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肯把一生献给某项技艺的的时候，这门技艺便可能成为艺术。
一
很多棋手都曾说过，人生中所有的道理在围棋中都可以找得到。
同样，很多武者也会认为，人生中所有的道理在武术中一样可以找得到，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它比围棋更加贴切，明显。
我这样讲，是因为人生并不只是一场比赛，至少绝不只是与他人比赛。围棋是一个没有平局的游戏，黑白泾渭，非胜即负。而武术更多地属于个人，独自攀登，如同舍身求道。黑泽明问，当一个人在世上最强的时候，他又和谁比赛呢？答案是：他自己。
在儒者李安的《卧虎藏龙》里，青冥剑仿佛武林至尊，得之便可号令天下。然而玉娇龙得了青冥剑，却敌不过李慕白的一根木棍。这是一种她自己的控制不了的力量，李慕白对她“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的忠告，既是针对她的一味狠辣的剑术，更是针对她一味放纵的性情。大器须钝力，锐利至极，同时也就脆弱至极。
这是因为愚者妄度人生，智者则掌控人生。达芬奇说，判断超越了作品，才是完美。艺术之道，无不相通。
在陈嘉上的《精武英雄》里，年轻的陈真坚持认为搏击的目的就是打倒对方，而船越却告诉他，要想打倒对方，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枪。搏击的目的，是为了让精神驱使身体突破极限。你要达到这个境界，就必须了解宇宙苍生。
以武入哲是一个终点。所以你往往可以看到一个武者的境界在武术上的折影，就像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洪七的刀最快，仅仅因为他最直接。
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写到一个剑客从利剑到重剑再到木剑的转变，他所写的是从张扬、沉稳终至澹泊的人生之路。我们在《精武英雄》中也可以找到同样的解释：陈真和芥川龙一比武，两人一摆拳架，高下立判，可以说不必再比。芥川是执著于形式的人，所以循规蹈矩，一丝不苟，而陈真则是勘破规则的人，所以随心所欲，举重若轻。一个在技艺上无所羁绊的人，在人生中也不会墨守成规。
《猛龙过江》中几个练武的店员认为中国拳软手软脚。李小龙则笑道，什么功夫练不好，都是软手软脚。
形式并不重要，没有哪种选择是最正确的，无论是用笔还是用剑，都有人从中得到真理。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人应该自由地身处于这个世界选择自己的道路，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本源。
二
任何一种舞蹈，无须思考就可以体味其中的美感，肢体的动作同样是一种语言，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外在表现。精神气质决定着技艺的根本魅力，所以武术无须说明，任谁都可以看得懂。
所以你可以看到程小东不拘一格的潇洒，袁和平挥洒自如的大气。可以看到恍若神器有意无招的独孤九剑，李小龙随心所欲的一次次匪夷所思的踢击。
黄飞鸿心怀天下，所以他的拳法自有宗师气度，《男儿当自强》中，黄飞鸿一棍背负，一棍触地，颌首垂目，如老僧入定；李慕白冲虚平和，所以他的剑流露出人生的化境，《卧虎藏龙》中的长空舞剑，宛若游龙；鬼脚七的腿只是一味狠霸；严振东不但匠气，更兼下作；而李小龙拳脚的潇洒，则源于他打通中西无所拘泥的境界和不受束缚的个性。
在世界上来看，武术甚至是民族的缩影。
号称五百年无敌手的泰拳起源于古代泰国与缅甸战争中的一段传奇。泰国武士击败了缅甸武士，使自己的国家获胜，从此泰国尚武成风。泰拳也因此霸道残忍，寻求体能的极限。《阿虎》中悲壮的死亡，也只有在泰拳台上才能实现。
跆拳道代表着心灵的开阔，精神的自由和绝不墨守成规的精神。不强横亦不柔弱的表现使其成为踢的艺术。美国跆拳道之父，李小龙之友李俊九的《跆拳震九州》，表现了一个民族绝不甘于被统治的精神力量。
空手道代表着礼仪、责任和不断超越自我的意志；西洋拳、剑则彰显了西方人脚踏实地的科学精神和张扬个性追求自由与自我的精神。
中国武术拳种繁多，多元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品质，其精神实质是博大精深，如太极拳等，甚至已形成自己的哲学体系。李连杰在电影中美轮美奂的表演，是中国拳术最好的代言。
而现代的意义，便在于可以把历史与世界的所有精华重新选择与重组。李小龙的截拳道，基本上代表了这种精神。
三
《东邪西毒》中独孤求败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白衣长剑，人影不分，一出手，白浪冲天。她出剑的效果被浪漫地夸张了，但那恍若梦境的场面却让人铭记。好的动作设计会以写意式的美术效果来突出武术动作的美感。没有人会说这种夸张是无视现实的臆想，只要这种想象是唯美，浪漫而有生命力的。
即便是敦厚的诗人杜甫也曾对一千年前的一次舞剑做过这样的记录：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卧虎藏龙》中李慕白与玉娇龙竹林中的追逐，如碧海中的两只玉蝴蝶；《冒险王》中两柄神剑的互击，如长空中两支矫夭的火龙；《太极张三丰》中李连杰演练太极，片片黄叶随劲力飘飞，如一场疾雨。
张叔平与程小东的两次合作造就了两部唯美的武侠电影，你可以看到《新龙门客栈》中金镶玉一刀破壁，立时半室光华；《东方不败》中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在暗室中粘住东方不败射来的灯火，舞动之下，如星辰流动。
四
李小龙在《龙争虎斗》的开头与老师论武。什么是武术的最高境界？答，把技巧隐于无形。
看李小龙的打斗绝对是一种享受，你会惊诧他怎能在那样的瞬间做出如此精妙的判断。进退之间尺度的把握，人生重要关头的决断，稍纵即逝的机遇，依赖直觉的选择，追求或者放弃，进取或者坚守。胜负一线，格斗的内容与人生的内容，实则并无二致。人生的判断是来自于生命的积累，格斗中的智慧同样来自于十年磨一剑似的厚积薄发。
袁和平、甄子丹、成龙等优秀的武术指导，所创造的武打都让人看到他们的智慧。甄子丹的拳脚兼具了力量、速度、精准和永远出人意表的创造力，《铁马骝》、《苏乞儿》等片中所表现的甄子丹动作所具有的，有舒展之美，也有智慧的闪光。成龙把美国默片的喜剧动作与打斗结合起来，竟然滴水不漏。
袁和平在《精武英雄》中与李连杰的合作把这种智慧发展到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极致。封堵，截击，连击，连消带打，各种武术技巧随心所欲的运用，这种在瞬间做出的选择给予人的不是感官的愉悦，更是智的满足。技近乎艺，艺近于道，任何一种技巧达到庖丁解牛的境界，它便成为一门艺术，而艺术可以继而演变成为人生的泱泱大道。
五
古龙说过这样一句话，小李飞刀不是兵器，也不是暗器，它是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他的刀本来就是个象征，象征着光明和正义。人们只要看到小李飞刀的出现，就知道强权必将被消灭，正义必将伸张。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我们也毫不奇怪他可以写出最好的武侠作品。
张彻的《独臂刀》就是一种精神，徐克的《刀》也是一种精神，小马哥说，能掌握命运的就是神。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有勇气在失去一切之后重新开始，所以他们是神。《东邪西毒》中的洪七有着同样让人自叹不如的勇气，一个天下无敌的刀客在永远不能用刀之后，仍能说出“如果有天你听说有一个九指英雄，那一定就是我”这样的话——这一残酷的事实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变得无比浪漫。
武术是一种意志。是勘得破喧嚣也耐得住寂寞的操守，胜人者力，自胜者强。
《精武英雄》中的陈真最终打败武功超过他的藤田刚，所靠的也只是一种意志。
《荆轲刺秦王》描写了这种精神，所以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英雄》放弃了这种精神，所以望之不似人君。
自胜者都拥有一种孤独的气质，所以当阿虎为了尊严独自在沙地里为自己钉上简易的拳台的时候，当定安在站都站不稳的境况下苦练独臂刀的时候，甚至是《破坏之王》中的何金银为了打败大师兄缠着布条独自晨跑的时候，我们都被深深地打动了。
六
李小龙在《龙争虎斗》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要快，就像直觉地把手指向月亮。”
禅不是月亮，但它是指向月亮的手指，任何艺术都是如此。艺术本身并不具备意义，但它是寻求真理的道路，是通往彼岸的舟，是指向月亮的手指。
武侠电影可以成为艺术，首先是因为“武”本身就是一门艺术。这是武侠电影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