官员们乐不可支。何稠就向启民可汗的部下讲解,这是一座用木板方组合而成的六合城,与真正的城池无二,城内供皇上起居的宫殿一应俱全。还没等何稠讲完,就有些突厥士卒爬起来向城下跑去,要看个仔细。被何稠喝住,又说城外遍设弩床,若莽撞触动了机关,必被乱箭射杀。突厥士卒吓得个个面如灰土,才随启民可汗告辞而去。

第二天,启民可汗搭设庐帐,恭迎大业皇帝。杨广御驾帐中,启民奉觞祝福,毕恭毕敬。突厥人自王侯以下都裸露脊背跪伏帐前,头都不敢抬一下,他们完全被中国帝威慑服了。

杨广见眼前突厥归附的场景,又回想起先帝开皇、仁寿年间多次挥兵讨伐突厥的艰辛,感慨万千之余更是志得意满,不禁诗兴大发,即赋诗一首: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耩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他想,朕此次北巡大获成功了!冬日昼短夜长,天黑得早,刚交酉时,天地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刮了一天的小北风此刻已经停了,没有了嗖嗖的声响,黑暗中的世界格外安静。越静,显衬得四下里的夜色越浓,如果没有皇城和里坊透出的点点灯火,人们一定会以为整个东京洛阳都被黑暗湮没了。

也许因为夜色特黑的缘故,萧后寝宫里的灯光显得分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感觉。这样的光亮,使萧后的脸色惨白,如果不是眼珠在闪动,她真是一尊坐姿的蜡像。

柳娣与萧后隔桌对坐,她双手捧着暖炉,腮头紫红,身上残留着几分寒气。

进殿多时了,殿内的几盆炭火都烧得通红,柳娣似乎还没暖和过来。她刚从西苑回来。今天上午,一名御前内侍急奔后宫传皇上谕旨:召柳娣速去西苑长兴殿面圣。

后宫里一阵慌乱,谁也猜不透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柳娣不敢怠慢,立刻跟内侍出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直奔西苑。柳娣走后,萧后心里犯了疑虑。独召柳娣,显然有点蹊跷、离奇。虽然皇上与柳娣的关系非同一般,但纯属不能与外人道的深宫隐私,上不得台面,广庭大众之下,皇上还得顾及一下帝王的体面。如果是朝政国事有了意外需召后宫,那一定要召皇后才对,单单召一个女婢身份的柳娣,不合规制礼仪。然而千不能万不该的事偏偏发生了,最恰当的解释只有一条,那就是男女交欢之事。对此,萧后除了无奈,早就没有了妒意和忌恨。不过,十六院里夫人姑娘数以百计,昼夜侍奉在左右,皇上怎么又想起了柳娣?似乎也不合道理。想来想去,萧后最终也没想出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结果,只好干脆不去想了。但是一天当中,总觉得有块东西堵在心窝。

柳娣回来了,没等萧后差人召唤,她主动来到了皇后的寝宫。萧后心里明白,柳娣要跟自己讲述今天去西苑面见皇上的一番经历。

果然不出萧后所料。

深夜,杨广一觉醒来,看到自己竟躺在御榻的帷帐之中,心里有些奇怪。刚才还与玄真和秦夫人他们一起喝酒,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躺到床上来了?他坐起来,闻到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立刻想起来了,有一杯酒没喝进嘴里,却洒在了身上,原来是喝醉了,一觉方醒。

但是,这回醉酒与以往大不一样。往常酒醉醒来时,头脑剧痛,像要炸烈似的,而且四肢无力,昏沉沉没有一点精神。这回醒来,却是耳清目爽,口舌生津,精神抖擞,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量。

杨广感到腹内有一团火焰在翻腾,左突右撞地寻找着喷射的出口,他猛地将锦衾掀到一边,大喊了声:“来人!”

床帐外六位夫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打盹,朦胧中听到皇上叫喊,全都清醒过来。秦夫人以为皇上跟往常一样,醉醒后先要喝茶,便从桌上端了一碗茶水,慌慌忙忙地奔到御榻跟前,一手掀起床帷,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说:“陛下,贱妾送……”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咯地噎了回去。

秦夫人被皇上吓了一跳,她看到皇上两腿之间竖起了一根……那是一根紫檀木的车轴,粗大而茁壮,红得发紫,紫得发亮,秦夫人禁不住一阵哆嗦。

杨广见秦夫人探进身来,当胸一把将她抓住,哈哈大笑着接上了她没说完的半句话:“你送来的正是时候。”说着,将秦夫人轻轻往帐中一拽。杨广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只这轻轻一拽,秦夫人嗖地一下跃起,啪地摔到床榻里侧,手里的一碗茶水也哨地掉在地上。

秦夫人被摔得两眼发花,知道是难逃一劫,就说:“请陛下稍等,让贱妾脱了衣裳。”

杨广迫不及待地说:“还是让朕为你代劳吧!”话音未落,就从秦夫人脖领下使劲一扯,只听“嘣嘣”一串响,秦夫人穿的那件缎面薄棉袍上的一溜纽扣全被扯开,露出上身的大红胸兜和下身的月白绸裤。杨广双手从裆处抓起绸裤,分别向左右用力,就听到“嗤”地一声,绸裤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秦夫人小腹以下全都露了出来。

杨广的这一连串动作完成于眨眼之间,秦夫人只听得绸缎撕裂声响,还没缓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搭上了皇上的左右两肩,以前她早就尝过这种姿式的苦头,这时又见皇上猪肝一样的脸色和瞪得像两盏红灯笼似的眼睛,吓得没了主意,只想求皇上开恩留情,就轻声叫了声:“陛下!”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杨广接应道:“不要叫,朕这就来了!”随即,身子向前用力一拱。

刹那间,秦夫人两耳轰地一声,双目金星四射,眼珠似要膨胀出来。她感到五脏六腑被探进腹中的一支钩齿抓住,上下左右地翻搅捣动着,翻江倒海似的。她想呼叫,喉头却被一根铁杵抵住,发不出音来,连喘息都觉得艰难。秦夫人受御幸多次,从未经历过这种求生无望,欲死不能的痛楚,她知道是玄真的丹药起了作用,却也顾不得在心里骂“老妖道”,只是不明白玄真用什么东西炼制的丹药,那么绿豆大的一粒,竟然如此厉害!

电闪雷鸣,风暴雨骤,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秦夫人就成了风雨下的残花败柳。她想不出怎样才能挣脱,因为两条腿勾搭着皇上的肩背,全身都要听凭皇上摆布,只有两只手可以徒劳地胡乱抓挠。

秦夫人一看不好,哀求道:“陛下,请稍慢些,等贱妾缓一缓气再来。”

杨广说:“不行,你能缓,朕却缓不了。除非有人来替,否则朕是不会放过你的!”

皇上无意的一句话,顿时提醒了秦夫人,她大喊道:“陛下,帐外还有五位夫人在伺候着呢!”

杨广一听,暂时停止了动作,问:“都有谁在御前?”

秦夫人禀奏了五位夫人的姓名。杨广大笑:“好极,好极!先召栖鸾院刘夫人过来!”

床帐外的刘夫人已经听到了皇上口谕,不等秦夫人出来传旨,就一边脱衣,一边朝床榻走去,嘴里应着:“陛下,贱妾来了。”

床帷一开,刘夫人钻了进去,秦夫人抱着衣裳滚落下来。等在外面的其余四位夫人一起围了过去,把她搀扶起来,帮她穿好衣裳,给她搬过椅子,端上热茶。固然惺惺相惜,却都哭笑不得,个个心里明白,过一会儿自己恐怕败得比秦夫人还要惨!

果然,寅时未到,六位夫人全都败得一塌糊涂,与皇上对阵最久的也不过半个时辰。杨广却依然是常胜将军,他赤裸着身子坐在御榻上,看着六个东倒西歪的女人,作出一副奇怪状,问:

“平日里都生龙活虎,争着与朕比高低,今天夜里为什么一个个都娇柔造作起来?到现在朕还没尽兴哩!”

秦夫人说:“陛下,不是我们造作,是陛下用了玄真道士的丹药,与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几个若再服侍陛下尽兴,明日起来,恐怕两条腿都迈不开了。望陛下开恩恕罪!”

杨广说:“那怎么可以!朕不尽兴,必然火旺攻心,你是想让朕烧出病来?”

秦夫人双膝跪地,说:“贱妾不敢。贱妾的意思是,陛下再幸我们几个,恐怕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

“一是因为丹丸药力持久,一时不会消退。更要紧的是,陛下自入冬以来,一直住在西苑,天天与十六院的夫人姑娘云雨求欢,已经不觉得新鲜。贱妾以为,陛下若要尽兴,须找一位曾得陛下御幸,又久未与陛下云雨的身子才好。那样陛下不但可以尽兴,而且在精神上也会舒畅得多。”

杨广看得出秦夫人使的移花接木的心思,但并不恼怒。因为他觉得秦夫人说得极有道理,也正合他的心意。不知怎的,他一下就想起了柳娣。于是,他把内侍传了进来:

“速去后宫传旨,召柳娣即刻前来西苑长兴殿见驾!”

柳娣迈进长兴殿的门槛,见大殿里静悄悄空无一人,觉得奇怪,看了看引路的内侍。那个内侍悟到了柳娣的心里,顺手指指东侧两扇虚掩的红漆木门,小声说:

“皇上请你进寝殿见驾。”

柳娣心想,大天白日地急急火火召我到寝殿来,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等她推开寝殿的门走进来,立刻就明白了皇上叫她来的目的了。她首先嗅到了一种气味,那是一种男女厮混之后残留在屋里的气味,女人的嗅觉对这类气味特别敏感。她又看到皇上只穿了一身内衣,笑眯眯地坐在桌旁,桌上摆了四样精致的菜肴,还有两只酒壶。她知道这不是皇上的正餐,是常说的那种“小酌”,摆摆样子而已。柳娣走到杨广面前跪下:“奴婢奉旨来到,聆听陛下圣旨。”寝殿的门又被内侍从外面慢慢关上,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寝殿里一下子变得昏暗了许多。杨广弯下腰,两手紧紧抓住柳娣双臂,把她拉起来抱在胸前,说:“阿娣,多日不见,朕想你想得要死了!”从并州总管,到大业皇帝,杨广与柳娣行过的男女之事已难以计数。但此刻,柳娣还是感到了一阵控制不住的紧张。她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没有丝毫预兆,来不及一点准备。因为从巡游江南之后的这两年里,她几乎没有得到过皇上的爱抚。再说,西苑中的女色数以百计,皇上因何钩沉,想起了我柳娣?

柳娣的心突突地急跳,嘴上不由自主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陛下,西苑里那么多绝色美人,陛下怎么又想到奴婢了。陛下召奴婢来,是不是另有吩咐?”“没有,没有。”杨广说着,连拥带抱将柳娣拉到御榻边沿坐下,“阿娣,朕本打算先跟你喝两杯酒,叙谈叙谈。可是,一见到你,朕就、就按捺不住了!”杨广说着,一只手紧拥柳娣,另一只手迅速而娴熟地伸进她的衣襟里面,贴着皮肤游弋到胸前,攀上了一座乳峰。

有人说,男人怕的是让自己的眼看见,女人怕的是被别人的手摸到。男人只要让眼看见女人的某些部位,就会淫心大动。而女人一旦被别人(当然是男人)的手触摸到自己那些隐秘敏感的地方,立时会春水荡漾。

柳娣刚才还暄软的乳峰,一经杨广的手抚摸,立刻就紧绷着耸立起来,然而全身却像中了雷电似地酥软成一摊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轻声说:“陛下,奴婢以为皇上早就把柳娣给忘记了!”“怎么会呢,朕怎么能把阿娣忘了!”杨广把脸面贴向柳娣耳边说,那只手从乳峰上移到腰间,去解紧束着腰肢的带子。但不知是单手不便,还是欲速不达,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柳娣无声地笑笑,将手伸向腰上,只一拉,带子便抽了出来。绸裤脱落到了脚踝。然后,她又解开棉袍,退去内衣,接下来是胸兜……柳娣将自己舒展在御榻上,静静地等候。此时,她感到自己是一株焦渴的禾苗,在急切地企盼着旱天雨露。她听到皇上在一边塞窸窄率地脱衣,就像祈求甘霖的人们听到了远天隐隐的雷声。不,还不完全一样。祈雨的人们听到雷声会高兴地跳起来,大声呼喊,兴奋地在田野上奔跑,她没有,她只是躺着,紧张地等待,紧张得浑身微微颤抖,胸腔里有一头小鹿在狂奔。这些年与皇上在床第之间的那些情景,那些经验和那些幸福销魂的感觉,像潮水似地一下涌上脑海,除此之外对任何事物的记忆全都被冲刷成一片空白。

天边的雷声消逝了,柳娣感觉到了雨露的滋润。

对待柳娣,杨广没有像对待十六院的夫人们那样的猛烈攻击,而是一阵和风细雨,温煦、轻柔。他觉得,对柳娣应该与对其他女人不同,要有一段较长的、从容迟缓的铺垫,不能横冲直撞。杨广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一种习惯,从他与柳娣的第一次沿袭下来,没有改变过,今天当然也该如此。

感受到和风细雨的抚慰之后,柳娣不再紧张,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激动,是热血奔涌。不过她极力地压抑控制着情绪,她不想过快地冲上涌浪的峰顶。她好久没在这云雨中搏击过了,她要慢慢地、尽情地体味那种酣畅的舒服,那种为其宁可舍弃一切的快活。因为太难得了,尤其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女人。所以,她要尽量地保持得长久一些。有几次,她甚至想发出痛快的呼喊,但那喊声最终还是被紧咬着嘴唇的牙齿给阻止了。她知道,自己的喊叫会有着霹雳闪电的功效,能顿时引得风雨大作。而那样的风雨会转瞬即逝。

渐渐地,柳娣感到皇上有些异样。这阵和风细雨,这一段铺垫毕竟太长了,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她始终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次次避开浪峰,以至于感到了疲劳,她开始渴望暴风雨的降临。她发出了响亮的呻吟,让皇上听到自己祈求的召唤,继而又伸出双臂,拥抱着龙体向自己身上拉动,想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皇上。却收效甚微。风依然徐徐吹拂,雨继续淅淅沥沥。

终于,柳娣控制不住了,体内的潮水剧烈涌动起来,掀起了巨浪,冲击着她的身子像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不停地扭曲摇摆。响亮的呻吟变成了低沉的哀鸣,开始的几声还很短促,可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声长长的嚎叫。她看到自己被汹涌的浪潮高高掀起,直冲峰巅,在被抛往浪谷的一刹那,她大叫了一声:“陛下 ——”,接着是一阵舒畅的晕眩。

随着柳娣的呼唤,杨广感觉到玄真道士的丹药仿佛到此时才真正发挥了效用,给了他绝妙的感受。昨天夜间及至今天清晨与那几位夫人的急风暴雨似乎都成了为此刻到来而作的铺垫。柳娣所奉献的 ——从身体到动态、神色、声响,与那几个女人的感觉绝然不同,别有韵味。他说不清他对柳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体验和感觉,几乎每次都有,这一次尤为强烈,或许是那丹药的作用。他曾打算为这种感觉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但始终得不出结果。他也曾经想过,若是让柳娣名正言顺地成为姬妾嬖嫔,或者让她做十六院中某院的夫人,再与她行事的时候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体验和感觉。杨广不得而知,因为那不过仅仅是个假设,是不可能实现的。柳娣不只一次的明确表示过,她不拒绝宠幸,但也绝不做妃嫔姬妾。她只是皇后的奴仆,贴身侍女。哪一天皇后不用她服侍了,她就出宫回家,当然是回江南的故乡。她态度十分坚决,萧后也就答应了她。因此,柳娣到今天仍是后宫里的一名使女。

杨广唯一可作解释的,就是柳娣的身份使他对于跟柳娣在床上的美妙独特的感觉保持到今天不变。而且只有在床上,在他和她的两个赤裸的身体交融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在这种特殊的氛围中,即便是竭力想像,也不会找到那种感觉。况且,单为柳娣去竭力想像的时候极少。

风暴更狂了,雷雨更猛了,地动山摇,天崩海啸。杨广感到,进入柳娣身子里的不是身体的某个器官,而是全部。他和她很快就会融化在一起了。

刚刚滑下浪尖的柳娣被突然猛烈的风雨重起掀动起来。她又萌生了再次奋力冲上高峰的欲望,并且满有把握,信心十足,她为此而惊讶。在风雨猛烈冲击下,她发现皇上有很大的变化。进到自己身体里来的,一反刚才的文弱温存,突然变得威武勇猛,而且在瞬间成长的更加魁梧粗壮,一下将她的半个身子充实填满,胀鼓鼓的仿佛要从某个地方挣裂。这种充实的滋味妙不可言,是难得的享受!在这充实的催动下,柳娣很快又一次冲上了浪峰。

然而,皇上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减弱,也就是说,皇上没有冲上顶峰,他的顶峰比柳娣的要高。这让柳娣奇怪,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往每次都是皇上在她之前,两人同时到达的时候都极为罕见。而今天却在她之后,还不见一点儿颓势。只在柳娣又一次发出兴奋的呼喊时稍稍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美妙快活的感觉在渐渐消退,一种莫名的恐惧悄悄爬上柳娣心头。皇上怎么了?怎么今天会如此持久?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了,竟毫无退缩之意!充实涨满的感觉顺着柳娣的身子由下向上慢慢推进,腹腔、胸膛、脖颈,甚至头脑里都被充塞得没有了空隙。柳娣觉得胸闷脑胀,虽然在皇上激烈进攻的推动之中,她竟昏昏欲睡了。

忽然,柳娣被一阵巨涛拍岸的震荡惊醒。风平浪静了,云散雨停了,一股戗人体内的浊流在心口翻腾,她想呕吐,侧脸看看,皇上已瘫倒在一边,身子下面粘乎乎地湮湿了一大片。

“陛下,”她有气无力地说,“奴婢从未见过龙体这样强健,跟以往大不一样呀!”“阿娣。不要说你,朕也是第一次领略。”杨广得意地笑着,说:“玄真道士的丹药的确不虚!”“丹药?”柳娣不解地问,“陛下莫非服了什么丹药?”杨广就将玄真道士送他丹药,其效力果然灵验,至使六位夫人一一败下阵来。

于是才传旨将柳娣召来的前后经过细述了一番,直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那股翻腾在柳娣腹中的浊流终于冲上咽喉,她身子一翻,刚刚滚下御榻,就“噢”地一声吐了出来……听完了柳娣的西苑之行,萧后如同蜡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在柳娣意料之中的,皇后早已习惯了,麻木了。对于皇上的事情,不论结果如何,皇后都会平静得如一潭秋水。至于心里是否也如此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皇后,”柳娣小声问:“你是不是很为皇上担心?”

萧后苦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不出。”

“阿娣,”萧后叹息说,“皇上的事用得着我担心吗?就是担心,又有什么

用?”“可是,皇后,皇上的事就是国家的事,你能不担心吗?”“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说担心也没有用。皇上不是高祖,他是不允许后妃干政的。”“那么,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柳娣忽然打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说这种诋毁皇上的话是犯死罪的。萧后好像没有留意柳娣的言语,说:“阿娣,你还记得随驾南巡,在快要达到扬州的时候,乐师们在龙舟上弹奏的那几支乐曲吗?”柳娣点点头:“记得。当时你还对我说,那些曲子是皇上命乐工专为南巡而作的。听上去挺喜庆,好听。”“好听是好听,可是,那几支曲子都有一个通病,缺少了宫立。”“是吗?皇后。我不懂音乐,听不出来。不过,缺了宫音有什么,只要好听就行么!”

萧后笑着摇摇头,说:“宫、商、角、徵、羽,宫为五音之首,也就是说,宫音是五音之王。为朝廷喜庆之事而作的乐曲却没有宫音,你说,这预兆了什么?”

柳娣被这话吓了一跳,说:“皇后你没有禀奏皇上,命乐工修改重作?”

萧后又摇摇头:“作这曲子的乐工或许是疏忽,或许是故意,但无论怎样,皇上知道了都必死无疑。杀几个乐工事不算大,关键是不论疏忽或故意,都是天数,何苦再搭上几条人命呢!”

“皇后,天数就不可更改了吗?”“天数是不会被人看破的。及至让人看出些迹象,也就绝对不可逆转了!只是早晚而已。早与晚也是天数。”柳娣听得目瞪口呆。后又说:“阿娣,你刚才说皇上要用绸缎做成绿叶红花,装扮西苑的树林花木?”“是呀,皇后。”柳娣肯定地回答,“我来的时候,西苑的几个湖里已经飘满了红绿绸缎做成的荷叶莲花。”“唉!我还听说,皇上已下令拟诏,从黄河以北征发民佚百万,开凿从东京到涿郡的永济渠,与通济渠连接。”

“哎呀,皇后,这才几年时间,先是新建东京、西苑,又开挖运河,皇上北巡的时候,又下诏营造晋阳宫和汾阳宫。先帝开皇、仁寿二十四年,也没有像这四五年似的大兴土木,国家百姓怎么受得了啊!”

萧后笑了,说:“看来阿娣在宫里没有白待这么些年,学会心忧天下了!唉,当年南巡扬州,从陆路返回东京之前,皇上诏令征集天下飞禽羽毛制做仪仗服饰。后来湖州上来一份奏书,说当地山林中的鸟儿闻听皇上征集羽毛,一夜之间都将全身的羽毛落净,供人们捡来交差,叫作‘天子造羽仪,鸟自献羽毛。’皇上看了非常高兴,说这是祥瑞之兆,连鸟兽都臣服朝廷威仪了。可是,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几年,我总有一种感觉,下面州县呈上来报喜的奏书,不一定是真事、喜事,说不定还是祸殃。人在深宫,很难听到一句实话了。”

柳娣说:“那年在西苑中,宣华夫人听到宫墙外传来的百姓唱开河的歌谣,那是唱的心里话。”

“是呀,”萧后感慨地说,“当年开通济渠,百姓就编了歌谣,说皇上是为宣华夫人思乡开渠。如今又要开永济渠了,百姓们还会编歌谣吗?”

柳娣问:“皇后,还会有别的事吗?”

萧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渤海南岸的东莱海口,几十里海滩上成了一个巨大的造船工场。四面八方的造船工匠云集这里,从长江南北采伐的一棵棵大树运往这里,海岸上还垒起一座座烈焰腾腾的红炉,十几万木匠、铁匠和役丁们不分昼夜,挥汗如雨,拼力完成着大业皇帝的一道敕令:建造三百艘战船。

真的又要打仗了,全国都在备战。这回是打高丽,那个与东莱海口隔海相望的半岛上的一个小国,从海上进军,东莱离高丽最近。当然还有陆路,皇上敕令开凿永济渠,就是要把从扬州至洛阳的大运河通到涿郡,以便运送兵马粮草。从涿郡向东北,经辽西至辽水,过了河就是高丽国。

高丽半岛上有高丽、百济和新罗三国分立。高丽在半岛的西北端,紧邻中国。东南部是新罗,西南部是百济。

高丽也称高句丽,原属岁貊部落中的貊部落,后来逐渐强大,吞并了岁部落,创建高丽国,成为三国之中最强盛的国家。开皇和仁寿年问,高丽王每年都派使臣前往长安朝贡,以表对中国皇帝的敬仰。可是到了大业年间,高丽自恃逐渐强大,不甘心跟突厥之类的部族一样俯首称臣,连续几年都不来朝贡大业皇帝了。对于此种“亏失藩礼”之举,皇上绝不能等闲视之,必须要兴师问罪。

大运河上,运送粮草的船只前后相接千余里,扬帆北上。陆路上,运送兵甲和攻城武器的民失往返在道几十万人,川流不息,昼夜不绝。皇上早有旨令,课天下富人为朝廷贡献马匹和武器甲仗,并派出大批使臣各地巡查。马匹一定要强健,武器甲仗务必要精心,若有滥竽充数,以次充好者,一旦查明,使臣就可将其立斩不贷,无需出奏。一时间人心惶惶,马匹价钱也随之猛涨,一匹好马竟卖到十万钱。随着皇上的一道道诏令,千万船粮草和无数的马匹、兵器,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涿郡囤积。

王家疃离海滩不到二里远,站在村头就听得到造船工匠们的斧凿叮咚声响,可是这天午后,海滩上却是一片沉寂。工匠和役丁们一个个站立在自己干活的位置上,眼睁睁看着造船总监元弘嗣手下的士兵鞭笞王老大。

王老大并非排行老大,而是渔船上的船老大。别看他才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却是个出海行船的行家,还是个造船修船的高手,周围村子里遇到造船修船的事,十之八九都来请他。这样的人才,当然也得必须为皇上造战船出力。

王老大的家就在王家疃,父母早丧,家里除了老婆,还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儿,名叫春妮。为了便于把将来造好的船推进深水,造船的地方是在离海水较近的沙滩上。退潮的时候,沙滩就裸露出来,涨潮时,人们就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干活。这天上午,王老大正站在一艘战船的龙骨下干活。此刻是退潮时候,沙滩上的海水没至脚踝。“爹,爹!”王老大忽然听到几声熟悉的叫喊,回头一看,是春妮跑了过来。他惊讶地问:

“春妮,你来干什么?”春妮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爹,俺娘病了,晌午饭都不能做了,她叫你回家看看。”

“啊!”王老大一听就急了。虽说离家只有二里,自从开工造船以来,他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这是造船总监元弘嗣的命令,三百只战船完工之前,所有工匠役丁不论离家远近,一律不准回家!可现在老婆病了,说什么也得回家看看。王老大扔下手里的斧头,拉起女儿就走。刚迈出两步又停下了。元弘嗣规定,造船工匠役丁如擅离工位,不问什么缘由,一律杖背八十,若辩解再加四十皮鞭。就是大小便,也须报请监工皂隶批准后才能离开。

王老大四下望望,见有一个皂隶手执皮鞭正在远处游荡,就对女儿说:“春妮,那位大人姓贾,你去请他过来,就说爹有急事要告假。”姓贾的皂隶是个地道的势利小人,待人极其苛刻,且又贪财好利。但是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仁义谦和的模样。工匠们私下称他为“贾仁义”。“仁义来”王老大面前,听他说了要告假回家的理由,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说:“哦,老婆病了。哎呀,这事儿我可不敢作主,得元大人允准才行。”王老大看他一派不紧不慢、煞有介事的样子,更急了,说:“贾大人,请你开恩通融通融,好在离家不远,我回去看看马上赶回来,就别再报与元大人知道了。”“那可不行!”贾仁义断然摇头说,“这是公事,就凭你空口一说,没有实据,我怎么通融?”王老大明白,这时候如果有几钱银子递过去,就不是空口一说了。可是现在他身上连一枚铜钱也没有啊!他作了个揖,说:“贾大人……”贾仁义摆摆手打断他,说:“这样吧,我去你家亲眼看看,然后再向元大人察报,说不定还会放你两天长假哩。好在你家不远,来去也快。你先好好干活吧!”王老大知道,他这是想去家里勒索。可是,家里也拿不出几个铜钱啊。躺在炕上的春妮娘见女儿没把她爹叫回来,却领来一个官府的人,慌忙爬下炕来向贾仁义施礼。贾仁义打量一下王老大的屋子,不禁一阵懊恼,家徒四壁,炕上的一床被子露出黑黄的棉絮。他没好气地说:“你说你病了,叫王老大回家看看。哎,这不是好好的吗?”

春妮娘低着头小心地回答:“大人,村妇真是病了好几天了,浑身无力。不过,只是还不算不治的重病。”“噢——明白了。欺瞒朝廷命官就是欺瞒皇上。况且,打造战船本来就是皇上交办的差事。你可知道犯了什么罪吗?”贾仁义说完,掉头就走。

春妮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哪里经得起这种恐吓。赶紧抢前一步扑通跪下,紧紧抱住贾仁义的一条腿,哀求说:“大人,村妇不敢欺瞒朝廷,真的有病在身,请大人恩准孩子她爹回家看看吧!”

贾仁义转过身,他本想挣脱被春妮娘抱住的腿。低头一看,春妮娘泪眼汪汪、仰脸瞅着他,才突然发现,这间破旧低矮的茅草房里的村妇竟是一位很有姿色的女人。他又顺着她的脖颈看下去。衣服上面的两个纽扣没扣,衣领翻开着,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一块白晰的胸脯,还有一条幽深的沟谷,不知通向何处。

立时,贾仁义淫心荡漾,嘿嘿地笑着说:“好了好了,你不就是想叫男人回来一趟嘛。这不,我贾大人来了,嘿嘿……”

说着,猛转身,一把将春妮推出门,“咣”地关上门,上了闩,弯腰抱起春妮娘放到炕上。春妮娘病弱身子无力反抗,只有连连哭着哀求:“大人,你不能这样,可怜可怜我,大人……”

春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外面拍打着房门,哭叫着:“娘,娘,开门呀!”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贾仁义朝春妮嘿嘿一笑,扬长而去。春妮跑进屋里,看见娘的衣裳都撕破了,几乎光着身子趴在炕沿上,有气无力地说:“春妮,去,告诉你爹……”等王老大赶回家来的时候,春妮娘那几乎赤裸的身子被一根绳子悬在了房梁上,已经僵硬了……王老大疯了似地跑回海滩,抄起斧子到处乱窜着找贾仁义拼命,被十几个皂隶和士兵围住,好歹夺下斧子,把他捆绑起来。事情立即禀报到造船总监元弘嗣那里。元弘嗣是洛阳人,少袭父爵,曾任左亲卫,随晋王杨广渡江平陈,文帝按功行赏,授上仪同。开皇十四年,任观州总管长史,以办事严苛著称,惹得许多属官下吏怨恨。开皇二十年,元弘嗣调任幽州总管长史。当时的幽州总管燕荣是个出了名的酷吏。燕荣性情骄横,为官严酷,常常因一点小事就鞭笞左右官员和侍从,动辄上千皮鞭,被鞭打者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惨叫不绝,燕荣在一边喝酒吃肉,若无其事。

有一回,燕荣出外巡察,看见路边长着一种一丛一丛的荆条,他觉得很适合用来打人,就命侍从全部砍了下来。他手拿一根荆条挥舞几下,转脸对身边的一个侍从说:

“来,让我打几下试试。”那个侍从吓得跪在地上说:“总管大人,小有没犯什么过错啊。”燕荣说,“知道你没犯错。今天打了你,日后你若犯了错,可以免挨皮鞭。”

不由分说,便用荆条在那侍从背上抽了几十下。后来,那个侍从果然犯了小过,将挨鞭笞,他赶紧申诉说:“总管大人,你说过小的若犯错可以免挨皮鞭的。”

燕荣笑笑说:“无错都要挨打,何况今日有错呢!”照打不误。

燕荣每次巡视辖区,听说哪个官吏或百姓家的妻子女儿长得漂亮,就寻机住宿到他家,强行奸淫人家妻女,其贪暴放纵,无人敢说敢奏。元弘嗣听说文帝将自己调到这样一个酷吏手下做属官,不寒而傈,坚决推辞。文帝知道后,即派人告诫燕荣:元弘嗣若犯了杖十以上的罪过,必须奏报以后才能责罚。元弘嗣才放心赴任。

燕荣听皇上这样告诫他,知道是元弘嗣在御前说了他的坏话,揭了他的短,当然是怀恨在心,咬牙切齿。

元弘嗣上任幽州总管长史后,燕荣派他监纳仓粟。燕荣天天都去仓房库院巡查,一旦发现地上有撒落的谷粒,或空中飘扬着一糠一秕,就立即鞭笞元弘嗣,而每次只打九下。有时一天之中打他三、四次。这样既不违犯“杖十必奏”的旨令,还让元弘嗣大吃苦头,元弘嗣有苦难言。

这样时间不久,两人积怨已经极深,终于闹翻了脸。燕荣将元弘嗣关进了大牢,不再打他,但不给他饭吃,想把他饿死。元弘嗣将棉衣中的棉花,合着水吞食,最终熬了过来。在文帝的过问下,燕荣放他出了大牢。元弘嗣跑回长安,向文帝哭诉了自己的冤情和燕荣的所作所为。文帝即派考功郎中刘士龙前往监察,证实了燕荣为非作歹的种种劣迹罪行,文帝遂诏令燕荣调回长安,将他处死,命元弘嗣任幽州总管。

元弘嗣接替了燕荣,其为官严酷也胜过了燕荣。每每审讯盗贼囚徒经常用以醋灌鼻,或用铁棍插入下窍的酷刑。囚犯们无不畏惧这样的刑罚,大都如实招供,不敢隐瞒。一时间幽州境内的盗窃打劫、杀人越货之类的罪愆几乎绝迹,地方上反倒太平了。

杨广得知元弘嗣督行严厉,大业元年时曾任他为木工监,参与修建东京。这次修造战船,就又派他到东莱做总监。

元弘嗣听说造船工地上出了事,在一队士卒护卫下匆匆赶了过来。先派人去王老大家看了看他老婆的尸首,帮助料理后事。又向春妮查问了当时的前后经过,春妮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吓坏了,但她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哭诉终于让元弘嗣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元弘嗣站在海滩的一堆圆木上,命侍卫把王老大和贾仁义带到跟前。他先让王老大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然后厉声指问贾仁义:“王老大父女二人说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贾仁义跪在地上,鸡啄米似地磕着头说:“大人,小的该死,望大人宽恕!”“混账!”元弘嗣大喝一声:“小小污吏,却如此大胆。身负皇差,竟敢目无王法,胡作非为!你可知罪?”“知罪知罪。小的禽兽不如,罪该万死。请大人开恩,小的下次不敢了!”元弘嗣哼哼地冷笑两声,说:“下次?你不会再有下次了。来呀,将这污吏当众乱棍打死!”

号令即出,就见四名虎背熊腰的侍卫,每人提一根虎口粗的木棍,呼啦一声朝贾仁义围上去。贾仁义知道大事不好,爬起来就要向海边奔逃,却被一名侍卫迎面拦住,侍卫照准他两腿抡起木棍,只听“呜”地一阵风啸,贾仁义的两条腿啪嚓一声齐齐地截断,人像一条装满砂子的口袋,咕咚趴在地下。接着,四根木棍在他身上噼啪一阵痛打,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贾仁义的脸拱进沙滩里,没有了一点气息。

王老大感激万分,他跪在元弘嗣脚下,两眼满含泪水,一时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心中的感激,他刚叫了声:“元大人!”就被元弘嗣一摆手打断了。元弘嗣阴沉着脸说:“王老大,你未经允准,擅离工位,又手持利斧欲挑起殴斗。扰乱了秩序,按律杖背八十。来人,给我打!”

王老大顿时蒙了,他大叫道:“大人,不是我故意擅离工位,是贾仁义这个恶吏侮辱我老婆,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坐视不救,任人欺侮。大人,我绝无过错,不能再受责罚!”

元弘嗣说:“你还敢辩解,好!杖背八十,再加四十皮鞭。打!”……王老大是被两位工匠搀扶着回到干活的位置上的,他的脊背腰腿上已是鲜血淋淋、血肉模糊。涨潮了,海水没到腰部,浸泡得鞭伤棍伤像刀割一样疼痛,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抓起那把似有千斤重的斧头,刚刚举过肩头,就觉得整个大海突然高高竖起,朝自己面前压了过来。他两眼一阵漆黑,倒在了海水里……大业七年春季,长江以北发生了自开皇以来从未有过的饥荒。去年夏秋时节,黄河以北暴雨成灾,汪洋一片而黄河以南至长江北岸的地方,却久旱无雨,大片大片的庄稼枯死在田里。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青黄不接的春季更为严酷,但人们总还或多或少在春耕的劳作下播种下收获的希冀。大灾之年后的春天,这希冀就匿加强烈了。

然而,眼前广袤的田野里却看不到黄牛拉着犁铧,农夫挥鞭呼喝的生机,相反是一片死寂。田园荒芜着,粮价却在飞涨,一斗米已经卖到了五百钱。

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与死寂的田野形成鲜明的对照。根据大业皇帝的诏令,江淮以北十六岁至五十岁的丁壮都在征调之列,或服军役,或服力役。服军役的编为营排,北上至涿郡集结,服力役的就赶着自己的牛车马车运送粮食军需至辽西郡的泸河、怀远二军镇屯积。

这是一次空前的军事动员,一百一十二万士兵,二百三十万民侠源源北上,秦皇汉武以来历朝诸帝,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与此相比。长途跋涉,道路险阻,加之饥寒交迫,只见赶着牛马车辆的民佚匆匆北去,少有南返。道路两旁,冻饿病累而死的尸首随处可见,敕令紧迫,谁也顾不上去掩埋死者。本是春耕大忙时节,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忙忙碌碌的农夫,也就不足为怪了。

牛车、马车征发罄尽,朝廷的指令还远远不能完成。皇上又下诏旨,征发独轮鹿车六十万辆,二人一车,前拉后推,每车载军粮三石。

通向涿郡再往辽西的大道由南往北穿过平原郡漳南县。这里,一条漳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注入刚刚开凿不久的永济渠。漳河原是流入渤海湾的,现在被永济渠截断。在漳河与永济渠交叉的地方,向北有一片宽广六七百里的沼泽洼地,叫高鸡泊,当地百姓俗称“洼里”。洼地里港汉交错,芦苇丛生,一直蔓延到渤海湾边。

高鸡泊看似荒凉,实则却很富饶。港汊里的鱼虾捕捞不尽,芦苇丛生栖息着无数飞禽,尤以野鸭为多。以往每到秋后,四方百姓都来洼里捕鱼捞虾,打野鸭子,有的还割了芦苇回去编席换钱。不过很少有人敢进到洼里深处,因为都知道洼里地势复杂,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万一迷了路可就叫天天不应了。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由于洼里环境特殊,多年以来早就成了贼人囚犯躲避官府缉拿的栖身之处。这些人一般都躲藏在洼里比较深的地方,不论是打鱼的还是猎鸭的百姓,都不愿自找麻烦去惊扰他们。

然而眼下的高鸡泊却大为异样了。去年夏秋的一场洪涝,高鸡泊成了汪洋大海,水面上摇荡着一片片的芦花,鱼虾野鸭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后来水退了,飞禽又陆续迁栖回来,洼里恢复了生机。可是此时,人们都在忙着交租赋,出劳役,哪里有闲情顾及洼里。不过人们都说。近来有不少北上涿郡和辽西的民兵壮丁逃进了洼里。

高鸡泊西南方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泊头的村子,这是距洼里最近的村庄,泊头这个村名或许与此有关。泊头村不大,但在高鸡泊以南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因为窦建章就住在泊头村。

三十多岁的窦建章从小就好仗义行侠,且胆力过人,在村里很有威信,曾被老少爷们推举为里长。有一年,县衙的两个衙役到村里老张头家催逼租调。老张头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老张头这里仍是孤寡一人。因为家贫如洗,老张头娶不起媳妇,六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着从那二亩薄田里刨几升粮食,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也就拖欠了官府许多租调。

两个衙役来到老张头的破草房里,听说还是没有钱粮交租,就要牵走老张头的那头牛。老张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衙役根本不理,牵着牛只管出门。窦建章闻讯赶来,鞠躬作揖求衙役给予通融,说他以里长身份担保,发动村里乡亲为老张头凑齐租调,三五天后一定交到县里。两个衙役死活不听,非要牵走黄牛不可,让窦建章凑齐租调后再去赎回来。其中一个衙役出言不逊,说你个里长算鸡巴,我能听信你作保?

窦建章火冒三丈,抡起铁拳给那衙役当面一击。顿时,衙役满脸开花,口鼻窜血,摔出去两丈多远昏了过去。另一个衙役吓得撒腿就跑,回县衙报信去了。

闯下大祸的窦建章不甘束手就擒,没等官兵赶到就逃走了。

一年多之后,大业皇帝巡幸江南回到东京,诏令大赦天下,窦建章才又重归故里。

天黑下来,从高鸡泊吹来的北风让窦建章感到了春寒料峭,他瑟缩着身子推开了家门。

听到门响,妻子急忙从里屋走出来迎他,问道:“回来了?”

窦建章点点头,拿一个小木凳坐下,一身疲惫。

妻子搬过一张小矮桌放在他面前,将噼啪作响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去灶台前掀起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大碗,碗里盛着三个菜窝窝。妻子将碗往矮桌上一搁。说:“吃吧。”窦建章抬眼看看妻子,还没说什么,妻子又说:“甭看,俺都吃过了。”窦建章端起大碗走进里屋,土炕上,九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把碗往炕上一放,转身走出来,又坐在小凳子上。

妻子“唉”地叹了口气,没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妻子问:“没有见着他?”“嗯。”窦建章应着,又说:“看样子他没去那草棚子里躲藏。”窦建章要找的人是同村的孙安祖。孙安祖与窦建章同龄,任侠骁勇,两人是心腹知己。窦建章住在地势较高的村南,孙安祖的家在低洼的村北。孙安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年的那场洪水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孤身一人。洪水是五更时分爆发的,睡梦中的孙安祖醒来的时候,草房已经冲塌,妻子和女儿不知去向。

半个月前,窦建章和孙安祖同时被征调军役,随即开赴涿郡。孙安祖以妻子女儿刚刚去世,家中贫寒无人照料为由再三推辞,坚决不从征调,这可惹恼了漳南县令。五天前,县令带了几个衙役来到村里,当众将孙安祖鞭打一顿,并说再敢不从征调就以抗旨罪杀头。

县令前脚刚走,孙安祖趁人不备,怀揣一把尖刀也尾随出村。在旷野里,他追上了县令,凭着一身武艺打跑衙役,割断了县令的咽喉,从此就没了踪影。县衙派人几次来村里搜寻,也四处追捕,始终都没查找到他的踪迹。

窦建章猜想孙安祖一定逃进了洼里,因为那里有一间他和孙安祖用芦苇搭建的草棚。他们去洼里捞鱼打野鸭时,就在草棚里休息,还有几次在那里过夜。搭草棚的地方在洼里深处,又比较隐蔽,外人一般很难发现。所以,他今天去了那里,想找到孙安祖共谋后路。

可是,孙安祖并没在那里。草棚早被大水冲倒,四周全是倒伏的芦苇和一片干涸的烂泥,没有人迹所至的影像。窦建章失望而归。妻子走进里屋,见炕上的大碗里已经空了,一对儿女蜷在棉絮里发出了细微而香甜的鼾声。妻子把空碗放回到锅台上,问:“你饿吗?”窦建章摇摇头。“那,就早点睡吧。”妻子叹息说。

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窦建章猛抬头,问:“谁?”“建章兄弟,是我。”窦建章一跃而起,忽啦一下打开门,接着就跟扑进来的那个人抱在一起,喊了声:“孙大哥!”来人正是孙安祖。孙安祖、窦建章虽是同龄,可是论生日孙安祖大两个月,所以窦建章称他大哥。窦妻急忙跑去他俩身后把门闩死,问:“孙大哥,你从哪里来?”“洼里。”孙安祖说,将两串用芦苇串起的小鲫鱼递给窦妻,说:“给侄儿侄女熬汤喝。”窦建章搬过凳子与孙安祖一块坐下,说:“我刚从洼里回来,怎么没找见你。 ”孙安祖说:“我猜想你会去找我,就先赶来报个平安,没想到还是叫你白跑一趟。”窦建章问:“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净吃生鱼活虾,你看,反倒把身子养得更壮实了。”孙安祖说着,朝窦建章两口子伸展了一下双臂。三个人都呵呵地笑了。“孙大哥,官府在到处抓你,你打算怎么办?”孙安祖说:“建章兄弟,你识几个字,见得世面也比我多,你说,朝廷这回征讨高丽,能打赢吗?”

“唉,”窦建章摇摇头说,“孙大哥,文帝在位时的开皇年间,天下承平殷盛,汉王杨谅就曾率几十万兵马攻打高丽,结果大败而归。大业以来,皇上动不动就征发工役百万,修造东京,开挖通济渠、永济渠,又修建了汾阳宫、晋阳宫,听说又在扬州造了一座江都宫。连年征发工役,大动土木,从没有间断过。百姓已经穷了,国库早就空了,加上去年淮北洪涝,淮南大旱,多少田园颗粒无收?在这种时候,皇上却不体恤民情,还要与外族大动干戈,最终结果如何,不是可想而知了吗?

孙安祖听了这些话,信服地点点头,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建章兄弟,如今我是个命案在身的罪人,应该逃往哪里才好?”

窦建章摇摇头:“孙大哥,逃不是办法,也不能长久。大丈夫只要不死,就得干一番大事,让它轰轰烈烈地有个响动。朝廷连年征发,百姓早已不堪忍受。如今又要发兵,天下必有骚动。我想,既然逼到这一步了,何不聚众起事!高鸡泊几百里宽广,港汉交错,芦苇茂密丛生,既是藏身的好地方,又能随意出没。如果能聚得千百人在高鸡泊举起义旗,我想会有人积极响应。据守高鸡泊扩充队伍,等待时局变化。必然会有大功于天下!”

孙安祖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干!”

话音未落,就昕有人敲门,窦建章骤然色变,问道:“谁?”

外面的人答:“这是窦建章大哥家吗?”

窦建章使个眼色,让妻子和孙安祖先躲进里屋,他才开了房门。进屋来的是六个青年男子,窦建章疑惑地问:“你们是……?”

“你就是窦大哥?”其中一个人问。

窦建章点点头。

“俺们是徐州土山人,被官府征调用鹿车往辽西送军粮的。遇上这样的灾年,俺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推车?所以,就一边走一边吃车上的粮食。走到平原地界,车上的粮食已经剩下不多了,今天又碰上了一群逃荒的饥民,把粮食抢了个干净。你想,谁敢推着空车去辽西找死啊!俺没了主意,听人说你窦大哥行侠仗义,见多识广,就一路打听来到这里,请你帮着指条活路。 ”

窦建章一听高兴极了。这时,在里屋的孙安祖也听到了来人的讲述,走了出来。窦建章说:“你们来的时候,我正跟孙大哥商量这事呢。看来,你们若去辽西,必死无疑要是逃回家去,让官府抓住还是一个死。这就像当年大泽乡的陈胜、吴广,逃是死,不逃也是死,就不如揭竿而起,反了吧!”

几个年轻人一听立时兴奋起来,纷纷从怀里掏出一些纸片递给窦建章和孙安祖,说:“二位大哥请看,这是俺们在路上捡到的。听说齐郡的长白山一带,有个叫王薄的已经反了。这就是王薄写的。”

窦建章看到,纸片上写的是一首诗,题为《毋向辽东浪死歌》:

长白山前知世郎,穿着红罗绵背裆。

长稍侵天半,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窦建章把这诗歌念了一遍,高兴地看着孙安祖,说:“孙大哥,明天咱们就去洼里举旗起事。还得再召集一些人,夺些兵器。”一个青年说:“人的事好办。大路上扔下鹿车三三两两逃走的人有的是,只要咱们一声招呼,聚集几百人轻而易举!”孙安祖说:“干脆,今天夜里咱们就摸进县衙,杀几个官兵,夺几件兵器,先闹出个动静。再抢点酒肉回来,明天起事也好有个庆贺。”这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又一帮走投无路的农民开始行动了。此刻,大业皇帝杨广正在扬州新落成的江都宫里饮酒听歌哩!三月的扬州,已是桃红柳绿,万木复苏,一派春意盎然。正是这温暖和煦的意境,使得大业皇帝杨广心花怒放。

相隔五年之后又旧地重游,杨广的心情精神与前次游幸扬州大有不同。五年前皇上的那次南巡,为的是巡视刚刚开挖的运河,显示皇帝威仪,安抚百姓。而今天,国事无虞,天下承平,再次南下扬州,为的就是好好的快活快活,轻松轻松,因为很快就要御驾亲征,讨伐高丽了。杨广对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那份劳累辛苦深有体会。

一想到征战高丽,杨广就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这也是使他心中兴奋,情绪高涨的原因之一。这一年多来,真可谓盛事多多,太让他高兴了。最主要的就是外夷部落的归顺臣服。

前年,也就是大业五年三月,杨广亲率大军西巡河右,出临津关,渡黄河,于四月末到达西平郡,在那里举行了盛大阅兵典礼,誓师扫荡吐谷浑部族。北疆的突厥早已俯首贴耳,西边的吐谷浑却不识好歹,时常东犯骚扰,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五月初九,杨广在拔延山狩猎,长围达三十里。此后进入长宁谷,越过星岭,继续西进。此时,吐谷浑可汗伏允率部众据守覆袁川,杨广命内史元寿向南进驻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向北进驻雪山太仆卿杨义臣向东进驻琵琶峡将军张寿向西进驻泥岭,对吐谷浑形成四面包围之势,随即发起猛攻。吐谷浑于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可汗伏允率残兵败逃,可汗国仙头王走投无路,与手下男女部众十万余人投降了大业皇帝。杨广又命卫尉卿刘权率兵追击伏允,一直追到青海,俘获吐谷浑败兵一千多人,得胜而归。

吐谷浑的惨败大大震慑了西域诸多小国。六月十七日,杨广率部经张掖到达燕支山,高昌国王麴伯雅,伊吾王吐屯设等二十七国的国王和使者纷纷跪在路旁,拜见大业皇帝。他们佩戴金玉,焚香奏乐,歌舞欢腾,场面十分隆重而虔诚。吐屯设还进献了西域几千里的土地,让杨广喜出望外,立即诏令设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诸郡,命刘权镇守河源郡积石镇,开发屯田,保持西域道路通畅,也防犯吐谷浑卷土重来。

至此,大隋王朝共设郡一百九十个,县一千二百五十五个,共八百九十多万户,国土东西宽九千三百里,南北长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强盛之势达到了顶峰。

杨广怎能不心花怒放,怎能不兴奋激动。大业功绩早已不是秦皇汉武可以比拟的了。眼下,一个小小的高丽又何足挂齿?征讨高丽旗开得胜的盛大图景已经在他心中描绘完成。在让高丽王献出城池,跪倒在脚下俯首称臣之前,他要来扬州痛痛快快地欢乐轻松一番。这回,萧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随驾同行。

这次来扬州,最使杨广满意的就是刚刚建成的江都宫。江都宫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落的总称。建在城西的是江都宫,之中有规模宏大的成象殿,可作为举行大典之地。城北五里有长阜苑,苑内建有归雁、回流、松林、枫林、大雷等十宫,座座富丽堂皇。在城南扬子津筑有临江宫,其中的凝晖殿可眺望滔滔长江,是把酒临风,大宴百官的好地方。

杨广到了扬州之后,首先在江都郡丞兼江都宫总监王世充的引导下,将几处宫殿细细巡视游览了一遍。所到之处,只见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不新颖别致,优雅秀丽,极尽江南风格。所有宫殿又都占据扬州形胜之处,登高眺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杨广看后赞叹不绝,也连声夸奖王世充头脑精明,办事干练。

王世充本来姓支,祖上是西域胡人,祖父支颓耨徙居新丰。支颓耨病逝,年轻守寡的妻子与仪同王粲偷情,生了一个儿子,王粲就纳支氏为小妾。支颓耨死后留有一个儿子叫支收,当时年幼,也随母亲到了王粲家,支收从此改姓王,长大后做过怀州和汴州长史,他就是王世充的父亲。

因为是西域胡人后代,王世充长得体形魁伟,头发卷曲,声音粗犷宏亮。他性情诡诈,也读了不少的书,略通龟策推步盈虚,但他绝不对人谈及自己的身世与喜好特长,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文帝开皇年间,王世充被选充左翊卫,后以军功拜仪同,授兵部员外。大业元年,又迁至江都郡丞。杨广巡幸扬州,善于察颜观色,阿谀顺旨的王世充博得了皇上的十分好感。那个被杨广弄死在任意车上的宫女月虹,就是王世充亲自挑选的。所以,杨广又任命他兼做江都宫总监。

看到皇上对新建的宫殿非常满意,王世充心中更是得意。听皇上称赞他办事干练,他越加受宠若惊,喜不胜喜,但脸面上却是一副谦卑的表情。他说:“陛下,王世充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陛下效尽犬马之力。只要陛下高兴,微臣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杨广听了,欣喜地点点头。此时,他站在临江宫的凝晖殿前,凭栏远眺,滔滔长江滚滚东去,烟波浩渺,气势壮阔,不禁心生感慨,问道:“江南宋、齐、梁、陈历朝诸代都像这江水淘沙一样匆匆而去,不能长久,王世充,你说这是为什么?”王世充想了想,说:“陛下,全因为那些国君久坐深宫,不游天下,不见百姓,也就不能久立于世界。”

杨广惊讶地看了王世充一眼,高兴地说:“王世充,没想到你的见解如此精辟,与朕不谋而合。自古天子就有巡视四方之礼仪,可是江南诸朝的帝王都是些擦脂抹粉之辈,足不出深宫,面不见百姓,只有坐等败亡。朕以为,要使国运昌盛,大业持久,就必须巡视四方,知天下之事,察百姓之情,才能相机施法,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啊!”

王世充激动地拍手叫道:“陛下所言让微臣心胸豁然敞亮!真是读万卷书也未必得此一句真谛!”“那么,王世充,朕命你监造这些宫殿是不是属于靡费了呢?”“陛下,绝无此说!”王世充坚定地回答,“微臣以为,天子巡视四方是天经地义。而天子出巡,所到之处必须要有合乎天子身份的居所,不然就有失天子威仪,也有辱国体。依臣之见,诸如汾阳宫、晋阳宫和江都宫这样的宫殿御苑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哪里是靡费,而是必须!所以……”说到这里,王世充忽然停住了。

杨广问:“所以什么?”

王世充跪地叩头,说:“请陛下恕微臣擅断之罪!”

“说吧,朕恕你无罪。”

“陛下,江都诸宫殿开工之后,微臣尽职尽责,精打细算,既使宫殿如期如愿完成,又节省下大批石材木料,于是微臣擅自决断,请浙江著名工匠项升,在扬州西北的蜀冈东峰为陛下建造了一座迷楼,绝没有另费府库一毫白银。”

“哦,还能有不花钱就盖起楼房的好事?”杨广不禁大喜,“你先跟朕说说,什么叫迷楼?”

王世充说:“恭请陛下御驾迷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其中奥妙!”

扬州西北的蜀冈是一片不很高的山丘,它没有峰峦巉岩的险峻,只有林木叠翠,涧流潺潺,幽静而且秀美。东峰是蜀冈之中较为平缓的一个山包,迷楼就建在这里。

东峰下有一条石径通向迷楼。王世充在前引导,与杨广拾级而上,远远地就看见楼阁参差,轩窗掩映,朱红色的栏杆曲折迂回,珠光玉色在阳光下相映生辉。整个楼阁在茂林翠竹的拥围中显得光怪陆离,透着异样的精采和神秘。

王世充引路,杨广步入楼内。底层是一座正殿,大门两边蹲着面目狰狞、气势雄伟的玉兽。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王世充说,此殿可供陛下接见臣属,商议国事。杨广点头称是,随即漫步上楼。

楼上是一间间幽房密室,都有通道相连,千回百转,令人应接不暇。每间密室的装饰布局各有特色,绝无一处雷同,这正是此楼的妙处所在杨广刚才还在前轩,随王世充三转两转,定睛看时已来到后院才觉得走在外廊,环绕穿行,却又回到了内室。

杨广东穿西走,左顾右盼,累得目眩神迷,大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一下就被这迷楼给迷住了,没想到王世充还会生出这样绝妙的主意!他神采飞扬地说:

“此楼扑朔迷离,巧夺天工。朕以为,神仙洞府、蓬莱仙境不过如此吧。 ”

王世充笑着说:“还有一处幽秘绝妙的地方,请陛下慢慢游赏。”

王世充又领着杨广沿一条回廊左拐右折,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是一堵粉墙,墙上有一幅壁画,仙女飞天,抛撒着无数朵鲜花。来到墙壁跟前,杨广以为走到了尽头,正要仔细欣赏这幅工笔精致的彩画,不知王世充从何处按动机关,壁画徐徐升起,慢慢显露出一条狭径。王世充前面带路,引杨广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又是几间琼室瑶台。虽然在高高拔起的楼上,小巧的庭院里却生长着茂密的修竹藤萝,几只画眉鸟穿越在翠绿之间,发出悦耳的歌唱。杨广仿佛置身在洞天福地,怔怔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世充说:“陛下,此楼刚刚建造完毕,大门上还缺一匾额,微臣想请陛下为此楼命名。”

杨广说:“哎,你不是称它为迷楼吗,怎么还要取名?”

王世充嘿嘿笑着说:“陛下,那是微臣胡诌的。”

杨广说:“此楼曲折迷离,世人到此,如坠五里雾中,辨不出东西南北,就是神人来游,恐怕也难得要领,你叫它迷楼,虽不是刻意而为,朕以为非常贴切,就叫迷楼吧。”

王世充深深一躬,说:“谢皇上为此楼赐名。”

“不过,”杨广又说,“刚才朕见迷楼中有四阁,还都没有命名,朕就为四阁赐名吧。”

王世充连忙答道:“微臣也正有此意,愿听陛下赐教。”

杨广略作思忖,说:“第一阁叫散春愁,第二阁叫醉忘归,第三阁叫夜酣香,第四阁叫延秋月。王世充,你觉得怎么样?”

王世充连连点头说:“好极,好极!陛下文思泉涌,信手拈来即如此文雅不俗,绮丽非常!”

听杨广为四阁取了这样美艳风流的名字,王世充早就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又说:“陛下,臣以为四阁宜作陛下的寝室,所以在每阁都铺设了睡寝大帐,有别于宫中的御榻。陛下又赐与四阁文雅绮丽的名字,更可谓名副其实,相得益彰。陛下,今天就在迷楼住下,不知圣意如何?”

这句话又说到杨广心里去了,他看看窗外渐已暗淡的天光,点点头说:“留宿迷楼并无不可,只是,迷楼刚刚建成,室内空空如也,饮食起居方面会不会有很多不便呀!”

其实,迷楼从里到外不仅装饰得富丽奢华,每间幽房密室里饮食起居所需的器皿用具也一应俱全。杨广所谓的空空如也,意有所指,王世充心知肚明,他会意地笑笑说:“请陛下稍候。”说完,他走向楼栏,探身向外大声喊道:

“恭迎皇上驾幸迷楼!”

粗犷宏亮的喊声在楼内引起一阵回响,随后向外面的山岭旷野远远地散开去。

蓦地,一阵丝竹鼓乐之声骤然响起,盛大而嘹亮,使杨广为之一振,他急忙走到杆栏前向外张望。

乐曲声发自环绕迷楼的那一大片树木翠竹的丛林中,八音之声惊起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小鸟,振翅从迷楼上空飞过,叽叽喳喳与林中的音乐唱和着。

音乐稍稍舒缓下来,树林中走出了一支五彩斑斓、绚丽缤纷的队伍,足有四五百人,清一色的妙龄佳丽,一个个艳装锦饰,黛眉粉腮,步态摇曳,婀娜多姿。每人手中持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诸类乐器,边奏边行,蜿蜒走上石径,由迷楼大门鱼贯而人,在楼下正殿门口分列两侧。待队伍分开站好,乐曲也正好到了尾声。一切步骤整齐不紊,按部就班,显然不只演练过一次了。

迷楼的精巧绝妙已让杨广大开眼界,这美女成群由山林中列队奏乐而出,更使他惊喜不已。他哈哈大笑,拍拍王世充的肩头说:

“王世充啊王世充,想不到你还真有些新奇的招数。为了朕,你可谓用心良苦啊!朕赐你今夜留居迷楼,咱们君臣共同饮酒听歌,玩个尽兴!”

酒宴摆在楼下正殿里。杨广居正中正座,王世充在下手另桌。美酒佳肴当然也是王世充事先早就精心备好的。庞大的美女乐班在正殿两边排开,笙弦齐奏。一队队佳丽轮番登场,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彩裳,和着音律载歌载舞。大殿里弥漫着甘醇的美酒与少女的体香混合一起的一种特殊的气味,薰陶得杨广如醉如痴。在灯光的映照下,他更显得红光满面,由于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的嘴总在张开着,真的有些合不拢了。乐曲抑扬顿挫之处,他竟忘情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节拍。

又是一曲终了,杨广忽然用手指着众美女问:“她们会不会唱《清夜游曲》?”

王世充回答:“当然。陛下的大作,姑娘们早就习唱多日了。”又转向乐班喊道:“为皇上演唱《清夜游曲》!”西苑建成后,一次杨广夜游内海五湖十六院,兴致勃发,当即赋《清夜游曲》

词一首,后被乐工谱上音乐,在宫中广为传唱。每遇盛宴,杨广也必点此曲。王世充当然领会皇上的心境,早就特意安排这些美女教习演练,务必做到人人会唱。乐曲缓缓奏起,一队美女自殿外飘然而至,舒展长袖翩翩起舞。甜润的歌喉轻柔婉转,沁及心脾,娇艳靡丽的《清夜游曲》,摇曳回荡于迷楼内外:

洛阳城里清夜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丝姣,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清夜游曲》唱罢,杨广乐不可支,兴致更加高涨。他从歌声中听出,这些唱歌跳舞的美艳女子大都来自吴地。吴女燕语莺声,唱起歌来分外甜美悦耳。他问王世充:

“你是从哪里选来的这些美女?”王世充说:“陛下,臣几乎走遍了吴国旧地和姑苏城的街巷里向,才挑选出几百佳丽,但愿陛下赏心悦目。”杨广心说,果然如此。竟不由地长叹一声,说:“早有王世充,岂有许廷辅,侯夫人也就不会枉死了!”王世充一听,知道自己选送美女的作为,勾起了皇上的一桩心事。在选拔十六院夫人、姑娘的时候,杨广选派中使许廷辅去江淮以南诸郡物色了三千美女,集中到洛阳备选。这些美女都分别居住在皇城的许多殿阁里,由许廷辅挑选出其中才貌双全的佼佼者,分批送到西苑让皇上过目取舍。谁知许廷辅是个贪财索贿的小人,谁给他送上金银珠宝,他就把谁选送到皇上那里。这些女子们明白,一旦被皇上选中,今生便有了荣华富贵。如果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何谈会被选中?于是纷纷向许廷辅送上钱财,许廷辅也就按照每人送的数目多少来安排她们去面见皇上的早晚,那些不送的他是不会选她去见皇上的。

美女中有一个侯夫人,容颜天姿国色,百媚千娇,而且天性聪慧,博览经典,诗文俱佳。她自认为凭自己的姿才定会得到圣宠,就没把许廷辅这样的势利宦臣放在眼里。日复一日,眼看着美女被一批批送去西苑,却没有丝毫能轮到自己的迹象。而且还听说,十六院所需的夫人、姑娘已选定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说,时间越拖下去,见到皇上的希望就越小。这天,许廷辅又到皇城中选美,同来的一位姐妹就劝侯夫人:

“你何苦与一个宦臣争持?拿几件珠玉送给他,凭你这样的容貌才华,只要见了皇上,就不愁一世富贵。这样坚持下去,反倒苦了自己。”

侯夫人说:“汉时的王昭君,宁愿点痣,也不肯以千金买通画师画像去献媚元帝。虽远嫁单于,却使匈奴与大汉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后来琵琶青冢,得一个芳名不朽,竟成为千古美人。我纵然不及昭君,但要拿珠玉去贿赂小人,邀来皇上宠幸,实羞为之。”

那个姐妹说:“你这样执拗下去,也会枉费了自己的才貌。

侯夫人含泪说:“这我当然知道。但恨生来命薄,只好认了。到最后不如猛拼一死,做个千载伤心的美艳之鬼。皇上若真是怜玉惜才,我想那个许廷辅也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许廷辅来到侯夫人住处转了一圈,见她依旧毫无表示,扭头走了。第二天,宫女发现侯夫人在房间里悬梁自尽,手臂上还挂着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一迭近作诗稿,就取下来交给了萧后。萧后深谙杨广脾性,知道此事不能隐瞒,便立即派人将锦囊送到西苑,交给了杨广。锦囊里有侯夫人写的十几首诗词,其中《看梅》二首: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另有一首《妆成》: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还有一首诗,题为《遗意》:秘洞扃仙舟,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杨广为一个女子有如此文采而大感惊讶和钦佩,他立刻赶回皇城,亲自查验侯夫人尸体。虽然死去几日,但这位二十岁的女子依旧腮红颊白,容颜比盛开的桃花还要美丽娇艳。杨广用手抚摸着侯夫人的脸颊,泣不成声。他下旨厚葬侯夫人,同时命人将许廷辅押入大牢,赐他以白绫悬梁自尽。侯夫人的预言应验了,许廷辅果然没落得好下场。从此,侯夫人的容颜和诗文深深铭刻在杨广心里,久久不能忘怀。夜深了,迷楼里乐舞歌声停息下来。王世充问:“陛下,今夜想在哪间房室安歇?”杨广想了想,说:“四阁已有了名字,也铺设了大帐,朕自然得领略一番。

嗯——就先去夜酣香吧!”王世充俯身应道:“臣领旨。请陛下稍等片刻,臣马上就去安排。 ”过了足有一刻,王世充才匆匆忙忙赶回来。杨广似有不悦,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王世充笑笑,说:“望陛下恕臣迟到之罪。因为布置两件供陛下欣赏的奇物,所以耽误得久了些。”杨广惊异地问:“还有什么奇物?”王世充说:“等陛下驾临夜酣香就知道了。请!”王世充头前带路,领杨广到夜酣香门口,将他送进屋里,将两扇门从外面轻轻关上。

杨广觉得自己一步踏进了水晶宫里,四周围光辉映照,晶亮透明。眼前明明只有一幅大帐,然而四下看看,却有几十幅大帐围着自己,而且每幅大帐前面都站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大业皇帝。杨广大为惊讶,走上前仔细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这夜酣香阁里摆放了一圈铜镜,数了数,一共三十六面。每面铜镜有五尺高,三尺宽,下面有白玉石的底座,铜镜打磨得极为精细,闪闪发光,从不同角度照映着屋内的事物,虚幻出多端变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杨广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贱妾恭迎陛下驾幸夜酣香。”杨广回身一看,不知从哪里绕出来一位妙龄美女,已经跪在自己面前。他弯腰将她拉起,哈,又是一位绝代佳人!粉嘟嘟的脸庞恰如晨曦中挂着露珠的牡丹,还透着娇嫩的稚气。杨广猛地一阵春意荡漾。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女子回答:“贱妾名叫袁宝儿,今年十六岁了。”她拾眼看了看杨广,又搭了一句:“是专来侍奉皇上的。”“哦?一定是王世充让你来的了?”“即使王大人不让我来,我也会争抢着来。侍奉皇上,是贱妾今生最大的愿望和荣耀!”杨广一听,知道这又是一个唇齿伶俐,头脑聪明的女子,更是心旌摇曳。他指着周围的那些铜镜说:“王世充要朕欣赏两件奇物,这些铜镜想必就是其中一件了?”袁宝儿点头回答:“是的。这叫乌铜镜。乌铜只有江东铜陵出产,质地细密坚硬,极难磨光。不过一旦打磨到极致,就会乌光晶亮,耀眼夺目,是一般的铜镜绝不可比的。陛下,乌铜镜是不是一件奇物呀?”杨广不以为然地说:“铜镜不奇,只不过取材不同、工艺繁简、镜面大小有别而已。要说奇,相互照映的谋划实在奇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袁宝儿娇嗔地说:“那也当算作铜镜之奇了!”杨广见袁宝儿撒娇,趁势揽在怀里,说:“当然算,当然算。哎,那第二件奇物在哪里?”袁宝儿羞赧地一笑,说:“哎呀,陛下已经揽在怀里了,还不知道奇物在哪儿!”杨广一愣,看着袁宝儿问:“你,你有什么奇特之处?”袁宝儿从杨广怀里挣脱出来:“陛下,一会儿就会知道贱妾奇在哪里了。 ”说着,她款款向帐前走去,伸手在帐中按动了一个机关,只听叭嗒一声,帐帷轻轻分开,从两侧慢慢地向后退去。

这是一顶圆形大帐。帐中没有皇上行宫中常用的紫檀木床,而是一个二尺多高,直径足有一丈的圆榻。拉开的帐帷在圆榻后方形成一个半圆的天幕,紫红的底色上,用明黄丝线绣着一条腾空而起的蛟龙和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整个圆榻被一幅巨大的纯白色的绸缎铺盖着,上面绣了无数朵牡丹、芍药、玫瑰、蔷薇,看上去绝不像供人睡眠的地方,而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坛。袁宝儿站在花坛前面,回眸朝杨广颔首微笑,举手解开身上的衣裙。随着衣裙轻轻剥落,花坛前瞬间生出一株细嫩的白笋,亭亭玉立。

杨广怔怔地看着,不知不觉地站起身,向前挪动两步,又眨了眨眼,确信这一切并非梦境幻觉,但又胜似梦中的仙境。三十六面乌铜镜映照着四周一片怒放的鲜花和一株株亭亭玉立的白笋,自己就置身在百花丛中。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却弄不明白这真实从何而来。那株白笋在扭动,又伸展出两条臂膀,投向花丛深处,分明是在指引着他,向他发出了召唤。杨广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袁宝儿……”

袁宝儿侧卧在花坛当中,一只手臂撑起腮颊,双目微合,娇媚地回应了一声:“陛下!”

眨眼工夫,杨广变成一条白龙,一跃而起扑向花坛。当他跌落在花丛之中的时候,陡然嗅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花的芬芳,像山茶,像茉莉,像栀子,像杜鹃,又什么都不像。这似乎不是某一种花的馨香,而是集万紫千红之大成的馥郁精华。

杨广陶醉了。他不相信刺绣在绸缎上的花朵会散发香气,但又弄不清花香来自何方,只是忘情地喊道:“好香啊!”袁宝儿笑着说:“陛下,这会儿知道贱妾的奇特之处了吧!”

“什么?”杨广双手支起身子,惊诧地问:“袁宝儿,你是说,你的身子是香的?”

没等袁宝儿回答,杨广就朝她的颈项俯下脸去。果然是香的!是花的幽雅清香!花香来自天然,只有天气可以改变它,人是无能为力的。人只能欣赏它,享受它,被它陶醉。

袁宝儿仰面向上,平躺在花丛之中。杨广的脸面紧贴在她的颈窝,又从那里慢慢地朝下移动。他一下接一下翕动着鼻翼,贪婪地将一阵阵芬芳吸进肺腑。从脖颈往下,一路嗅去,经过两座乳峰之间的沟壑时他伸出了舌尖,左右摇摆地舔着那两座洁白的峰峦,他觉得花的香气不仅仅可以闻到,而且还可以品尝。将这馨香细细品尝起来,会觉得余味悠长,回肠荡气。杨广还品评出,乳峰之间的芳香与脖颈处似有不同,它更浓郁,也更迷人。他转向一座峰顶,双唇微开,吮吸那一盘红润的蜂尖,他听到乳峰深处有擂鼓似的轰鸣。袁宝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接着,杨广把脸埋向袁宝儿的心窝,再向下滑到腹部,再向下……每经一处,他嗅到的和品味到的芳香都不尽相同,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当他的鼻尖接近眼前那片茂密茁壮的草丛时,一股更加浓烈的馨香从下面的幽谷深处陡然升腾而出,笼罩弥漫了他的整个头脸。温热芳香的泉水流进杨广体内,刹那间就化作了一团熊熊烈焰,化作了一股激荡奔涌着的炽热的岩浆,催动着他一跃而起,将袁宝儿抱起,让她的双腿盘向自己的后腰,自己抵住那片茂密草丛下的幽谷,又重重倒在花坛上,在花丛里滚动着。

花坛周围,三十六面乌铜镜里,一片山花烂漫,三十六个大业皇帝与三十六个袁宝儿拥抱作一团,在姹紫嫣红中翻滚,一唱一和地发出声声呼喊。像疾风暴雨一阵阵掠过花丛,盛开的花朵在风雨中摇曳着。突然,风雨骤然停息,出现了瞬间的宁静,花朵似乎刚刚要挺起枝叶,蓦地,杨广发出一声虎啸山林般地吼叫,吼叫声过后,繁茂的花丛立时显得一片衰败枯萎……杨广急促地喘吸着,倒向零乱的花坛。

大业七年五月,杨广登临扬子津临江宫,在凝晖殿大宴百僚,向扬州父老告别,随后,他乘龙舟溯运河而上,经通济渠渡黄河人永济渠,直奔涿郡。

时值春季选官,按惯例皇上应稳坐宫中,从众多候补人员中选取合格官员以充填出缺的职位。而现在他已无暇顾及了,就敕命选部、门下、内史、御史四司官员跟随在船上选补。参加选补的人统统跟在岸边,随船北上,等候传唤选补。有些人徒步随船三千多里,都没有被选补录用,反而因冻饿病累而死。

途经东京洛阳,杨广颁布了《幸涿郡诏》:

武有七德,先之以安民。政有六本,兴之以教义。高丽高元,亏失藩礼,欲将问罪辽左,恢复胜略。虽怀伐国,仍事省方。今往涿郡,巡抚民俗。其河北诸郡及山西、山东年九十以上者,版授太守;八十者,授县令。

六月,杨广抵达涿郡,住进了新建的临朔宫。随驾的九品以上官员都给以宅居安置,士兵则住宿帐篷。这时,从四面八方征调的百万兵马正如百川归海,浩浩荡荡奔赴涿郡。各路兵马中,跋涉最远的就是来自岭南的三万名排镩手了。排镩是岭南一带的兵器,排是盾,镩是一种小矛,岭南排镩手擅于山地作战。

杨广抵达涿郡之后,又敕命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车五万乘,送至涿郡附近的高阳,用来装载衣甲幔幕。大量的军队集结,原有征发运到的粮草军需已显得紧张。于是,皇上又敕令征发江淮以南民侠和船只,将黎阳、洛口诸官仓的粮米源源运往涿郡……紧锣密鼓的备战一直持续到大业八年一月。元旦过后,大业皇帝正式下达了《征高丽诏》。

合水县令庾质奉召来到临朔宫谒见皇上。庾质曾是大业元年时候的太史令,因直言国事失去恩宠,被贬为合水令。庾质善观天文地理,预测灾异,杨广这,次召他来涿郡,就是让他预测伐高丽一事。

庾质行过跪拜之礼,杨广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朕继承先帝意旨,将御驾亲征高丽。一个小小的高丽国,其地域户口与大隋的一个郡相当。卿以为此战能否克敌?”

庾质回答说:“以臣观察,出兵可以克敌。但是依臣愚见,陛下不可率部亲征。”

杨广一听,脸上就有了三分不悦,说:“你这是什么道理?朕今日聚集天下兵马至此,怎么能躲在后面不见敌军呢!岂不让天下耻笑朕懦弱无勇?”

庾质说:“谋略与懦弱无干。陛下乃堂堂大隋天子,高丽是一个弹丸小国,御驾亲征,于国威军威不称。臣愿陛下安驾坐镇涿郡,命骁勇将帅,指授方略,领兵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此事宜速用奇兵,若行动迟缓,必定无功。”

“好了!”杨广不想听庾质再说下去,脸上的三分不悦已变为七分愠怒,“你既然不想随驾前往,那你就留在涿郡吧。如果没什么事禀奏,你可以走了。”

庾质悻悻地退出宫来。他想不明白,皇上对自己所说的道理置若罔闻。只要皇上不御驾亲征,军队的行动就会迅速灵活得多,获胜的希望就会更大一些。兵贵神速呀!既然对庾质的话听不进去,又何苦把我千里迢迢从合水召来涿郡!我庾质父子自开皇文帝时侍奉朝廷至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一言一行全为国家社稷,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庾质的父亲叫庾季才,善观天象,预言天时人事大都应验,在梁、周朝廷大名鼎鼎。文帝杨坚为周室丞相时,曾于深夜密召庾季才,请教他代周称帝的前景,庾季才说:

“天道精微,难可意察,以人事预卜,符兆已定。季才即使说不行,杨公难道还会弃官去做隐士吗?”

几句话很含蓄地暗示了杨坚称帝是大势所趋。而庾质观察天时人事,不在其父之下,却是怀才不遇,始终没有得到皇上的信任。

庾质说出兵可以克敌,说的是天象,这对杨广当然是吉兆。但要旗开得胜,大功告成,还要有神灵的护佑。于是,他先在临朔宫怀荒殿斋戒之后,又在桑干河南岸设坛祭祀战神,在临朔宫南祭祀先帝,在蓟城北祭祀了马神。

至此,征伐高丽的一切准备全部就绪,杨广在临朔宫升殿亲授节度:征讨大军共编为二十四军,每军各设大将、副将一名;每军有骑兵四十团,每团十队,每队一百人;步兵八十队,分为四团,每团各设偏将一人。每团士兵的铠胄、缨拂、旗幡颜色统一,与其它团都有区别。

每军还设受降使者一人,承诏慰抚高丽降者,不受大将节制。在杨广看来,区区高丽,只要见到百万重兵云集城下,必定畏威而降,所以先设受降使者,专司高丽君臣投降事宜。其余随军辎重散兵也编为四团,由步兵掩护前进。军队的前进、停止或设营,都规定了一定的号令。

杨广诏令,每天遣一军出发,前后相距四十里,连营渐进。涿郡通向辽东的大路上,大隋军队首尾相继,鼓角相闻,旌旗漫卷,绵延九百六十里。二十四军之后,是大业皇帝杨广率领的天子六军,前后八十里。这样,征伐高丽的大隋军队共有三十军,前后相续达一千四十里。诸军都有长一尺五寸,宽二寸的帛带,上面题写着各军番号,作为标记。

皇上征营中的十二卫,以及三台、五省、九寺等部衙门,都分属内外前后左右六军,使用所属军队番号,不得用原台省名称。上至王公,下到兵丁夫役,均有帛带缝在衣领,上写番号、姓名,称为“军记带”。每军发给数百面幡旗,军士因公离营,必须手执幡旗。不执幡而离营者,若被他军验查军记带,发现不是本部兵士,无需禀报,立即斩首。

一百多万隋朝大军,浩浩荡荡,杀奔辽水。

杨广高坐在车驾之上,看着前后左右的御林军,清一色的白马,威风凛凛,势不可挡。大军行进,铁蹄哒哒,排山倒海,汹涌澎湃。这声音与其说是进军的号角,不如说是胜利的凯歌。他在想,百万雄师讨伐高丽小国,此一去定是有征无战。隋军抵达辽东之日,便是高丽国束手投降,俯首称臣之时。那时,一定要像安抚突厥诸蕃酋长一样,对高丽施以隆恩,赦免其有失藩礼之罪,赏赐锦段,倍加优待,然后盛宴百官将士,大醣三日,班师回朝。

在杨广看来,这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只不过等他亲临其境,走走过场完成下来就是了。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在他前面的结果,与他心中的设想大相径庭。

杨广率天子六军到达辽水西岸时,已是三月中旬。

隋朝大军齐集辽水边,临水结成大阵。辽水是隋军进攻高丽的第一道天然屏障,高丽兵早已隔河防守,拆毁了桥梁,严阵以待。虽说是早春三月的枯水时节,河面上却也波涛滚滚,河水冰冷刺骨。望着河对岸隐约可见的辽东城池,杨广即命工部、尚书宇文恺连夜赶造三座浮桥,决定次日黎明渡河。

此役的前锋是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这位曾是杨素麾下的猛将,其剽悍勇武倍受皇上赏识。为报皇恩,麦铁杖将三个儿子也编人了征伐高丽的队伍里。此刻,他准备身先士卒,抢渡辽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见东方既白,麦铁杖将三个儿子召到面前,郑重地告诫说:“我受国恩,今天到了报效之日。如果我战死了,你们当感到荣耀,皇上也不会亏待你们。切记,今后做人,当以诚孝自勉! ”

进攻的时刻到了,刚刚造好的三座浮桥迅速架在了河面上。麦铁杖一声号令,最先跳上浮桥,率领着先锋队伍向东岸冲去。战鼓惊天动地,麦铁杖疾步如飞,眨眼间冲到了桥头,却大吃一惊,浮桥都造得短了,桥头离岸还有一丈多远!军令既出,绝无后退的余地。麦铁杖已无暇多想,大吼一声跳入水中。身后士卒也不敢犹豫,一个个跟着他跳下来,手持刀枪奋力划水,冲向东岸。

这时候忽听一声锣响,在岸上守伏的高丽兵蜂拥而至,围向河边,朝着水里的隋军箭弩齐发。立时,惨叫声响成一片,麦铁杖的部下中箭伤亡过半,鲜血与初升的朝霞一起,将河水染得通红。没有中箭的士兵,多数也因惊慌失措溺水而死。跳进水中即已乱不成阵的队伍,此时已是溃不成军了。

麦铁杖气急得两眼冒火,凭着一身力气奋力跃上东岸,哇哇大叫着杀人高丽军中。一边冲杀,一边左顾右盼,见跟上岸来的只有虎贲郎将钱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三个人东冲西杀,也砍倒了近百名高丽兵,无奈后卫不继,三人寡不敌众,不一会儿便先后中箭负伤,又被围上来的高丽兵乱刀砍死。

征伐高丽的第一次冲锋就这样结束了。

首战失利,让杨广恼怒至极,这太有损于天子尊严了!他立即将督造浮桥的宇文恺撤职关押,待战后再加处治。又斩杀了三名负责造桥的官员。麦铁杖战死令杨广痛心不已,他派人渡河,出重金从高丽入手里买回麦铁杖的尸体厚葬,又重重赏赐了他的三个儿子。一切处置妥当,杨广召来了少府监何稠。“何卿,”杨广非常严肃地问,“你知道抢渡辽水一战败在哪里?”这是明知故问。何稠答了一句:“知道。”看看皇上不再发问,只是两眼盯着自己,何稠又说:“陛下,臣看过那三座浮桥,都是测量计算上有误。请陛下给臣两天时间,定会造一座顺利通达对岸的浮桥。”“好。”杨广满意地点点头。两天后浮桥造成,隋军二次强渡辽水,果然顺利过河,与高丽军在辽水东岸摆阵大战。高丽军原本就不是对手,前次是因隋军浮桥有误侥幸取胜,这一回却败得落花流水,死者愈万。高丽军见事不好,急忙向辽东城内龟缩,隋军乘胜东进,将辽东城团团包围。

随后,皇上的车驾也渡过辽水。杨广巡视了东岸战场,所到之处遍地都是被杀的高丽兵尸体,欣喜万分,不禁诗兴大发,信口作杂言诗一首:秉旄仗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策功行赏不淹留,全军籍智谋。讵以南宫复道上,先封雍齿侯。念罢,命太史官记下,冠名作:《纪辽东》。接下来,就是攻克辽东城了。杨广将各军将领召到御前,训诫说:“今日朕亲率百万大军东下讨伐高丽,完全是为了拯救百姓,惩罚罪恶,而不是为了贪图功名。诸将应理解朕的意图。如果哪一位打算突击偷袭,孤军独战,使自己名扬沙场,以此邀赏请封,那是违背朕此次东征之初衷的。这一点,请诸将切记。所以,诸将进军时,应当兵分三路,且要相知相闻相互配合,不可孤军独进,以防损伤。还有,凡军事进止,都必须奏报朕知,等待命令,不可擅自行动。”

听了皇上的这些话,众将领只有唯唯称是,可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谁都知道兵家自古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西汉名将周亚夫驻军细柳,曾对汉文帝说过这句话,文帝十分赞赏。而今日杨广所言,就等于给诸将领捆绑了手脚,失去了灵活作战的主动权。这样,谁也不敢保证不会贻误战机。看来,庾质劝皇上坐镇涿郡,让将帅领命东征,其中道理或许在此。

辽东城内的高丽守军几次出城反扑,均告失利。高丽人见在旷野交战实在不易取胜,就改变策略,固守城池。杨广下令隋军攻城,却又敕命诸将:“高丽军一旦请降,就宜抚纳,不得纵兵进攻。”

辽东城池高坚,守易攻难。隋军一次次的进攻都被击退。不过也有几次,隋军攻上城头,打开了缺口,高丽人立即投降,进攻就马上停了下来,隋将将军情飞奏杨广。待领了旨令回来纳降时,高丽人却早已重整旗鼓,调整了防卫,继续守战。隋军将领只有暗暗哀叹白白失去的大好时机。这样反反复复,辽东城的攻守之战一直僵持到了六月。

辽东城久攻不下,让杨广十分窝火,于是,他亲临城南,视察了高丽军守城形势,又召集诸将训话说:

“大隋军队是怎么了?往昔的气势,那威风都到哪里去了?面对一个高丽小城,竟数月攻克不下,你们还有什么脸面见天下百姓!你们一个个自以为是高官,又恃家世显赫,拿着朝廷俸禄,想把朕当暗懦君主欺瞒么?难怪在涿郡时你们都劝朕不要亲征,原来是怕朕看见你们打败仗!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朕就住在城下,看你们攻城。哪个敢畏敌不前,朕就砍下他的头!有奋勇杀敌者,朕自然会重重赏赐!”

众将领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随后,杨广命何稠于城西数里组六合城,真的住下来观战。

第二天,隋军在各个将领的死命督战下,从四面向辽东城池发起了又一次猛攻。战鼓震天,呐喊声遍野,隋军士兵抬着冲梯,扛着飞竿,一窝蜂似地拥向城墙底下。城上的高丽兵奋力抵抗,刹那间,乱箭飞石急如骤雨。

杨广坐在六合城头,静静地观赏着这个壮观惨烈的场面:冲梯刚刚搭上城墙,即刻被守城兵士推倒,爬到半腰的士卒惨叫着摔下来飞竿支在城头,一名兵士眼看就要攀到顶端,城墙里探出一个人,举刀将飞竿砍断又一架冲梯搭上去了,攀在最上面的士兵的半个身子已经高出了城墙,突然,士兵的头颅不知飞向何处,身子却还紧紧地攀伏在冲梯上……渐渐地,冲锋的呐喊变成了伤残者悲惨的哀号。不过,进攻并没有停止,士兵们一批又一批地冲上去,退下来,再冲上去,前仆后继。

忽然,杨广看见一个士兵将飞竿搭上城头,眨眼工夫便爬了上去。迅捷得像一只猴子。高丽兵措手不及,见有人登城,蜂拥而上与他厮杀。那个人左冲右挡,竟接连砍倒了十几个高丽兵。但毕竟势单力薄,被高丽兵逼得又跃上城墙,未及站稳,高丽兵一枪刺向咽喉,他往后一仰,跌落下来。还没落至半腰,他竟伸手抓住了飞竿上的垂绳,随即一个鹞子翻身,又攀住飞竿向城头爬去。不过这回高丽兵显然有了防备,只见城上一个士卒用钢又叉住飞竿顶部,使劲往城外一推。飞竿离开城头立了起来,就在要向外倒下去的瞬间,那个人展臂一跃,像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哎呀,真是好身手!”杨广惊异地叫出声来,立即命侍卫急去城下,召那个士兵来六合城见驾。

“你叫什么名字?”杨广和蔼地问。

那士兵双膝跪地,伏首答道:“回陛下,小的姓沈名光。”

沈光是吴兴人,父亲沈君道曾做过陈国吏部侍郎。陈亡后移居长安。沈光自小骁捷,尤善于骑马,与京师的游侠交往密切。长安初建禅定寺时,寺中一根十几丈高的幡竿断了竿绳,无人可以上竿系绳,寺僧急得团团转。沈光知道后去寺里对僧人说:“快拿绳来,看我把它系上去。”

众僧惊喜,急忙拿了绳来。沈光口衔绳索,攀竿而上,直至竿顶龙头,将绳子系好之后,放开手脚凌空而下,双掌撑地倒立行走了十几步,一跃立起。围观者惊叹不已,从此人送外号“肉飞仙”。

杨广听了侍从的介绍,高兴得连声说好。当即传旨,拜沈光为朝请大夫,也算为奋勇杀敌者树了一个重重赏赐的榜样。

榜样树立起来了,辽东城却依旧没有攻下。这时候,其他各路大军的战报也接连传来,却没有多少令人振奋的消息。

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江淮水军从东莱海口出发,渡海抵达高丽半岛,入溟水而上,进到离高丽都城平壤六十里处,与高丽军遭遇,大败高丽兵。来护儿喜出望外,不顾副将周法尚劝阻,遂率四万精兵乘胜进攻平壤。

高丽人在城内空寺埋下伏兵,派一支队伍出城迎战,佯装败退。来护儿率军追入城中,即纵兵抢掠,队伍乱作一团。这时候高丽伏兵四起,杀得隋军丢盔卸甲,来护儿仅领几千人逃回了水军营地。精锐尽失,实力大耗,来护儿不敢停留,只好率船队退屯海浦。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出扶余道,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出乐浪道,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出辽东道,右骁卫将军薛世雄出沃沮道,左屯卫将军辛世雄出玄菟道,右御卫将军张瑾出襄平道,右武侯将军赵孝才出碣石道,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将军崔弘升出遂城道,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出增地道。这九路大军三十万兵马此时都会师在鸭绿江西岸。

宇文述等九军从泸河、怀远等地出发时,兵马都配给百日粮草。每个士兵加上排甲、枪稍、衣资、戎具、火幕,负重都在三石以上。士兵们都不堪重负,军中又有严令:遗弃米粟者斩!然而对于严令,士兵们也想出了对策。一路上,士兵们趁夜间宿营时,偷偷在帐篷中挖坑埋粮。及至会师鸭绿江,路程刚刚过半,粮食却快用尽了。

宇文述、于仲文等军扎营鸭绿江西岸,喘息甫定,就听前卫军士来报:

“高丽大臣乙支文德过江来了。”

乙支文德是高丽王派驻鸭绿江东岸的守臣,宇文述听说他先过江来了,不禁一愣,问:“他说没说来干什么?”

“说了。他想面见几位将军,商讨议和归降之事。”

“太好了!”于仲文击掌叫道,“皇上早有密旨,若见得乙支文德,定要生擒。这回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吩咐左右侍卫:“乙支文德只要迈进营帐,立刻给我拿下!”

“大将军不可莽撞。”随着话音,尚书右丞刘士龙走进来,他现在是于仲文军的受降使者。刘士龙说:

“二位将军,乙支文德是来议和归降,不是下战书的。就是下战书,还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之理。况且乙支文德不是一般使者,而是高丽王手下重臣。如果把前来投降的大臣抓起来,高丽军还会投降吗?他们只有拼死抵抗这一条路可走,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行!”于仲文果断地说,“生擒乙支文德是皇上的密旨。”

“可是,大将军不要忘了,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是皇上当着全军将领宣谕的圣旨。抓一个乙支文德,引起高丽军全力抵抗,两相权衡,孰轻孰重?我已派人去江边,将乙支文德接到我帐中叙谈。”“你,你怎么能……”“我是受降使者,皇上有旨,受降使者不受大将军节度。”刘士龙说完,呵呵一笑,转身走了出去。宇文述看了于仲文一眼,叹口气说:“受降使者不受将军节度,相互掣肘也就不足为奇了。”于仲文问:“宇文将军,你说这乙支文德真是来投降的吗?”宇文述苦笑一声,反问道:“你说呢?于将军,你我率三十万兵马,千里跋涉来到这鸭绿江边,若是兵不血刃就能得胜回朝,岂不是太便宜了吗?”

于仲文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乙支文德既然不是真降,必然是来试探,是缓兵之计。他自己送上门来,如果我们不能把他擒住,这抗旨的罪名可是担待不起呀!”

“那你说怎么办?咱们做将军的,不能去受降使者的帐中抓人啊!”“那就把他请到咱们帐中来。”说着,于仲文唤进一名侍卫,让他去刘士龙的营帐传话,请高丽大臣乙支文德来大将军帐中,有要事商谈。不一会儿,侍卫跑回来禀报:乙支文德已被尚书右丞刘士龙放走了。于仲文一听,大喊一声:“不好!”急忙命几名侍卫骑马去追,一定要把乙支文德追回来。可是已经晚了。侍卫们追到江边的时候,乙支文德刚刚登船。侍卫远远地就喊:“乙支大人请留步,我们大将军还有要事跟大人商谈!”

乙支文德站在船头,笑而不答,只朝着追来的侍卫们挥了挥手。船慢慢离岸,向江心驶去。此次过江,乙支文德见隋军士兵一个个面有饥色,疲惫不堪,心中便有了应对之策。诈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宇文述、于仲文安营西岸静静地等了七八天,未见高丽军有丝毫前来投降的迹象。知道果然是上当了。于仲文看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决意领兵渡江,追击乙支文德。

宇文述却说:“军中粮草殆尽,恐难以征战,我看还是退兵为好。”“什么?”于仲文一听大为恼火,“宇文将军,你我几十万兵马,破不了区区高丽小贼,有什么脸面回皇上!别忘了,乙支文德是从咱们两个眼皮底下溜走的!”

宇文述不再反驳。他知道,虽然同为大将军,皇上更赏识于仲文的谋略,出征前,曾旨令诸军可听于仲文咨禀节制。既然他要渡江作战,宇文述也只好听命了。

经过两天的休整准备,宇文述、于仲文率九军渡过鸭绿江,向乙支文德的高丽军发动进攻。高丽兵果然不堪一击,每次交锋,刚刚开战高丽军便败退而逃,隋军即乘胜追击,七战七胜,长驱直人,渡过萨水,直至离平壤城三十里处,依山安营。岂不知,这又是乙支文德的诱敌深人之计。

见陪军兵临平壤,乙支文德又派来使者,对宇文述说:“高丽愿降。只要大将军退兵,乙支文德大人定随国王同去面见隋皇帝请罪!”此时的隋军士卒疲惫,军粮无几。宇文述见平壤城池险固,恐怕一时也难攻下,毯答应退兵。这是乙支文德的又一次诈降,它注定了隋军惨败的结局。隋军结成方阵向西退去。行进当中突遭高丽军四面袭击,宇文述率部且战且退,来到萨水,开始渡河。刚刚渡到一半,高丽军从后方发起猛攻。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展开阻击,英勇战死。高丽兵乘胜追击,隋军顿时溃散,像决了堤的江水倾泻败退,不可遏止,一天一夜竟跑了四百五十多里,退到了鸭绿江西岸。来护儿闻知宇文述失败,也率水军撤回。

宇文述等九军出征时有三十万之众,待退回到辽东城下时,仅剩二千七百余人,排甲兵杖损失殆尽。惨败到今日这种境地,是杨广万万没有料到的。此时的隋军已无力再战,遂下令全线撤兵。声势浩大的征讨高丽之役,历时半年有余,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八月二十五日,杨广自涿郡启程南返。皇上的车驾到达东京洛阳,已是大业八年九月十三日。

首战高丽失利,并没有使杨广冷静下来反思一下其中的根由,反而更激发了他不灭高丽誓不罢休的决心。在由涿郡返回洛阳的途中,他就下令将黎阳、洛口、太原等官仓的粮食继续调运至辽西望海镇屯集,以备再伐高丽之用。

十二月,也就是杨广回到东京洛阳之后三个月,对兵败萨水的将领作了处罚:

尚书右丞刘士龙擅自放走乙支文德,贻误战机,罪不可赦,斩首以谢天下。

宇文述、于仲文用兵无方,除官为民。二十四军中的一批将军、副将军也一并受到了免职的处罚。

不过,朝中群臣看得明白,于仲文未获死罪,全是沾了宇文述的光。宇文述是皇上的宠臣,儿子宇文士及又娶了皇上的南阳公主为妻,两人是儿女亲家,皇上罚罪当然要网开一面。只要宇文述罪不当死,其他人也就不会有杀身之祸了。

谁知几天之后,宇文述串通同被免官的诸将,众口一词,将兵败萨水的罪责全都推到了于仲文身上。说于仲文为邀功取宠,不听众将劝告,坚持渡过鸭绿江追击高丽军,终至惨败。杨广听后怒不可遏,不再追究别人,独将于仲文押人大牢。于仲文在牢中忧恚发病,没过几天就死了。

于仲文是北周燕国公于实之子,自幼聪明好学,倜傥有志,当时号称名公子。后任安固太守。当时益州有任、杜两家农夫各丢失了一头牛,后来找到一头牛,两家都说是自己的,诉至州郡,州郡官久不能断。于是,益州长史韩伯俊令于仲文判断。于仲文令两家赶来各自的牛群和两家争议的那头牛,牛即跑人任家的牛群中。于仲文又命人暗中将那头牛股部刺伤,任氏伤心得落泪,杜家却不再乎。于仲文依此将牛判给任家,杜家也心服口服。

杨坚任北周丞相时,于仲文在平定尉迟迥叛乱中立下战功,文帝开皇年间被授为行军元帅,曾率十二总管大破匈奴。当时的晋王杨广看中于仲文的才干,奏准文帝,要于仲文督晋王府军事。杨广继位后,升他为右翊卫大将军,一直圣眷隆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戎马一生,为大隋王朝效尽犬马之力,到头来却落得一个冤死狱中的凄惨下场。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休养之后,大业九年正月,杨广又下诏征调天下兵马集结涿郡,准备二次征讨高丽。

然而这时候国内时局已不似往年那么太平了,四方义军蜂起,各霸一方,大有将乱天下之势,使杨广颇感头痛。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大张旗鼓地招募散布在民间的武勇之士,充为皇宫禁卫,称作骁果。这样既可网罗武勇之士于自己手下,以防他们铤而走险,与义军盗贼为伍,又可扩充和增强自己的禁卫力量。剩下的那些占山为王的鸡鸣狗盗之徒就不会有什么作为,迟早会剿灭干净的。

为了整训招募的骁果,杨广特意设置了折冲、果毅、武勇、雄武等郎将官职,选调了心腹武将出任,统领骁果。

如意算盘往往是一厢情愿的。大业八年的席卷全国的大旱和洪水灾害过后,疾疫流行,百姓死亡流离。太行以东受灾最重,义军声势更猛。新年伊始,杜彦冰、王润聚众攻陷平原郡,将官府财物洗劫一空。平原李德逸趁火打劫,纠集游民数万,自称“阿舅贼”,劫掠四方。在西北的灵武,白榆妄一伙号称“奴贼”揭竿而起,抢夺朝廷牧马,还与突厥勾结,横行陇右。

三月,韩进洛在济北聚义,部众数万人。

四月,孟海公在济阴举旗,拥众数万,滥杀无辜。

还有齐郡的王薄、孟证、北海郭方预、高鸡泊的窦建章、孙安祖、河间格谦、渤海孙宣雅等,各部多者十余万,少者数万人,纷纷攻掠郡县,闹得各方官吏惶惶不可终日,百姓鸡犬不宁。

天下承平日久,地方守吏不习武备,每与义军交战,大多望风败退。而齐郡丞张须陀却是众多地方官吏中的一个例外。

张须陀是弘农阕乡人,性情刚烈,有勇有谋,文帝时曾以战功授仪同,后来跟随杨素讨伐并州汉王杨谅的叛军,加授开府。在齐郡丞任上,张须陀见义军四处攻击郡县,就积极操练部下,以防万一。

大业九年四月,别号知世郎的王薄率数万人攻打齐郡,张须陀领兵抵抗。王薄见齐郡防守严密,就转而向南攻掠鲁郡。张须陀率部悄悄尾随其后,在泰山脚下追上王薄的队伍。王薄义军自恃逢战必胜,毫无防范。张须陀挑选精锐,出其不意猛冲进义军阵中。义军立时溃不成军,纷纷四下奔逃,被张须陀的部下杀死数千人。

王薄遭此挫败,不敢再攻齐郡,收合亡散万余人向北攻掠。他联合渤海孙宣雅、平原郝孝德等义军共十万人进攻章丘。张须陀得知消息,派舟师截断黄河渡口,亲率二万精锐马步军奔袭,大破义军。义军败退至黄河渡口,被守候在这里的舟师扼守退路,遭前后夹击,损失惨重。

刚刚打垮了王薄,又闻郭方预围攻北海,声势浩大,兵锋锐利,北海郡丞性命难保。

张须陀决定驰援。他对部下说:“围北海之贼自恃兵强,认为我无力相救。我要率兵突袭,定能获胜。”

于是他挑选精兵,星夜奔袭,义军果然没有设防。张须陀率兵冲人义军营中,势如破竹,杀死数万人,缴获辎重三千辆。义军落荒而逃,张须陀率部穷追不舍。

义军逃至潍水边,被河水挡住去路。无奈之下又布开阵势与张须陀部交锋。张须陀刚要策马冲上去,就听后面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将军一路辛苦,请先在此稍作休息,让我罗士信做一回先锋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挺枪策马冲向敌阵。

这个罗士信只有十四岁,是历城人,已跟随张须陀经历多次仗阵,勇敢得很。张须陀见罗士信冲了上去,便勒住马头,高兴地观望。

罗士信飞马奔到义军阵前,就有几个人迎上来拼杀。只见罗士信手中的枪稍舞动几下,就有三个义军被他刺倒。他又拔出佩刀,将其中一人的头颅砍下来,抛向空中,然后用枪尖接住,高举着纵马略阵。义军将士被罗士信的举动吓呆了,没人再敢上前交手。张须陀大呼一声,乘机率兵攻击,义军溃败,罗士信跃马追杀。每杀一人,就割下鼻子揣在怀里。等还营时一数,竟有二十多个。

此役后罗士信被擢为副将,跟随张须陀左右。司隶刺史将这一系列的战绩奏报朝廷,杨广立即派了使者前来抚慰,并命使者画了张须陀、罗士信战阵冲杀图,带回去供皇上和朝中文武观赏。

宇文述又被恢复官职,加授开府仪同三司。皇上下诏说,去年征讨高丽,宇文述因兵粮不继而陷王师,是供粮军吏失职,并非宇文述之罪,所以应复其官爵。

在朝中百官心里,宇文述复职是早晚的事,谁让人家是皇上的亲家呢!与宇文述同时复职的,还有一批因去年征讨高丽失利而被免职的将军。这不仅是皇上为避任人唯亲之嫌的举动,还透露出一个消息,二征高丽的战争在即。

首战高丽失败,不能不使杨广耿耿于怀,他感到平生以来最大的耻辱,太有损于大隋国威了。在战场上失掉的面子,一定要用铁马金戈来挽回!

回到洛阳的几个月里,杨广甚至只去过西苑一次,而且仅仅住了十天,其余的时间大都呆在显仁宫里。高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压得他无心在十六院里留连取乐,更无意计算府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布帛,能否应付再一次宏大的征战。他的心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征服!

显仁宫里,杨广召集文武百官于殿下,复议征伐高丽之事。他说:

“一个小小的高丽,竟敢侮慢上国,与我大隋对抗,如听之任之,天下人将耻笑朝廷懦弱无力,今后也难以威服四方。当今国势强盛,填海移山的事朕都可以办到,何况对付一个高丽小虏!朕欲再伐高丽,众卿以为如何?”群臣缄口不语。谁都明白,既然皇上下了决心,这一仗就非打不可了。有异议,说出来也是白说,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杨广见无人回答,就决意开口点名了。他看了一眼已被授为太史令的庾质,问:“庾质,你说说看,再伐高丽,结果将会如何?”庾质听皇上点到了自己,不敢再作沉默,想了想便躬身答道:“陛下,臣实在愚昧,无先见之明。臣之所想还如前次所见,陛下亲率大军,实在过于辛苦,大可不必。”见庾质开口说了话,左光禄大夫郭荣也斗胆站出来,俯首说道:“臣之所见与太史令相同。陛下,高丽蛮族缺失藩礼,实应兴兵讨伐,不过那是臣下应尽之职。千钧之弩,不会为射杀一只小老鼠而发机。所以,陛下也不必为高丽这等小寇而屈驾亲征!”

杨广不耐烦了。这帮文武,要么缄口不语,要么开口就来劝阻御驾亲征,真是败兴!他愤然作色道:“前次讨伐高丽,朕御驾亲征都未能取胜,此次单凭你们这些人就会成功吗?”

明摆着,这话里还藏着一句:你们当中还有谁的谋略武艺高过朕不成?有了这话,谁再继续劝谏就是自找倒霉了。杨广随即宣布,民部尚书樊子盖等一批文武官员,辅佐越王杨侗留守洛阳,其余官员随驾东征高丽。四月,杨广离开洛阳,乘船沿运河北上涿郡。五月,皇上的车驾又一次渡过了辽河。这一次,杨广派宇文述与上大将军杨义臣率军直取平壤,又派左光禄大夫王仁恭出扶余道,进军新城。他对王仁恭说:“去年征讨,诸军多有不利。古人说,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所以诸将不能再担重任。今日朕委你统领前军,你不要辜负期望。”随后赐王仁恭十匹良马,一百两黄金。

王仁恭率军进至新城,数万高丽兵北城摆阵。王仁恭领一千精锐骑兵直冲敌阵,高丽兵竟不能招架,退入城中拒守。王仁恭将新城四面包围。对于进攻高丽重镇辽东城,杨广作了充分准备,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授予诸将随机决断的权力。在渡辽河之前,他命何稠监造了大批飞楼、云梯,渡河之后,隋军便开始对辽东昼夜猛攻,不给高丽军喘息的机会。高丽军防守得极其顽强,激战二十多天,双方伤亡惨重。

辽东城久攻不下,杨广心急如焚。常言说急中生智,他在这久攻不下当中突然悟出了一些门道。辽东城难攻,难就难在它有高大坚固的城墙作为屏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能越上城头,击溃高丽军就不在话下。

杨广立即诏命辽西至涿郡一带地方,火速制作征集一百万条麻布口袋运至辽东城下,将每条口袋装满沙土,直对辽东城池垒成一条三十步宽的鱼梁大道,大道与城墙等高,士兵沿大道可以直接冲人城内。又命何稠设计制造了十辆八轮楼车,在鱼梁大道两侧安放。楼车比城墙还高,车上排列弓弩手,可以俯射城内守军,掩护士兵沿鱼梁大道攻城。

这一切竟在半月之内完成了。杨广下令全军将士休息三天,第四天清晨总攻辽东。杨广之所以留出三天的空隙,不全为了让疲惫的军队得以休息,他还期待着辽东守军的投降。照理推论,经过几十天不分昼夜的攻守拼杀,高丽军一定是元气大伤。眼下隋军垒起鱼梁大道,安好八轮楼车,光凭这阵势也看得出辽东城已岌岌可危,指日能下。高丽守军已是死路一条,何不早早投降,省得再折损一批兵将?

或许辽东城内不识时务的高丽人还没有感觉到绝命的危险,漫长的一个白天静悄悄地过去了,夜幕在大业皇帝稳操胜券的期待中渐渐降临。

下弦月升上穹顶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夏夜的寂静。从辽西风驰而来的快马驿卒,把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奏书送进了杨广的御帐:礼部尚书杨玄感于六月三日在黎阳起兵反叛,现正引兵杀向东京洛阳!朝廷的后院起火了!

大军出征,最怕两件事:前线倒戈和后方反叛。而眼下在后方反叛的这位杨玄感是杨素的儿子,他善于骑射,粗通用兵方略。更好交友,朝中许多达官子弟都与他过从甚密。这次杨广率军亲征,钦命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前线所需的粮秣辎重。他一反叛,等于扼住了前线将士的脖子。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打得杨广手足无措,乱了方寸。他一边派内侍传诏臣将速来御前议事,一边在帐中团团转圈,连声大骂:

“逆贼!畜牲!朕对你恩宠有加,你竟这样报答皇恩!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灭你杨素九族!”

说心里话,杨广确曾有过将杨素满门抄斩的想法,但见杨素受封楚国公后并无谋逆迹象,而且又老迈体衰,疾患日重而死,也就打消了抄灭全家的念头。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呀!

随驾东征的几位文臣武将应召赶到了皇上御帐中,他们见杨广满面怒容,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个个束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杨广见臣将到来,也停止了踱步,回御座上坐下。他环视众人,一眼看见太史令庾质,猛然想起渡过辽河在向辽东城进发的路上,庾质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黎阳有兵气!”当时杨广听了淡淡一笑,根本没放在心上,庾质也就不再吱声。此刻,杨广想起这句话,浑身一颤,带着懊悔和叹服的口吻说:“庾卿神机妙算,黎阳果然有兵气啊!”庾质慌忙回答:“陛下,此事不幸被愚臣言中,而愚臣却未能洞察深邃,甚是惭愧不安!”杨广摆了摆手,说:“不必自疚了。事端已发,朕想听听诸位臣将的高见,下一步该如何打算。逆贼杨玄感聪明机警,此次举兵会不会酿成祸患?”

纳言苏威上前一步说:“陛下,一个人若能明辨是非,判断成败才算得聪明。杨玄感生性粗心大意,思考疏略,有勇无谋,并非聪明之辈。对此陛下无需多虑。只是怕因此而演成天下大乱哪!”

这正是杨广担心的。眼下盗贼蜂起,尚未平息,杨玄感一闹,四方盗贼闻风而动,遥相呼应,那就不堪设想了。庾质又说:“陛下,还得确保眼前无虞。臣听说,杨玄感的两个弟弟就在辽东军中。”

哎呀!杨广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刚才只顾上火着急,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辽东城下的武贲郎将杨玄纵和鹰扬郎将杨万硕就是杨玄感的弟弟呀!他们都手握兵权,一旦听到消息,再来个率部起义,那可是前线倒戈和后方反叛都让朕给占全了!

杨广立即唤进两名禁军校尉,命他们各带一队人马,前去辽东城下营寨,将杨玄纵、杨万硕抓来。

半个时辰不到,两名禁军校尉回来禀奏说:“没有抓到杨玄纵、杨万硕。听营中士卒说,二位郎将早在十几天前就不见了。”“什么?”杨广气得浑身发抖,大吼道:“不见了!军中将领擅离阵前,怎么没人向朕奏报?”苏威禀奏:“陛下,他们二人属兵部侍郎斛斯政节度。”杨广朝两名校尉一挥手:“去把斛斯政抓来,就在这御帐中斩首!”两名校卫走了。却带回来更坏的消息:斛斯政听说皇上派人去抓杨玄纵和杨万硕,骑了一匹快马冲出营寨直奔辽东城,投降了高丽军,刚刚被接进城去。杨广简直气疯了,他捶胸顿足地大喊:“传朕旨令,即刻攻城。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斛斯政从高丽人的窝里掏出来!”

庾质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应冷静三思,万不可意气用事。斛斯政放走杨玄纵二人,又投降高丽,无疑是杨玄感同党。这样看来,杨玄感绝非贸然起事,而是有过周密计划的,因此就更不能掉以轻心!”

苏威也说:“太史令所言极是。况且叛贼已进兵洛阳,镇守东京的越王和樊子盖的军力是否守得住,能守多久?这些都是眼下急需细细思谋的事。若不早作决断,恐怕会贻误战机。”

听了这些话,杨广终于平静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斛斯政,早晚有一天,朕要万箭穿死你,千刀剐了你!”然后稳定一下气息,问:“你们有何良策?撤兵回援?”没有人回答。好像都在思考,其实谁都明白,只有撤兵回援,才是解洛阳之危、剿灭叛贼的最好办法。“可是,这辽东城指日可下,宇文述也挺进到了鸭绿江边,难道此次讨伐高丽就这样功亏一篑了吗?”杨广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半途而废确是可惜,但比起叛逆后方起兵危及东京来,征服高丽蛮族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又经过了一天的反复斟酌,杨广决定退兵。他派出信使,火速传令宇文述立即撤退,又吩咐身边攻城将领暗中做好全体班师的准备。

六月二十八日晚二更时分,皇上的御驾和几十万大军悄悄撤离辽东城下。旷野里,到处都是隋军丢弃的兵甲排杖和军需辎重,营垒帐篷都保持着原有的样子,扔在了营地上。守城的高丽军听到隋军移动,却不敢出城,只在城头上击鼓鸣锣,给自己壮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派小队人马出城查看,只见隋军营地人去帐空,一片狼藉,怀疑其中有诈,又缩回城内。两天之后,见隋军确实没了踪影,就发出五千军马追赶。等追到辽河东岸,杨广的车驾御营和大队人马早已渡河走远。高丽军只杀虏了千余名病弱掉队的隋军士卒,凯旋而归。

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的大业皇帝,对这次亲征高丽抱定了必胜的信心,万没想到因为一个杨玄感的起兵反叛,一场苦心经营、声势浩大的征战,就这样草草收兵了。

渡过辽河,走在通往涿郡的路上,杨广感慨地对庾质说:

“庾卿,此前你曾极力劝谏朕不要亲征,是不是也想到了以防后方生变的这层因由?”

庾质不置可否,只是谦卑地笑笑。

杨广又问:“朕读奏报,说逆贼杨玄感举兵起事,竟一呼百应,几天工夫手下便聚起十万之众。庾卿,你说杨玄感难道还能成了大事吗?”

庾质回答说:“陛下,杨玄感虽说位高权重,但功德威望不可与其父杨素同日而语。杨玄感没有什么号召力量,虽然身边有几个贵胄弟子,也都是空有武力没有头脑的庸碌之辈。杨玄感只是利用百姓一时劳苦,企图侥幸而成。如今天下一统,国基稳固,并非他轻易而能动摇的。”

听了庾质一席话,杨广那焦虑不安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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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皇太一收回自己的东皇钟,看了看杨天,暗暗心想:他虽然只有准圣,但他手中的长枪却可以把我的东皇钟给击回来,并毫无损伤,想来他手中的长枪应该不在我东皇钟之下把。于是指着杨天说道:“你是什么人,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来和我们作对,你现在走开,我们的过节就此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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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剑温柔

    世有神物------孔雀翎,传说是仙人遗落人间的瑰宝,却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凶器。世代守护孔雀翎的孔雀山庄,几百年来已经成为江湖公认的圣地。当然,,也从来不缺乏贪婪的人们打孔雀翎的注意,只不过所有的这些人最终都是丧命于孔雀翎之下......十几年前,一场关于孔雀翎的阴谋展开,最终,孔雀山庄以祭出孔雀翎的惨痛代价取胜。当少庄主出走江湖,一场关于孔雀翎的巨大阴谋又一次复苏。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组织——“碧落”也浮出了水面,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就有碧落的势力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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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天之骄女,似乎没有什么难得倒她。但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那个不爱她的男人自甘堕落。或许,是她获得了太多东西,所以才会无法获得爱情。她说,她愿用一切换取她所渴望的爱情。但是老天会让她如愿吗?最终,只化作了静月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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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微微的世界里,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坐在有他车上笑,也不愿坐在没有他的宝马车里哭。爱情总是那么的美好,可是谁也逃不开命运的安排。每一段的阴差阳错爱恨纠葛就像手心里早已注定的纹路,让人相惜相爱,也让人相伤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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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龙师

    十年前由于我的任性,选择了离家出走。然而就是这一次离家出走,我的整个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加入这个职业我不知道对我是好是坏,至今我也没有能想明白。但是干一行,爱一行。这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十年后,我决定把我的经历在这里叙述出来,如果你胆小,小心被吓死。如果你胆大,小心被吓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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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悄悄地进入了你的生命中,说喜欢,似乎不是,说爱吧,似乎更不可能,于是就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纠结、认知。可最后,还是你自己受伤了。既然,命运注定你不应该不知道答案,就不要再那么执着了啊,在那样单纯又可爱的年纪里,你是不是也有着既单纯又可爱的回忆呢。有些人,即使面对面也未必会认出那个,曾经一想到就会脸红的人。对青春说再见吧,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