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我抓起听筒:“喂,哪一位?”
“我。”一个女人的声音,遥远而陌生。我有些茫然,不知该怎样答话。
“你寄来的书我收到了!”
噢,我这脑子!前些天,我的第一本书《青春的思索与追求》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买了40本分送给朋友们。在最后一个信封上,我迟疑了好久,终于写下了她的名字与地址。我们分手五年了,已无来往,这次寄书,不过是为了履行我的诺言。
记得那是在北京中山公园一棵绿阴参天的古槐下。介绍人走了,剩下我们俩。我们沉默着。如果是心心相印的情侣,沉默也许不失为交流感情的一种方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嘛!而我们,刚才还素昧平生,突然走到一起不免有些窘迫。不过,我先发问了:
“你在大学教书?”
她点点头。接着反问我: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这是我最不愿意接触的问题。我没上过大学。高考制度恢复后,曾报考过一次,但因数学交白卷而名落孙山。后来,我决定不再考了,并非自惭形秽,而是觉得在实践中边学边干,或许收效更直接。不过,在中国,标签是被人看重的。一瓶劣质的“老白干”如果贴上了“贵州茅台”的标签,也会身价百倍。于是,我戏谑反问了一句:
“你问的是中学还是小学?”
“你不是编辑吗?”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回答她的时候,我尽量把语气放和缓:“我不是大学生,可我的确在做编辑工作;并且,我自信我在事业上的成就决不会比一个大学生逊色!”
她微微笑了,尽管有些勉强:“何以见得呢?”
“30岁以前我要写出我的第一本书!”
那年,我刚满25岁。为了“回答”她的轻视,我立下了这个誓言。
“你好!希望能得到你的批评!”
“你太客气了,我要好好拜读你的大作!”
“怎么样?有什么大作?让我拜读拜读。”从那以后,每次见面,她总要这样说上一句。
我们大约一个星期见一次面。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接触,我邀请她到我家做客,她去了。我提出到她家,她却没有同意。原来,她的母亲不同意我们来往,坚持要她找个有学历的对象,而她的态度则很矛盾。一方面,她觉得我不属于那种毫无志向的庸碌之辈,但同时又觉得不满足。她是大学生,我不是。这似乎不符合传统的择偶观念。对于我的“誓言”,她并没有当真。一个连初中毕业都说不上的人要写书,不过是一种“可爱”的狂妄罢了。
这以后的一天晚上,我们从北海公园出来,我骑车送她回家,路过府右街的时候。她忽然叫起来:
“快,下车下车,我妈!”
我们跳下自行车。她朝路边的一个老年妇女走去,我尾随其后。借着路灯橘黄的光,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大约有五十开外的老妇人。我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碰见她。我觉得应该趁此机会和她交谈,以取得她的理解与好感。可是走了不几步,我站住了。—她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没有把目光分给我一点点儿,像是根本就不承认我的存在一样。我是人,我有我的尊严。—我转过身,把背对着她们,还故意仰着头。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轻声说:“你骑车先走吧,我和我妈一起回家。”
我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现在怎么样?结婚了吗?”
“是的。你呢!”
“一样。”
“你爱人是……”
“和我在一个学校教书。”
“到底找了一个大学生。”
“你说话还是那么不饶人!”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中山公园。沿着铺满砖石的曲径,我们默默地走着。我预感到我们的关系将出现“转折”。
“你妈妈向你做了什么‘训令’?”我缺少幽默,但努力使自己幽默一点,想把气氛调节得轻松些。
她低着头,用脚踢走了路边的一粒石子。
“我考上大学了!”
“真的!”果然,像我预料的一样,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秀美的眸子像明亮的星,发着美丽的光。
“业余的。”我补充说,“不过国家正式承认学历。”
她听了,眼睛蒙上了乌云:“可是,我妈不承认。”
我们走出了中山公园,各自骑上自行车走了。不久,我接到她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我早已预料到,我并不感到突然。
“祝你取得新的成功!”“谢谢。”
“有时间到我家来玩,好吗?”“谢谢。”
我们放下了听筒。其实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几句例行公事的客套。“恋爱不在友谊在”,这在道理上是成立的。但旧日的恋人相见,对于当初主动提出中止关系的一方,未尝不浪漫;
而对于痛苦地接受了这一现实的一方呢?时间好不容易使伤口得到平复,为什么还要重新去把它揭开?
的确,我曾经爱过她。分手的最初几个月,我常常在她上班换车的车站去等她,为了在上下车的人流中,能看上她一眼。后来,我不去了,而是把脚步迈向了离车站不远的北京图书馆和景山公园。在图书馆,我让黑格尔、托尔斯泰占据我思想的阵地。而站在景山公园崇祯上吊的歪脖树下,我常常痴想不已。“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的,什么都会消失,只有事业永恒。一个人如果从个人的愁怨中走出来,便可获得一个充实的人生。
这一段往事过去很久了,我一直把它储藏在记忆中,因为它毕竟是激励我奋发的一个起点。我现在有了妻子和儿子。我现在的努力已经不是为了向一个女孩子去证明自己的强大了。我知道了我应该怎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