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克的大小与包装和平常的扑克没什么两样,它落在我跟前的桌面上,我把它拿起,抽出里面的牌。说实在的,我马上被头一张牌上的画面吸引住了。那是一张大王,上面印着一对青年男女躯体交错做爱的彩色照片。一对漂亮的人物,男的在一边,头向后仰,女的在镜头的正对面,十分年轻的脸双目紧闭,睫毛柔和地覆盖着,神态陶醉,显得异常美丽。照片印得非常清晰,层次感也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男的性器有一半停在女性臀部的曲线之外,表现出一种向里的运动感。
我的脸开始发热,为了掩饰这点,我把扑克递给医生。医生将牌一张张仔细看过,这期间青年的头颅一动不动地停在医生肩膀旁边,我偶然看他的眼睛,已渐渐虚幻起来。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们共同买下那副扑克。我们花去54元钱,每张一元钱,出乎意料地便宜。
夜间,睡觉前,医生、我、青年一起传着看那副牌。旅店里已非常安静,我们只开着各自的床头灯,所有纸牌上的画面都像在睡梦中遭遇那般逼真。也有一些男女主角比较丑,不吸引人的,或者身体与动作显得生硬的,甚至一些过分突出的性器被歪扭着,我觉得它们从另一个方向打击与激励着我。最后我们按顺序挑选,瓜分了这副扑克(大王已被医生率先挑走)。这些牌从此分散在我们手里,彻底失去扑克的含意,而作为更为隐秘的娱乐品被收藏。它们将缓慢地腐蚀据有它们的人的精神,但也可能被搁置,遗忘。
我准备翌日就离开旧套鞋旅店和这个季节模糊的大岛屿。
医生当天早上就离开了,他首先踏上归程,将回至他曾力求逃避的旧日子里去。人就像酒类那样的液体,总得在一个容器里呆着,而不能长久固定地悬浮于两个容器间的半空。液体被倾倒的过程必须是短促的。青年也走了,他转移到地下室旅社去,那样有利于他稍稍打一下持久战。
下午,我走进旅店的公用冲澡间洗淋浴。我发现澡间里已有一个人在水龙头下挥舞肢体,这家伙挺胖,也挺年轻,他嘴里还哼着一种怪诞的声音。仔细一听,是一首赞叹一个乡间姑娘美的流行民歌,只是完全被唱走调。我走至另一个水喷头下,拧开水阀,一股凉水忽地冲在我头顶。“他妈的。”我说。
一边的胖小子就停了手,说:“你说什么?”
“我说他妈的。”“嗨,你干吗要发火,你也是来找工作的吧。”就这样,我在退却的关头又有了一个伴,他叫李渔。“你就叫我胖鱼。”这家伙明显是个乐天派。他说他也正好准备明天就回大陆,他从南京来,是学林业的,研究生毕业。“我们一路走,到广州再玩玩。”当晚他走到我的房间,胖乎乎的身体挤在沙发里,很快活地对我说。
现在我从船舷离开。客观上看,我已接受由那些扑克牌带来的将这次南下旅行的意义暗中消除的结果。犹如是一个玩笑,一次庄重的改变旧环境的试图,演变为十几张色情纸牌的收获。那些性交的表演者和他们散发出的欲念与满足气味被摄影与印刷这样的复制手段定格在那里,此刻被重叠着塞在提包的一个角落。我一点也没有再去展看它们的念头。
我走回到船舱,胖鱼一看到我出现在舱口,就喊道:“快过来,我们就等你玩扑克。”我走进去,才发现我与胖鱼的铺位上还坐着两个穿军服的年轻女子。
“我们已经认识了。”胖鱼说,“这个是小林。这个是刘英。她们都是驻岛部队的,雷达军官。”我就对着她们咧开嘴笑,她们也笑。我们互相看起来似乎都还过得去。
接着我们坐下来用两副扑克牌打升级,我和小林对面同伙。小林剪短发,显得更年轻些,稍有点瘦。她没有刘英漂亮。刘英的眼睛看人很成熟的样子,显然她已经历过许多,对于男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玩扑克,用两副干净的扑克牌,那上面的照片图画每一张都是一种像美女一样鲜亮、姿态不尽相同的摩托车。
时间在我们与两个娇媚女兵呼吸声与说笑声的混合中悄悄加快,中午轮船靠上广州的一个码头。在码头出口处,我们握手道别,一点点留恋之意随后被必然的生存的分道轻轻抹尽。
我和胖鱼在广州有许多无意义的事要做,找旅店住宿,排队买火车票,吃饭,转街,等等。但这些事均有自身的分量,在一次旅行中,无法避开与缺少它们。还有另一种事,它们自身便是个空壳,但它们的无重量的轻将扩散开去,直至充填进整个一次旅行的内核,如雾一般掩盖掉事情本来的面目。它们甚至将弥散上一次旅行结束之后或之前的生存,使本来滞重的思虑与寻求像气球一样飘浮,然后“啪”的一声灰飞烟灭。
就像那十几张被我收藏好的纸牌。
可事情尚未结束,它在另一个点被接上了头(医生离去,胖鱼就出现在我身边)。我现在明白了。
我和胖鱼走在广州的繁华街头,极力寻找一个旧套鞋类型的旅店,我们兜里的钱只够住这样的店。我们走了好些路,没有感到累,可我的确有些焦躁。这时,我身边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扭头看见是个矮个苍白的年轻人,穿着肮脏的旧西服,他说:“要扑克吧?”他说的时候没有转头看我,径自朝前走。我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来不及回答,这个人已经走到前头去。
胖鱼在一边早看见,他对我发出会心的一笑。他说:“等会,我们出来再转转。”
在旅店郁闷的小房间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钉死了,打不开),我才明白胖鱼那句话的含意。他说色情的扑克牌,还有画报,在广州只要三五十元一件,带到南京,可卖到一百多元,卖出几件,就可把这次旅行的路费赚回。还有从外国走私来的香烟,也可以买几条回去,街上那个撞我的人就是做这种买卖的。
胖鱼说得很有把握,好像他已多次做过,并赚到了钱。“工作没找到,旅费总不能白花了。”他说。我想这才是他的真实用意。这是否像一个赌徒,在输掉后期望着捞回本钱。这肯定是一种不妙的心态,哪个赌徒这样想时,都意味着他将输得更惨。我这样讲,胖鱼不屑一顾地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说的是一桩十拿九稳的生意。我无法与他辩论,而且我也有些好奇,有跃跃欲试的心情泛起。那些扑克,还会有什么样的呢?这样想到时,我已经让那种轻的力量渗入我精神的空隙。
这之后胖鱼和我坐在出租车里,一个穿打皱西服的男青年坐在司机旁,他带我们去看货。这家伙出现在我们身边时,只对胖鱼说了一句:“要货?”似乎他们心照不宣。胖鱼点了一下头,问:“远不远?”青年就说:“我出打的费。”
紫酱色的桑塔纳车已经很旧,开起来杂音不少。司机在男青年的指引下,很快驶出市区,拐向郊区一片杂乱的红砖小平房群。它转过好几个弯,在一块狭窄空地上停下。男青年下车,走到一间破败的平房前,大声喊起来:“大头。大头。”他一声比一声响地喊,可没有人出来,也无人答应。胖鱼见状,也下了车,我跟着下去。
胖鱼走近男青年,对他说:“你当心点,别哄我。我可是XX公安局的,这次出差来给自己买点东西玩玩,你可以放心。但别耍花样。”青年听得愣愣的,不说话,也不再喊叫。胖鱼对他说:“把门打开。”
“我没有钥匙。”青年嗫嚅起来。胖鱼抬脚一踢,门立刻开了,原来没有锁。我们走进房间,一股霉气夹杂着尿臭差点让人窒息。我定定神,看到房内只有一张挂着龌龊帐子的床,床板上仅铺着一张旧草席。胖鱼好像挺熟练似的将一个脏枕头连席子一掀,从下面用两只手指夹着提出一件东西来。那青年脸一红,我看清是一条花布短裤,上面污迹斑驳。胖鱼将它往地下一摔,说:“这些家伙总手淫。”那时,我感觉到胖鱼是那种专门捕捉无聊动物的猎人。
我们于是走出房间。那辆出租车早跑了。只好步行走出那个芜杂的平房区,在马路上重新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市内。
我们下车在人行道刚走一会,果然又被一男青年撞一下。我们又一次跟随到郊区,这一回我和胖鱼被要求站在一个工厂围墙外的转角处等着,那青年要自己回去拿东西来给我们看,他拒绝我们跟他到藏货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等了有半个小时。我在百无聊赖中,细细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发现四周是一片种着苜蓿的田地,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明亮,河沿上有一条黄狗低着头,神情沮丧地漫步着。看起来是一派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南国的冬日,如宁谧的春天。我还看到在我们站的泥土路边不远处有一间不大的乡村公厕,它稍稍破坏了整个场景的和谐。我没有想到,过一会,我们就将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鉴定与欣赏那些令人心动不宁的精致、漂亮的印刷物。
那个青年回来,他坚持要我们进到那座厕所里去,他说:“那里安全。”进入厕所后,他才从衣服内掏摸出好几本厚厚的画报和两副扑克。
厕所内光线昏暗,又臭,破损的水泥地面上就有好些粪便与尿渍,难以落脚。我们便挤在门口处,仔细看那些东西。我一眼看出扑克牌的印制质量很差,图像朦胧不清,我只感觉到那是一些以各种身姿展露着自己性器部位的外国女人照片。她们耻骨上绒毛非常茂盛,而且颜色不一。那几册画报确是来自香港的有名出版物《龙虎豹》,图文并茂,印刷华美。胖鱼和那个青年一番讨价还价,以一百元买下三本。
如此在广州,我和胖鱼度过了翻阅画报的一晚。我们很晚才睡眠,也可能快天明了。
实际上我和胖鱼在广州待了两日,白天就那样在街头转悠,夜间看他买的画报。他从没有对我讲过树木植被什么的,我也没对他提过什么文学。我们也不谈刚离开的那个岛。我和胖鱼以后也没有通过信,虽然在广州分手时互相留了地址。(仿佛我在这里所记下的只是一个人在不断消磨、时而一亮的记忆中的可笑获取,虽然有可能它与现存的生活对应,我指的是无所察觉中的重量的失去。)这说明,我也是个贪图轻松快乐者,形式上被动的享乐主义者。
我现在全记不得这三册画报的具体内容,无论图片还是文字。它们并不比我的梦境更让我留恋。似乎就在那个黎明,我做了这样的梦。我梦见一个穿着齐整猎装的猎手奔跑出森林,他的猎枪却踪影全无。他语无伦次地说:“美丽的、可怕的、骑着松树枝飞翔的少女的面容。可一瞬间苍老了。还有虎、山羊跟随。我开了枪,子弹飞向另一个方向,树枝抓住了我的衣服。”他说着在暮色中奔逃远去。而我是那个在森林之外倾听他说话的老人,也许尚是个孩子。当那个猎人远去,我面对着森林,深感到一阵期待中的激奋与怅惘。
然而那天夜间,我确实一点也不感到困倦,在那些画面、文字率直的推动下,我的身体一直振奋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可也不怀想那种(被外力推动的)状态。
我没有要画报,所以它们全被胖鱼带走,可能早已转卖到其他人的手里。也可能一直被胖鱼收藏着。
在广州的第二天,胖鱼和我还是在街上逛,他要买走私香烟。我们买到了几条希尔顿烟,就在市中心街边的一个阁楼上完成这一交易。在胖鱼的鼓动下,我要了三条烟。后来在武汉,一位做生意的朋友的朋友自告奋勇地帮我拿去倒给了一个烟摊。又后来,那个朋友告诉我,那三条烟被发现是假烟(至此我才认识到胖鱼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顾客告到工商所,烟摊被罚了款,他的朋友亦被拘留审问了几天。但没有招供出我来。真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