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32000000014

第14章 小院儿

夏天天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恋恋不舍地悬在天边。我和亚芳刚面对面地在饭桌上摊开备课笔记,一阵木板拖鞋的响声就从窗外传进来。不用问,准又是杨老头的孙子毛毛,趿拉着他那两块菲律宾木板,到胖婶家聊天去了。前些日子,电视台播放了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成天嬉皮笑脸的毛毛又有了新洋相。他用打写字台剩下的料头做了双趿拉板儿,每天下班回来就登上,声称是“竑道馆”发的木屐。

“无聊!”亚芳丢下钢笔,用食指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瞪了我一眼。

她是个班主任老师,每天备课的任务要比我这个教画画的艰巨许多。可是,在我们搬进这个小院的半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回被打搅得无法看书写字:东屋的毛毛和西屋的小顺子打起来了;小顺子的爸爸老吴喝多了酒,在当院里唱起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西屋胖婶爱吃饺子,常把案板剁得震天动地;北屋的齐大河不是骂老婆,就是把儿子打得号啕大哭……东南西北,此起彼伏,我们九点六平方米的小屋能不受到波及么!亚芳提议,及早换房,哪怕是再小点的房也成。可现在换房容易么?还是凑合着住吧。因此,只要小院里吆三喝四地响起噪音,我就得承受她这嗔怪的一瞪。

木头趿拉板果真停在西屋门口了。

“胖婶,我爷爷呢?”

“我给你看着哪?”胖婶的嗓门又尖又亮:“甭没话找话,今儿我们玉茹跟她对象又好了,没工夫听你‘侃大山’了!”

听着听着,我和亚芳又忍不住笑了。小院里谁还看不出失恋的毛毛跟失恋的玉茹有了那个意思呢。按说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倒也挺合适,可胖婶是死活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毛毛常跟自己的爷爷发脾气,要是混劲儿一上来,做媳妇的还有好吗!

“咳,您……您说到哪儿去了!”毛毛急得结巴起来,“我爷爷真的不见了,不信,您掀开我们家锅盖看去,早上我给他留在锅里的包子,一个也没少!”

“哟,是呀?”胖婶惊异的口吻里似乎还带着几分不相信。

“不会出事吧?”毛毛的声音有点发颤。

屋里,我和亚芳相对一望,感到事情不妙,因为平时以出洋相为荣的毛毛,从没有这样急切过。

果然,毛毛喊了起来:“叔叔大爷们,谁看见我爷爷了,谁看见了?”

我和亚芳奔出屋门,见毛毛正摆动着他的小平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左邻右舍的门口。

胖婶却若无其事地刷着碗。

哗啦,南屋的竹帘子掀开了。五短身材的老吴托着一个蓝边粗瓷的大海碗,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条,稳当当地走出来。小顺子在后面拽了他一把,满脸的不高兴。

老吴走到院子中央,抬了抬拿筷子的胳膊,说:“哎呀,我这碗面条刚浇上麻酱,就听见炸庙的了!”

毛毛的瓜子脸陡地沉下来:

“您看见了就言语一声,没看见就拉倒,干吗说这么多废话!”

“哈哈……”老吴的嘴里喷出一股大蒜和白酒的气味,“小子,你要真知道着急,那就少窝囊你爷爷呀!”

“你……”毛毛的脸涨红了。

小顺子见势不妙,推了老吴一把,说:“家呆着吧,管什么闲事!”

“小顺子!”一直站在自家门口的吴家老婆喝了儿子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这能说是闲事吗,杨老头丢了咱做邻居的能不管吗?!”她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卷卷又对毛毛堆起笑脸:“嘿嘿,毛毛,你大爷和小顺子他们爷儿俩就是说话没德性,其实他们……嘿嘿,头午我倒是看见杨老头了,往自由市场那边走去了,像是跟谁怄了气,是不是又跟你闹别扭了?”

吴家老婆特意把“又”字说得很重,使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春天的时候,毛毛交了个女朋友,人家对他各方面都还满意,就是嫌他爷爷太“跌份儿”了。于是,毛毛就声称“改造”爷爷,气得杨老头在当院里坐了大半宿,也气得邻居们直对毛毛使了几天白眼,最后,那女朋友也还是吹了。

人怕揭短。此刻,毛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像恼怒,又像是羞愧,他咬了咬嘴唇,说:“没,没闹别扭。”

“没有?”西屋胖婶停止了刷碗,盯着毛毛追问道。

毛毛一梗脖子,带出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要有,我爬着走!”

北屋门响,走出了体态丰满的齐家主妇。她端着一盆水,哗地泼进院门边上自来水龙头下的泄水池,看也没看邻居们一眼,又扭扭地往回走。晚饭前,她男人齐大河从儿子口袋里翻出了半截香烟,抬手就打,她竭力袒护,也挨了一笤帚,此刻,她额角上肿起一个疙瘩,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了。

“齐婶,看见我爷爷了吗?”

毛毛冲她的背影问道。没得到回音。

胖婶眨了眨泡泡眼,咧嘴笑了。吴家老婆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伤感,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拽着呼噜呼噜吃面条的丈夫和抱着双臂的儿子,回屋去了。也许他们会继续吃着面条,把杨老头失踪的消息和齐家主妇额角上的疙瘩,与电视新闻里的悬崖跳水的镜头一起品味……

毛毛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和亚芳似乎可以开口了。

“毛毛,你爷爷常常到哪儿去?”亚芳轻声地问道。

“我也说不清。”毛毛说。

“那就找一找派出所吧!”

“哟,可不是吗!”胖婶尖叫起来。她除了在家糊纸盒外,还兼任着居委会的什么委员,对派出所挺熟悉:“那个黑老李是咱这儿的片儿警,找他去!”

毛毛顿时有点振奋了,急着问:“派出所几点下班?”

“派出所嘛……”胖婶眨巴着泡泡眼,猛然,那眸子一亮:“嗬,玉茹回来啦!”

可不是么,院门口走来了漂亮的玉茹:白色高跟鞋,淡蓝色连衣裙,留着“日本一刀齐”的发型。夕阳里,那白皙的脸上罩着一层愁云,像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怎么着,他没送送你?”

“哼!”玉茹一扭身。

看来胖婶再没兴致回答毛毛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追着女儿进了屋。

“胖婶!”毛毛着急地喊了一声。

那油桶般的身子在屋门口停了一下,匆匆答道:“可能派出所压根儿就没有下班那么一说儿吧!”

我把自行车借给了毛毛。亚芳又像跟学生谈话似的叮嘱了他几句。毛毛走到门口,站住了,他用一种我从未看他有过的庄重口吻对我说:“陆老师,我知道邻居们为什么对我不热心。”

“为什么?”亚芳问。

毛毛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有点所答非所问地说:“明儿我不跟我爷爷发脾气了。”

我微微一笑,催他快走。

毛毛的父母全在外地工作,至今没能调回来。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奶奶死得早,爷爷很宠爱他,致使他爱耍个脾气,为一点小事就跟爷爷大吵大闹。可他也时不时地给爷爷买回些好吃的来—中式的冰糖葫芦,洋式的蛋卷冰激凌,甚至还用饭盒给爷爷提溜过馄饨侯的馄饨……

有一天晚上乘凉,我和毛毛聊得挺投机,我说他的脾气怪,他却一梗脖子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我爷爷的爷爷没准就这样儿!”

究竟毛毛祖上几辈的脾气是否怪,我无从考证,反正杨老头确实很怪。

杨老头前几年得了一场大病,落了个手脚哆嗦、口齿不清的毛病。按说他该静养几年了,可他却爱管闲事:院里的泄水池堵住了,他吭吭哧哧地去鼓捣;煤铺的来登记煤了,他给人家沏茶倒水……所有这些他都不容别人夸奖,谁要夸他,他就跟谁瞪眼,嘴里还唔唔地说着什么。玉茹搞对象的那阵,有一天,都十一点多了才回来,任她在大门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也没打破胖婶的梦。是杨老头趿拉着鞋,咳嗽着,给她开的院门。玉茹张口道谢,杨老头一瞪眼,又一阵“唔唔”,险些没把姑娘热恋中的那点甜蜜吓飞了。杨老头爱花,那些水灵灵的红花绿叶为小院争得了“环境美”的荣誉,可他泡了一大盆马掌,太阳一晒,熏得人脑浆子直发涨……难怪老吴说他“邪性”,胖婶说他是“吃饱了撑的”,齐家两口子也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

即使毛毛和杨老头有许多令人不解,甚至令人讨厌的地方,可是作为一个邻居,也应该在这种时候……唉!

“我总是对学生们说,我们的人民是善良而伟大的人民,要学习和尊敬他们。今天,我真怕是欺骗了孩子们……”

亚芳坐在桌前,推了推摊开的备课笔记,有些凄然了。

我能安慰她什么呢?

天黑了。我扭亮了台灯。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那纷纷,旌旗呵招展……

……

老吴的声音。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花旦改老生了。

马连良的腔调停在我们家的门口了。

“陆老师,院里凉快凉快吧!”

喊我?我不由得看了看亚芳,她皱了皱眉头,又伏在了备课本上。为了使门口外的京戏嗓门不再来一次“叫板”,我赶忙轻手轻脚地迎出门外。

“老吴,我正忙着那……”

“咳咳,当先生的忙,这我知道。可你教的那玩意儿呀,咳咳,画一圈儿,点仨点儿,又有鼻子又有眼儿——好摆弄。大热的天,歇会儿怕什么!”

老吴穿着一个大裤衩,一个大背心,手里托着一个比香瓜还要小的茶壶,吮着,死乞白赖地拽我坐到了南屋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我想着先说上几句合适的话,然后就脱身,可他却先开了口:

“您说,杨老头真丢了吗?”

“这……这还能假?”

“看怎么假了。”老吴打了个饱嗝,喷出一口酒气。“您小两口刚搬来,不知道毛毛那小子的坏心眼儿,也不知道杨老头的脾气。他们呀,哼,准是吵架了。杨老头走远不了,头十二点就得回来。甭看孙子窝囊他,他可舍不得孙子呢!”

“那毛毛干吗还那么着急?”

“他着急?”老吴又吮了口茶,颇有点洞察一切的神情,“他那是让别人夸他心眼好、对老人家儿有孝心呢!他娶媳妇心切,托人介绍好几个了,人家一打听他那脾气,得,准吹。我跟我们小顺子说,现在是男少女多,才二十三四岁,还愁找不上媳妇。谁知小顺子跟毛毛一学舌,毛毛吃心了,跟我们小顺子练开了拳头了。”

听他东拉西扯地说到这里,我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据我所知,毛毛和小顺子打架的原因跟玉茹有关。

他们三个人是在这小院里一起长大的。可自从中学毕业之后,小顺子插了队,毛毛和玉茹分进了工厂,小顺子在玉茹面前越来越受到冷落了。也许是小顺子的自我感觉,反正是毛毛一有说有笑地扎进西屋胖婶家,他就瞅着生气。那天,也就是胖婶强迫玉茹不许再跟毛毛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那天,小顺子下班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把他那台“4500”搬了出来,开到了极大的音量,是一首很热闹的歌曲,好像有那么几句:“阿妹阿妹几时办嫁妆,我急得快发狂……”

开始,毛毛好像没怎么着,在自己屋里朝外伸了伸脑袋,就又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回去了。也是,胖婶都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他还能死皮赖脸地上赶着不成?小顺子有能耐,可劲儿去使,看他这个枯树杈子能不能把凤凰招来!

据毛毛事后辩解,是小顺子没结没完,还时不时冲西屋吼上两嗓子,就急得快发狂,一劲儿搓火!毛毛忍不可忍了才推门叫板:哥们,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别再整出病来,不值。言语不合,两人动起了拳头……

“陆老师,我把车子靠在门口吧!”

毛毛回来了,我赶忙迎上去,接过自行车,问:“派出所怎么说?”

毛毛用手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瓜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说:“他们立刻就跟好几个地方联系了,说有信就打电话通知我。”

“噢,那你也该吃点饭了。”我说。

身后,老吴用力地吮了一口茶,叽哩咕嘟地在嘴里嗽了半天,又用力地咽了下去。

我看也没看他,便推车回屋了。

一夜过去了,小院里依然如故。在收音机里嘟嘟响过七声之后,左邻右舍们又和往常一样的开始动身了:吴家父子一前一后地从竹门帘里出来,老吴用火柴棍剔着牙,小顺子斜眼瞟着自己映在窗玻璃的影子,抻了抻紧身尼龙衫。齐家主妇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拽着儿子,并低声嘱咐着儿子什么。胖婶用尖亮的嗓门催着玉茹上班,还扯到了迟到扣奖金的问题。

人们都惦念着自己的事,为自己而奔忙。甚至当毛毛无精打采地走出院门时,都没有谁关切地问点什么。只有玉茹停下来看了看他,又走了。

“亚芳,杨老头会回来吗?”

下班回来,我和亚芳并肩走到院门口时,我问道。她托了托眼镜,没说话。从她那带着焦灼的沉思神情上,我知道,她和我同样期待着什么。

然而,杨老头并没有出现。

我们看到了异常的情景:东屋门前聚集着小院里的全体公民。毛毛正坐在门槛上哭泣。

怎么,又出新岔子了?

我和亚芳径直朝那里走去。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邻居们。首先是胖婶尖亮的声音:“陆老师哎,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走到毛毛跟前。他抬起头,站起身,啜泣地说:“一整天都等着派出所的电话,没来。我就给他们挂了电话,他们说,现在还……还没信儿……”

哦,已经一天一夜了!一个腿脚不灵活,口齿不清楚的老人,该不会出现意外吧!

“陆老师,您给出个主意吧。”

“是啊,有什么法子呢?”齐家两口子对我说。那两双眼睛里透出罕见的焦灼,决不亚于他们发现儿子偷着抽烟。

胖婶也居然庄重起来了。她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了往日常有的不屑与淡然,多了几分沉重和焦虑:“陆老师,咱这院子里就您最知书达理,这事怎么办,您给拿个主意,我们都听您的。”

吴家三口子一直没说话。老吴难得拧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小顺子期待地,时而看看我,时而又看看父亲,脸上再也找不出嫌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了。吴家老婆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好像我一开口,就会有解疑释难的高招。

还有玉茹,她把纤细的小手搭在亚芳的肩上,低声地说着什么。

亚芳开口了:“我看,让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

“《寻人启事》?对呀,这是个好办法!”胖婶尖声提议,“一定要让报社把杨老头的照片登得明显点,最好加上黑边。”话刚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对劲,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骂自己糊涂了。大家也并没有感到她的话有多少晦气,而是关切地议论起该如何去报社。

毛毛很受感动,仰起瓜子脸,向大家报以含泪的微笑。可是,他又很快地低下了头,着急地说:“我爷爷从来就没照过相。”

“啊?一张也没有?”胖婶问。

“有,有一张全家合影,还是我周岁时照的。”

大家沉默了。不知是失望还是惆怅,我心里浮起一股酸楚。

皱眉的老吴抬眼看着亚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显得有些不安。他环视了一周沉默的邻居们,生硬地说:“陆老师,您不是教画画的吗!干脆,依我说,您费心给画一张得了。”

“画像?我这水平……”

“咳,您还客气什么。”老吴说得很诚恳:“谁让您有这手艺呢!”

“对,画一张吧!”

“兴许比照的还像呢!”

西屋胖婶和北屋齐家夫妇附和着,玉茹和小顺子张罗着去买素描纸。我呢,我又看了看亚芳。她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瞪了我一眼,说:“这不是谦虚的时候。”

邻居们都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为杨老头画一张铅笔素描,以他在全家合影里的模糊形像为基础,再加上我头脑中平日积存的印象。

毛毛客气地把我让到他那张崭新的、产生过木头趿拉板的写字台前。那并非为写字,纯粹是为了摆设美观的玻璃板上,摆放着一盒我从未见过的外国香烟。

老吴来了,难得他嘴里没有了那股大蒜和白酒的气味了。

胖婶来了,她那尖亮的嗓门有些低沉了。

齐大河也来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大概还来不及抖搂儿子的衣服口袋。

他们围着我。

“咳,我这人是一根筋,自个儿怎么想,就认那个死理儿。我以为毛毛和杨老头……咳!”老吴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没膝裤衩,很难为情。他说他已经托人给单位捎信儿了,明天请一天假,沿着护城河沿儿走一遭。因为杨老头口齿不清楚,脾气又死倔,是饿死不向别人伸手的人,兴许是在城边儿的哪个犄角旮旯走不动了。

胖婶很为老吴的这种精神感动,想必是觉得一个五级工请事假太了不起了。“大兄弟,你一天光工资就得扣下两块老几,啧啧,二斤瘦肉钱。”她郑重地咳了一声,说:“明儿个,我、齐家大兄弟还有毛毛都去找,一人包几条胡同,见人就打听。少挣俩子儿怕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

“得,就这么着!”齐大河一甩胳膊,像做出了一项重大决策。

看到自己的建议被立即响应了,胖婶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往日这院里有杨老头,咱不觉得有什么,今儿个这一大白天没见着他,这心里呀,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唉,上回包饺子,玉茹要送过一碗来,我,我没舍得让送。真要是杨老头有个好歹的,我……”胖婶的泡泡眼里闪动着泪光。

“咳咳,胖婶子!”齐大河连忙插话,并且看了看毛毛。

毛毛并没有在意胖婶的晦气话,只是感激地望着大伙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邻居们围着我。我拿铅笔的手有些哆嗦了。这时,齐大河的媳妇来了,冲着丈夫说:“快管你儿子去吧,又来回拨弄电视哪!”

“没工夫管他!”齐大河喝斥了女人一嗓子,一甩胳膊。她老婆被这冷不丁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上的那个隐隐可见的疙瘩。

还是老吴那没喝酒的大脑比平日灵活,拽着齐大河说:“咱们走吧,胖婶子也走,在这儿呆着也帮不上忙,弄不好还添乱!”

胖婶连连点头。齐大河抬腿往外走,到了门口又道:“有事言语一声啊!”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桌上的香烟几次被毛毛推到我面前,我摆摆手,他有些发窘地笑了。

“毛毛,你出来一下。”

门外传来玉茹的声音。待毛毛走出门,那悦耳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你生我的气吗?”

“生你什么气?”

“我不该听我妈的,那个人家里有钱,可老想跟我……他不好,你……别怪我,行吗?姿三四郎!”

“嘿嘿嘿!”毛毛笑了。

玉茹的高跟鞋声远了,回到西屋。

我禁不住停下笔,看着毛毛进屋。那瓜子脸在灯光下有些泛红。

……又响起脚步声。进来的是小顺子。毛毛一愣,迎上去。而小顺子却直奔到写字台前,问我:“画完了吗?”

“还差一半。”我说。

小顺子轻轻吁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要走,毛毛拦住了他。

“顺子,别跟我记仇,我……”

小顺子一摆手,说:“别说这些不搁盐的话了,咱俩从小就一块儿抓土扬烟儿,有什么仇呀!你家出点事,咱能看笑话?跟玉茹说说,咱哥们儿也没想坏你们的事儿。”

毛毛紧握住了小顺子的大手。

我继续画着杨老头的肖像。一个比一般人还一般的老头,在我笔下渐渐清晰起来了:那纵横交错的皱纹,记录着他坎坷艰辛的人生旅途,那混浊的老眼,却仍然闪现着希望的光。他依恋着这个世界,依恋着他的花,依恋着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子,也依恋着胖婶、老吴和齐大河。他不该这样悄悄地消逝,不该……

“毛毛!毛毛在家吗?”一个沙哑而急切的声音。哦,是传呼电话的老头。

我和毛毛奔出门。

全院的邻居们也全都走出来。

沙哑的声音带来佳讯:“派出所打来电话,让你马上去,他们找着你爷爷了。”

啊,全院沸腾了。男公民自告奋勇地跟毛毛一起去派出所,女公民们交口感叹。最后,还是小顺子说话最有威力:“我去,我有力气,把杨老头背回咱们小院。”

“别,借辆三轮车去!”老吴说。媳妇勇敢地扯了他一把,“推车去呀!”他连连点着头,转身去了。

这时,亚芳也把我的自行车推了出来。

玉茹说:“你们赶紧去吧,我在家给杨老头,不不,给爷爷包馄饨。”她看着毛毛。

胖婶大方地笑了。“对,杨老头准饿了。”

在笑声和叮嘱声中,毛毛和小顺子飞身骑上了自行车。他们的记性好,但不会记仇。就像这院里的气氛,虽然热闹得出了噪音,但却很和谐,很悦耳……

我没有画完杨老头的肖像,但我日后会领他上一次照相馆的。亚芳准会同意。

谁捅了我一下?

是亚芳。她托了托眼镜,没瞪我。那镜片后面的眼眶里,噙着一汪晶莹的泪花。

哦,我们的小院儿!

同类推荐
  • 阅读现代:论鲁迅与中国现代

    阅读现代:论鲁迅与中国现代

    本书为论文集。收录了作者1988~2002年间发表在学术刊物上的论文。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若干问题”、“鲁迅的思想与作品”、“其他中国现代作家作品阅读记录”、“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文化问题”四个部分,集中展示了作者关于中国新诗、鲁迅、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等问题的思考。
  • 红楼梦故事

    红楼梦故事

    《红楼梦》是一部中国末期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小说以上层贵族社会为中心图画,真实,生动地描写了十八世纪上半叶中国末期封建社会的全部生活,是这段历史生活的一面镜子和缩影,是中国古老封建社会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的真实写照。 本书讲述了《红楼梦》的一些故事。全书忠实于原著,在保持原著故事连续性的同时,保持了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全书语言简洁易懂、生动形象,适合广大青少年朋友阅读。
  • 我读.2

    我读.2

    本书用最简洁直白的方式,从作者、写作背景等方面,向读者多角度地呈示一本书的内核。主讲人对每一本书都经过了消化打磨,最后形成了中肯的评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沉稳客观地把各种思潮、社会文化热点传递给读者。
  • 年轮诗章

    年轮诗章

    著名诗人叶延滨诗集《年轮诗章》最近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叶延滨曾说他的诗是放在三个点组成的平面上的:在时代里找到坐标点,在感情世界里找到和人民的相通点,在艺术长河里找到自己的创新点。叶延滨的诗人文底蕴深厚,内在视野很开阔,他的诗犹如他的人,始终聪慧和机敏,明快、朴素,但又含蓄。他的精神向度始终是关注现实、关注人生的。
  • 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

    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立意深远、具有丰富哲思的散文,不仅可以开阔视野,重新认识历史、社会、人生和自然,获得思想上的盎然新意,而且还可以学习中外散文名家高超而成熟的创作技巧。编者从浩如烟海的散文卷帙中遴选出数百篇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辑录成书。这些作品有的字字珠玑,给人以语言之美;有的博大深沉,给人以思想之美;有的感人肺腑,给人以情感之美;有的立意隽永,给人以意境之美。
热门推荐
  • 冰临末日

    冰临末日

    天降陨石,末日来临;城市变成了死域,幸存者们苟延残喘,黑暗中,飞速进化的丧尸和异兽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而此时,一个侥幸觉醒了本源能力的宅男,正在一步步的成长,直至走上巅峰。“管它洪水滔天,我自冰天冻地!”___某男睥睨着铺天盖地的丧尸群,淡然的说道。
  • 厨房那些事儿

    厨房那些事儿

    厨房让我们又爱又恨,爱的是它是美味的出产地。要知道,在食品安全颇让人头痛的今天,自己制作能排除一大部分风险,而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赞誉是多么让人喜悦。恨的是油烟油渍真让人头疼,若不小心买多了,保存不当坏掉又很浪费。厨房里的事儿凌乱琐碎,但民以食为天,为了吃的好、吃的安全健康,厨房里的事儿我们得尽心尽力,动些脑筋了。本书就是告诉读者厨房那些事儿怎么办。
  • 阿拉来自西部

    阿拉来自西部

    十里洋场承载了旧上海的所有梦想,而当今又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涌入这个曾经灿烂同时又在延续辉煌的城市,他们就是海漂。上海,有这所有海漂的梦想,还有他们的失落、无助、孤独,而且这里也充斥了迷乱、庸俗、罪恶。周小华,一个来自重庆的80后,怀揣着自己的梦想,来到这个令他眼花缭乱的大上海。在这里,他经历了人世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最终他将走向何方?本书将以一个80后的眼光去解读许多当今社会热门的话题:海漂、“白领”、商业贿赂、办公室政治、购房、购车、择偶、闪婚、小三、红颜知己、灵魂伴侣等等。
  • 天始与魔

    天始与魔

    过去的种种,改变的也有未来。有那么一个人,冷漠的出现。却开始温暖周围所有人,而她自己,始终冷冰冰的。对于你的温暖,是无意的。对我的冷漠,却是刻意的。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易烊千玺之今生只爱你

    易烊千玺之今生只爱你

    YX总裁出车祸,引起争论。毫无心机的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却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风波。身世离奇,能否挽回真正的身份?
  • 帝师:一品皇妃

    帝师:一品皇妃

    曾经,她是他唯一惯宠的妻。如今,江山稳定他却牵着另一个女人走上高位。助他荣登九五的她,换来的却是他大规模的灭族屠杀,以及梁上独舞的三尺白绫。她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故她杀了腹中他那还未出世的孩儿。殒灭那刻,彼时少年秀美绝伦的身影萦绕脑海寸寸挖心,他揽她入怀眸光阴冷十指挖肉。他说:“曾今你为他送上这东陵的天下,如今我便将这没有你的天下化为炼狱,用这山河为你陪葬,可好?”再睁眼她回到了十年前,这一次她以命起誓,即便化身修罗沉沦地狱也要护至亲之人,要让那些欺她负她之人付出惨烈的代价。
  • 天机谜图

    天机谜图

    唐朝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让易学的宝典《天机诀》流落民间,传说《天机诀》能窥视天下风云,拥有左右时势的权力。但它散落民间后,一直沉寂了千年,再没有出现。民国初年,孤儿李季无意得到了《天机诀》的线索,此时袁世凯正妄图称帝,也希望寻到《天机诀》,除此之外,黑帮、日本武士等几派人马也加入了对《天机诀》的争夺。李季由此踏上了一段惊奇无比的旅程,他要一步一步解开环环相扣的千古迷局……
  • 狡猾的爱

    狡猾的爱

    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一场“尔虞我诈”的较量,嗜斗得人乐在其中。她在他的眼中是垃圾,看着反胃,闻着作呕。他在她的眼中是魔鬼,靠近会被嗜血,远离会被分尸。他把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讨厌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留在他的身边,要他讨厌“你放我走好不好?”“即使,你死了,也妄想离开我。”男主:毒舌冷漠爱女人女主:次毒舌相信爱情自我保护意识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