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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对于Z省玉环岛的居民来说,是令人吃惊、接近于神奇、使人很多年以后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年。1967年,我12岁,刚刚小学毕业。我无所事事,尽日在屋子外面逡巡,生存状态与27年多后的情况正好相反,如今我整日地坐在屋子里,有时连续几日不出门。
而那一年,我几乎目睹与经历了所有在那个岛上发生的奇妙、残酷的事件。我以12岁少年的目光与智性来观察体会那一些令当时的老人们都甚感茫然的事。我的目光与感受力,其实更多的只是在事物的表象之上滚动,时而打滑。比如在同一条河流里,我与我的表兄相比就是个毫无经验的捕捉者,我的手盲目地伸在水底下,一整天都抓不住一条小鱼。而仅仅大我两岁的表兄恰恰不同,他一会儿便魔术般地从水里举起一条紧握着的大鱼,连他的脚在河底下移动,也不时踩住一条鱼。
直至今天,我坐在异乡一座大学的教师宿舍楼上。这是一个6月的上午,延续了数日的初夏的炎热刚刚被一场大雨暂时地驱退,像一只猛兽在不远处喘息低鸣,准备卷土重来。我相信它会成功,我怀着畏惧与无奈的心境等待它的扑杀。但暂时,我是安全的。这个上午很清凉,窗外依旧细雨霏霏,雨声淅淅沥沥,与厨房里自来水管的滴漏声相呼应,我忽然间就感觉到了27年前那个同样的季节。
那年处于东海之滨的玉环岛及其方圆数百里,遭遇了数十年罕见的大干旱。这个与一位古代的美人同名的岛,是Z省的第二大岛,足有一个县的范围,县城就在岛的中心。我的家就在县城里,靠着城西边的山脚下,这里的两排平房是县医院的宿舍,我的母亲就在医院就职。那一年我的家只有一个房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平淡地度着日子。我们日子的不平淡处,就是我和弟弟每一天都在长大,吃得更多,这使我们的母亲又快活,又发愁。这也是岛上大多数居民家庭的生存情绪。
当岛上的居民充分意识到旱灾这一概念的实际含义时,正是那年的6月,夏天已经到达,而天空已经连续50多天未下雨了。这种不下雨的日子大有延续下去的势头,人们每天起床看天,只见万里无云,太阳早早地就爬上了天边,它的光焰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县气象站在居民们和县府官员们焦虑的、不停顿的询问与指示之下,用尽了据测、可能等搪塞之辞,终于不再掩饰他们的束手无策。从6月下旬开始,他们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天气预报。他们说,等天气有变化,可能下雨时,再及时恢复预报。每天下午6点,遍布全县各个角落的有线广播喇叭,从此不再是全县人民关注的焦点。同一个时刻,喇叭向人们传出的不再是那个操着地方普通话的女播音员脆嫩的声音(那声音曾经先是扣人心弦,随后又总使人失望叹息,甚至遭人咒骂),而代之以一段语录歌,这使得干燥的黄昏更加沉闷,也更加火热,令人亢奋。人们的血管在渐渐膨胀,血液在其中像海潮一样汹涌,并且逐日变得黏稠。人们的行为因此被一股内在的动力,推向了一个方向。
从6月的上旬起,县城里的水井便相继干枯了。人们开始把井往深里挖。我家所在医院里的水井,就被请来的民工向下挖了足有10多米深,终于又能见到了水。但水出得很慢,用很长的绳子放水桶下去,刚打出来两桶,就刮到井底的沙石了,只好再等水涌出得够多再打。这样,到处水井边都排着一长队人,人们轮流用小桶从井里打出水往大桶里倒,满了就挑走。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桶提到井边去排队。后来,索性成为一种循环,即把刚刚打满水的桶挑回家,赶紧倒入一个大水缸里(这时每家都像乡下人一样买了大水缸),马上又把桶提到井边排队。打一桶水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两天才轮到一次,甚至更长。井里的水也出得越来越慢,最后不出了。人们于是又向下挖井,但挖得再深也没有用了,只能挖出一些湿土,再下面就是岩石,再也挖不动。几乎同时,人们开始在干涸了的河床上挖坑,这看起来是一个科学的方法,常常是富有经验的老人被请去勘察,确定挖掘的地点。一般是根据地表的潮湿程度来确定,譬如还生长着一蓬蓬草丛的地方。如此一来,这个岛上凡有人居住的附近,都几乎看不到昔日茂盛的草丛了。高处的草早已枯死,河床与低洼处的草被挖掉。那些坑也越挖越深,要挖深,就得挖大,并且在坑内修上台阶,往往一个几十米见方的坑,在坑底才有一个半米直径和一二十厘米深度的水池,蹲在边上,可以看到一股两个指头粗的泉水往外冒。一个人拿着木桶和水勺下到小池边,用水勺一勺勺地往桶里舀水。坑上面的场景便十分浩大,排队的木桶和人有时有1公里长。要干活的大人们晚上去舀水,孩子们就在白天排队。明晃晃的太阳下,城里的孩子们按地域聚集在这些大坑周围,照例地喧呼打闹,一个个把皮肤晒得漆黑,只是没有地方可以游泳了,也很少好好洗澡,所以他们的皮肤黑得都很怪。当时,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黑夜里舀水的大人中的一员。我和我弟弟轮流去坑边。
至今,我很奇怪,对于那一年的干旱,我的记忆中主要是这种去排队舀水的滑稽又宏大的场景。蓝天和红日下,人群聚集一团,一片鼓噪、谩骂声,包括一些人的沉默也仿佛在发出另一种喧嚣之声。五花八门的木桶、铁桶排列着,这一切让我更多感到的是兴奋,却没有疲惫与干渴。的确没有干渴之意,后来我一再回忆,从意识深处挖掘,仍然没有。连梦里也没有。据说一个经历过沙漠之行的人,是会经常梦见干渴景象的。令人惊奇的应该是大地对人的哺育之意,因为当后来晴朗的天气延续到第100天,直至第130天时,那些丑陋不堪的大坑里依然在不息地涌着那样细细的泉流,仿佛永远不绝似的。当时的人们都未及感叹与顿悟这一点,也许因为每日为取一桶水的重复操作,已经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已经沉湎于肌体的动作,甚至他们舀水、挑水的动作都变得夸张。
其实,从旱情一开始,就显示出了这种征候。仿佛一种自然的灾害性变化,在人们的精神某处打开了一道缺口,使人的行为部分像积水一样漫出,或者像原来被围困的马群冲出围栏,进入了无可克制的原野的狂欢之中。还在那年的5月中,由于一个月的无雨,岛上的河流开始出现变化。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些河全变浅了,原来一人多深的河只有半米了。这首先由于河流中那些鱼群的躁动引起,河水变浅,鱼的生存空间便由于拥挤而喧闹起来。起初是几条忍受力较差的白鲢拼命往水面上跳,甚至跳上岸边,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后来,人们就传言有一个家伙在河边淤泥中用手捉住了一条5斤重的搁浅的大鲤鱼。最激动人心的是,有人看到一条重达10斤的河鳗也憋不住冲到河滩上来了,差一点抓住它。人们再也经受不住诱惑了,那几天,我看到靠近县城的河与远离县城的河一样,河里与河岸上到处是捕鱼和观看捕鱼的人群。许多小伙子与中年男子,还有一些依然健壮的老头,都在腰间拴着一个竹编的鱼篓,手里拿着手网、引子、罩子等捕鱼用具,女人们则在岸上奔走观看,成群结队地嬉笑着。河流的上空此起彼伏地回荡着捕捉到大鱼的胜利叫喊,笑声,骂声,戏谑声与交谈声。有几个小子就在裤腰上挂着刚捕捉到的两尺来长的大鲤鱼,有意地在河岸上晃来晃去,让一些人赞叹与妒忌。往日清澈平静的河水,此刻被搅得十分浑浊,犹如泥浆。河岸两边扔满了被连根拔起的一丛丛水草,夹着无数的河蚌、田螺和一些没人要的小鱼虾,还有被欢乐的人们当即砸死的水蛇。
这样一连几天,等到6月河水完全干涸时,人们已经不能在河床上捕捉到任何活的东西了。河床先是露出乌黑的淤泥,上面布满了深陷下去的大大小小的脚印,渐渐地泥土干燥了,也仿佛被抚平了,然后开始干裂,这是那年干旱季节的第一场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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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7月中旬,岛上的人们开始对日复一日的排队取水,感到厌倦万分。而下半年农作物的无法耕种,又使他们焦躁不安。每天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使他们日益想入非非,促使他们急于行动。一场向龙王求雨的群众仪式就在县城周围的农村酝酿。由于政府是反对这种迷信行为的,所以它的筹划与准备工作悄悄地、半公开地进行着。半公开的含意便是,将此意向与举动稍微透出风声来,看是否会受到干涉。政府从道理上讲当然要限制这项举动,然而只有传闻,没有证据。而且县委大院里的人,也一样每天得到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大坑边排队舀水,充分说明了他们面对旱灾所怀有的无奈心情,自然没有人下去为此事进行调查,也就无法进行实际的阻止,等到确实证明了,农民们的行动已准备就绪,事情已经来不及改变了。
那天是7月15号,早上,太阳刚刚露面,从四面通向县城汽车站的公路上,率先出现了一支求雨的队伍,有五六百人的样子。作为一个10多岁的男孩,我理所当然地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早就等候在公路上了。我们一群有十几个,约好那天在一起,不要跑散了,这倒像是富有预见的行为。我们看到那些农民们都穿着黑粗布的短裤和白色汗衫,双腿与胳膊筋肉突起。打头的几个人抬着一条纸糊的白龙和一条黑龙,随后是敲锣打鼓的乐队,再后面就是长长的队伍,几乎清一色的青壮汉子,每人肩头还扛着结实的扁担、木棍什么的。我们当时只觉得奇怪,干吗求雨还带这些家什呢?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农民日常工具的集团性出现,竟标志着这个岛县在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迈向了一个新的层次。它是这个岛县后来持续了8年之久的两派武斗开始的信号。
当时,在这条公路上行进的求雨队伍走得十分缓慢,时而停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上午9点的样子,从县城里面也走出了差不多同样的一队人,数量则更多,约1000人。县城在车站的北面,要经过一条长约1公里的大路才能到达车站。这时,西面这支队伍已临近车站,北面的队伍刚从县城的街道出头,它前面的龙已抵达那条大路的中间。突然,两支队伍不约而同地停住,乐队停止了演奏,空气变得紧张起来。看热闹的居民们开始骚动,一窝蜂地往车站方向跑动。人们在传递着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信号:“张骥!是张骥!”张骥是其时县里小有名气的活跃分子,他是一群来自省城、下放在县里一个农场的早期知青的头,是在这个县里第一个组织了战斗队并自任司令的人。后来他是全县造反队伍的头目之一,并与省里造反派的著名头目直接联系,这是后话。那时还刚开头,他时常领着他的队员,到县城街道中心的丁字路口演讲,散发传单,因此为人们熟悉。那个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张骥,一个高个子男子,长得清瘦,留着不太长的络腮胡子。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与恐惧的双重光芒,可当时别的人都说他的眼睛像火一样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