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99100000027

第27章 鬼魅飘荡的村庄

夕阳照着沙砾路,池塘里水草飘摇,几尾鱼在水草间钻来窜去,像几个捉迷藏的孩子。我从地上捡起石块,朝水中投去。受惊吓的鱼儿瞬间潜入水底,藏匿起身子,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我肩上斜挎着帆布书包,书包里装着课本、作业本、铅笔、弹弓、一把小刀、一根橡皮绳……这是我一个人的小秘密。我不喜欢把秘密装在心里,那样太沉重。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放学后的其他孩子都回家了。他们从不在路上逗留——一群胆小鬼,他们总害怕在路上遇见吊死鬼,把自己的耳朵或鼻子咬掉,甚至,把自己的小鸡鸡割去喂狗。我的同桌张光发就曾在放学路上因逗留时间过长,而被鬼魂附体,掉进池塘里,差点淹死。害得他母亲和奶奶绕着村庄,喊了三天三夜的魂,嗓子都喊哑了。

我不惧怕鬼。我早在书包里准备好了捉鬼用的刀子、绳子。为了提高捉鬼的保险系数,我还跑去村南面的土地庙,偷得一块开过光能辟邪的桃木和一张镇妖佛。如果我能捉住鬼,我就可以重塑在同伴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让平时习惯欺负我的二毛、大赖、牦牛对我刮目相看而心生敬畏。

黄昏的光线逐渐暗淡。我在村头村尾转了几圈,脑子转得晕晕糊糊,却仍不见有野鬼现身。我像往常一样,躲在张聋子房前的草堆里,打个盹,伸个懒腰。然后,跑到张聋子家的茅房里拉滩屎,或者,对着他家的墙壁撒泡尿。做完这一切,我看见各家各户的烟筒里升起袅袅炊烟,薄雾一般,弥散着柴草的木香。我开始拖着沉甸甸的腿朝家走。

放学后的时光就这样被我打发掉了。

我第一次遭遇恐惧。

黄昏的气息过于浓烈,几只大红公鸡摇着尾巴,在竹林里走来走去,像些闲着无事的人。蜘蛛网挂在草堆上,网丝上残留着昆虫的翅膀。风是静止的,村庄也是静止的。我从草堆里爬起来,边伸懒腰边向张聋子家的茅房走去。他家的茅房挨着猪圈,高粱杆做的墙壁四面透风,一张破塑料纸做的门帘,像是被子弹射烂的战旗,不遮羞,也不避寒。我每次脱下裤子,蹲在里面拉屎时,都要下意识地扭转头,朝后看看。我担心一向嫉恨我的二毛或者牦牛会突然站在我身后,手握弹弓,瞄准我白亮亮的屁股,来上一子弹,将我射到茅坑里去,弄个狗吃屎。我一边拉屎,一边想着捉鬼的事。我猜想鬼长得该是什么样子,青面獠牙,凹眼凸腮,抑或儒雅敦厚,貌若天仙。想象力的匮乏严重影响了我的排泄功能,也许是我占用茅坑的时间过长,栅栏那边的猪时不时地爬在栏杆上,探出头,冲着我“吭吭”地怒吼,恨不得在我屁股上咬两口。张聋子太赖了,他经常把圈里的猪饿得精叫。我立起身,一手提裤子,另一只手朝猪的脑袋上打去,嘴里骂道:张聋子,滚一边去。猪好像听懂了我的语言,我叫它张聋子,感觉受了侮辱,它抬起长嘴一顶,将我顶在茅房的栅栏上,屁股被一截木锥擦破了皮,血珠水一样流出来。我准备再次扑过去打那畜生,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声音有些阴冷。我的头像被泼了盆冷水,周身毛骨悚然。

我回转头,眼前的情景差点把我吓晕过去。

——一个矮女人,肥嘟嘟的,立在我身后。头发乱蓬蓬的,茅草一样,垂至两肩。一张脸,颧骨突兀,鼻梁高挺。张大的嘴里露出的两排牙齿,参差不齐,苞谷粑一样黄。臃肿的躯干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灰底蓝碎花衬衫,两腿奇短,身材比例严重失调。她手里拿着一把杈头扫把,表情因憨笑而显得夸张,甚至僵硬。仿佛一个插在地上的稻草人或者木偶。

我从来没在村子里见到过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又怎么会在张聋子家里出现。张聋子由于耳聋,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他的家里是不可能出现女人的。我越想越害怕,两腿哆嗦着,裤子提上去,又掉下来。那个女人大概发现了我的慌张,她转过身去,笑得更加放肆。她的背影更吓人,像黑夜里挂在墙上的蓑衣,一晃一晃的。不断有冷风从竹林中刮过来。

我突然尖叫一声:鬼。提起裤子撒腿就跑,那个女人的影子蛇一样在我脑中盘旋,我感觉她一直在后面追我,我跑得越快,她追得越急。天色逐渐暗下来,汗珠豆粒般从我额头滚落。跑着跑着,我的腿似灌了铅,麻木了,像两根木桩,失去知觉。我的身体好像被那个女人用力推了一下,两眼一花,栽倒在地,天完全黑了。

三天过后,当我睁开眼,从床上坐起。阴阳先生左手正拿着我捉鬼用的小刀,右手拿着绳子,替我驱邪送鬼。母亲坐在院坝里,朝着田野为我喊魂:孩儿,回来哟,回家哟。我感到身体虚弱,嘴巴疼得难受,用手一摸,一颗门牙没了。我怀疑,肯定是那个鬼女人把我的门牙拔了去。

夕阳的余辉静静地映照着路两边的油菜花。晚风徐徐,将菜花浓郁的香气送入我们的鼻息,野性而醇厚。一条窄窄的田坎,弯得像蠕动时的蚯蚓。放学了,大赖、二毛走前面,我走中间,牦牛走最后。我一个人不敢再在村头村尾浪荡,也不敢再提捉鬼的事。虽然,我的书包里仍旧装着小刀、绳子。自从遇见那个矮女人,我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胆小鬼,一个经常被同伴拿来开涮并作为笑柄的胆小鬼。我再一次在同伴面前失去了尊严。但无论我的同伴们怎样对我加以讥笑和鄙夷,我都视而不见,不做任何回击。因为,我在心里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鬼存在的,而且,她就藏在我们村子里,躲在张聋子家的猪圈或茅房下。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天遇见的矮女人并不是什么鬼,而的的确确是张聋子花钱刚从一个偏僻村落买回来的老婆。

我们走到张聋子屋前时,看见那只大红公鸡像平常一样,摇着尾巴,在竹林里,悠闲地啄食。圈里那几头周身糊满猪屎的猪,照样饿得精叫。娶了老婆的张聋子,似乎仍然没能改变懒惰的习惯。“你跑去蹲在茅坑上,拉滩屎,把鬼引出来,我们帮你捉。”大赖戏谐着说。我低着头,不出声。牦牛从后面推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这时,二毛故意高吼一声:快跑,鬼来了。那三个龟孙子便风一样从我跟前飞逝而去。当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我看见张聋子的老婆左手拿把割草刀,背上背一筐猪草站在院坝边,嘿嘿地朝我笑。那筐猪草的阴影淹没了她的整个身躯。我周身激灵一下,头皮有些发麻,但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撒腿跑开,而是磨磨蹭蹭地转到茅房的墙根下,撒了泡尿。圈里的猪看见我,爬在栅栏上,“吭吭”地冲我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理它们,转身走了。它们失望地气得在圈里乱蹦。也许它们没有看到我白亮亮的屁股,会很寂寞。

二毛、大赖、牦牛这几个龟孙子,没把我整惨,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天下午,二毛、大赖都没到学校上课。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学习,来完成专为我设下的阴谋。他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张聋子家门前的土路上,用铁铲挖了个深坑,坑里灌了粪水,在坑口盖上茅草,他们预料我会从那深坑上踩过。一切准备就绪后,二毛、大赖分别从张聋子家偷来一张蓑衣和一个烂草帽,装扮在自己身上。他们的脸都用灰碳摸黑,像两个从矿井下钻出来的矿工,躲藏在深坑旁繁茂的蒲草丛中,等着我放学从这里经过。那天,一直嫉恨我的牦牛态度对我出奇的好,他把衣袋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果抓出来给我吃。且言辞凿凿地给我讲,他早就不想跟二毛、大赖在一起混了,只要我吃了他的糖,我们就是兄弟了。他一边给我糖果,一边伸出小拇指让我拉勾。然后,他拍着我肩膀,径直朝那个早已等待我的深坑方向急走。就在我的脚快要靠近那个深坑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草动声,没等我回头,二毛和大赖迅速从蒲草丛里窜出,向我扑来。嘴里阴阳怪气乱吼。我被吓得两腿哆嗦。这时,牦牛惊叫一声:有鬼,快跑。我刚跨出前脚,一下掉进了又深又臭的粪坑里。

我哭着在坑里挣扎了许久,也没爬上来。我的头上,脸上溅满了粪水,裤子也划破了。正在我绝望的时候,幸亏张聋子的老婆割猪草回来,听见我的哭声。才慌忙从屋里拿来根抬石头用的绳子,把我从粪坑里拉上来。她人矮,在拉我的时候,用力过猛,差一点把她扯到粪坑里去。矮女人见我一身粪水,她将我牵到田边,把我衣服脱下,用水洗净,跑回屋,拿出一件张聋子的衣服替我穿上,才送我回家。张聋子人长得高大,我穿上他的衣服,像一个穿着长衫的小老头。我和矮女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坎上,晚风吹拂,傍晚的光线像腌脏的茶色玻璃,浓度越来越厚,笼罩着两个晃荡的魅影,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我重新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这次恶作剧使我对二毛他们心存警惕,并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我不在像以前那样单纯,大赖、牦牛他们让我明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险恶,而鬼,也有善良和可爱的。

池塘里的鱼儿仍在水草下窜跃,我在村头村尾转悠时,经常看见它们。有时,我会在土坎上坐上好一会,看它们在水中嬉戏,活泼,自由自在。我不会再捡起地上的石子,朝水面上打水漂。我怕惊动那些玩得正欢的鱼儿,以免对它们造成伤害。我每次坐在土坎上看鱼儿的时候,都能看见张聋子的老婆,在池塘边洗衣服、淘菜、洗萝卜……她只要见到我,都要朝我笑一笑。她的笑永远那么夸张、别扭,但我已不在感到害怕,反而多了一种温暖。矮女人每次在池塘边洗东西,不是提着一个大大的脚盆,就是背着一个大大的箩筐。这种在常人眼里本属平常的农用工具,却对她矮小的身材造成压力。好几次,我都看见他背着装满萝卜或衣服的箩筐而立不起身来,险些掉进池塘里。我很想跑去帮他一把,但到底还是没有过去。

我不需要试图捉住鬼来改变在二毛他们心里的地位了,我根本不屑于跟他们在一起。我书包里装着的小刀、绳子早已被我扔进了茅坑里。我不惧怕鬼,鬼跟人没有什么区别。放了学,我又开始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在村子里逗留,无所事事地慢走。困了,照样躺在张聋子屋前的草堆里睡上一觉。醒来,照样去他家的墙角撒尿,或者蹲在茅坑上拉屎。我不再怕矮女人笑话我,我知道她的笑没有恶意。我也不再担心张聋子圈里的猪,会饿得爬上栅栏探头咬我的屁股,它们睡在圈里,很安静,肚皮胀得鼓鼓的,膘肥体壮,矮女人顿顿都将它们喂得很饱。

油菜花火焰一样燃烧,天边的云朵灌了铅。我躺在张聋子屋前的草堆里,像一只慵懒的猫。我在沉睡,村庄也在沉睡。大赖的惊咋像一只苍蝇,钻进我的耳朵,吓得我老鼠般从草堆上滚了下来。他一脸神秘,瞅瞅四周无人,将嘴贴在我耳根说:我看见张聋子和他婆娘在油菜地里干那事儿。大赖的描述非常仔细。他接着说:张聋子像只癞蛤蟆爬在矮女人身上,扑哧扑哧喘粗气。矮女人的衣服被张聋子剥得精光,两个大奶子像李大爷的烟袋一样下垂着,油菜花瓣纷纷往下落……大赖越说越来劲,我对他说的话将信将疑。他对我的伤害还没能使我恢复到接受他的友好。那个下午,我的心像时光一样悬浮。大赖走后,我静静地躺在草堆上,我在等张聋子和他老婆回家。我等了很久,直到天黑尽,才看见张聋子扛着锄头和矮女人慢悠悠回来,张聋子表情显得有些兴奋,嘴里还吹着口哨,他自己越听不见,吹得越起劲。我下意识打量了一下矮女人,她显得很疲惫,衣服、裤子上都粘满泥巴,头发乱得像鸡窝,上面落满金色的油菜花瓣。

我感到很难过,忧伤像一场风暴,鼓满我的身体。

乡村的季节似一堆干茅草,缺少明亮,时间是灰色的,生活也是灰色的。自从我划燃手中的火柴,点燃张聋子屋前我曾躺在上面消磨过无数时光的那堆稻草后,我的记忆就像那堆灰烬,退场了。即使偶尔闪现一点火星,也是记忆遗失在路边的一朵野花而已。

我又跟牦牛、大赖、二毛他们混在了一起。一个人若是孤独到极点,仇人也可能是你的朋友。我放火烧张聋子家草堆的那个下午,我没有到学校去上课,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认为,烧张聋子家的草堆比到学堂上课更重要。教我们的老师是个戴眼镜的老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讲课缺乏激情。每天只晓得坐在讲台上训人,骂我们是乡下狗儿,井底之蛙(他这样骂我们时,总是忘了自己也是乡下狗)。他只教我们加减乘除,而不教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感恩,什么是尊严。那天下午,我心中涌动的愤懑烈火般强烈。我恨张聋子,我恨不得把他的房子也烧掉。这种恨来自于他的老婆,来自于他老婆乱糟糟的头发上散落的油菜花瓣。当那堆稻草哔哔剥剥燃起来时,我看到冲天的火光晚霞一样灿烂。

张聋子气咻咻地站在燃烬的灰堆旁,两手叉腰,破口大骂:是哪个狗杂种烧了我的稻草……凶悍的样子像一头发情的公狗。村子里的人都拥来看闹热,七嘴八舌议论着。二毛、大赖他们恰好放学从这里经过,我听见牦牛在说:肯定是鬼火,昨夜还有人看见鬼火呢。只有矮女人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我。她是亲眼看见我将那堆稻草点燃的。

阳光暖暖地照着路边的泡桐树,菜畦边的篱笆上,爬满藤蔓,花朵开败了,几根小丝瓜,挂在叶丛中,打秋千,模样瘦得可怜。矮女人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织毛线,缝小衣裳。她的肚子凸起来,像个西瓜。矮女人怀孕了。

大赖每次见到矮女人,都要评头论足一翻,内容无非是重新描述一次他在油菜地里见到的情形。他说:这女人矮得像根筷子,而张聋子高得像根旗杆,你们说他俩在干那事时,会不会弄错部位,而将那东西插进肚脐眼儿里去。大赖的话逗得二毛、牦牛哈哈大笑。我阴沉着脸,感觉大赖的话非常羞耻。大赖见我板着脸,伸手掐我一下:装啥子假正经,那矮子又不是你婆娘。我挥拳向大赖砸去,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像红油漆,涂满他的脸。牦牛、二毛见我学会了反抗,扶着大赖灰溜溜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矮子怀的肯定是他妈个怪胎。

矮女人见了我,仍会朝我笑一笑。只是怀孕后动作呆苯的她,笑起来更滑稽,像后山岩洞里遛出来晒太阳的野山猪。

那天的氛围出奇地清冷,空气凝固了,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上坡干活的人都扔了锄头放了筐,二毛、大赖他们把书包挂在颈子上,集体逃学。他们都聚集在张聋子家的院坝里,屏气凝神,像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张聋子忙里忙外,又是烧水,又是搂柴,汗珠雨滴般从他额头滚下。接生婆在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喊:使点力,使点力。矮女人妈一声娘一声的吼叫,像一根绷紧的绳子,将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半空。大赖耐不住寂寞,站在一张木凳上,垫起脚尖朝窗户里瞅,那一瞅,吓得他从木凳上摔了下来。没等大赖从地上爬起来,紧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生婆双手托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立在门口,呆若木鸡。围观的人全都傻愣着,眼睛放射出绿光。良久,大家才摇摇头,失望地散去。大赖和牦牛走过来,故意在我面前做个鬼脸,掸掸屁股,走了。眼里流露出轻蔑。

张聋子蹲在墙角,沮丧着脸,抽闷烟。远远看去,像是一尊被雨水浸泡后的菩萨。我站在他家的院坝中,感觉从未有过的冰凉。时间井水一样平静。风裹挟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从田野深处漫过来,盖住了整个村庄。

傍晚,暮霭深浓。夜色还未降临,星星早已探出头,在苍穹上眨着眼。张聋子一个人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坎上,肩上扛把锄头,手里提个箩筐,箩筐里装着他死去的婴孩。他悄悄地将这个夭折的孩子埋在了大路边的一棵黄桷树下。

从此,那棵黄桷树下的土堆前,冥纸翻飞,青烟袅绕,村庄重又变得鬼魅飘荡。

轻柔的风吹皱池面的水,池中游动的鱼儿,疲倦了,躲在水草底下,睡觉。天幕低垂,浓云像被风撕烂的灰色棉布,变换着形状在天空中移动。河湾里一群鸭子,摇曳着身子朝村旁的草棚子赶,雨点豌豆般从空中砸下来,沙土路上出现一个个滚圆的小洞,像“地牯牛”的窝。二毛、大赖、牦牛手牵手,低头赶路,神色恐慌。我背着书包,紧跟他们身后,像一个因饥饿而掉队的士兵。我们都不敢再从那棵黄桷树旁经过,我们改了道,顺着河湾从后山绕道回家。牦牛说:我妈昨天下午牵牛到河边喂水,听见那黄桷树下有人在哭,阴森森的,她扭头去看,并不见人,吓得她转身就跑,牛都弄丢了。牦牛的话让我们惴惴不安,雨珠滚进我们的脖颈里,透凉得瘮人。黑云暗下来,天空像一口锅,倒扣在村庄上。我们试图加快脚步,早些回家。自从张聋子把他的婴孩埋在路边的黄桷树下,我们上学、放学的路开始变得无比漫长。

风吹动着树木。我背着背篼去河湾割草,这是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我不敢一个人去,我心里很清楚——村庄“不干净”。割草时,我总要叫上二毛、大赖,或者牦牛,他们也得出去割草,这是农村孩子生活中的功课。恐惧使我们变得团结。我们手里挥舞着弯刀,边走边唱歌,以此来克服内心的颤栗。二毛刚唱了句“小船儿荡起双浆……”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哭声从河湾飘过来,吞噬了二毛的歌唱。二毛像一只受惊吓的蝉,瞬间禁声。大赖吓得将手上的弯刀落下来,砸了脚背,痛得面部表情痉挛,却不敢出声。我们三人紧握弯刀,并肩一排,蹑手蹑脚朝哭声方向移动——一个女人坐在沙地上,披头散发。夕阳从她身旁那棵苦楝树的枝桠间漏下,投在她身上,半明半暗。让人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坐在树的阴影里,还是坐在自己的阴影中。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矮女人。二毛和大赖放下手里高举的弯刀,长长地舒了口气。矮女人侧头看下我们,又回头继续悲泣。她的哭使其形貌更加丑陋,脸上布满细密的血痕。那天下午,我们都忘了割草,蹲在地上,远远地看着矮女人,直到夕阳在她的哭声中收了尾巴。

矮女人抹着眼泪回去后,我们才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回家,却发现每个人的背篼都是空的。那棵苦楝树的枝杈上,挂着一根长长的布绳子,随风晃来荡去。

我们重又回到了原来走惯的路上。没有人再怕那棵黄桷树,怕黄桷树下的坟堆。当一种恐惧最终没有对人造成伤害,它的威慑力也就自动失效了。牦牛、大赖、二毛又开始疏远我,我们彼此是对方的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就是人心的距离。他们三个人是一个世界,我一个人是一个世界。人都是在圈子里活着,只有在圈子里,人才能找到自己活着的尊严和意义。离开了圈子,谁都是谁的“王”,谁也瞧不起谁。放学后,二毛他们三个龟孙子,照旧在路上挖深坑,坑里灌入粪水,等着我往里面跳。可我偏不上当,我早已看穿了他们的丑恶伎俩。当一个人做某一件事情的次数多了,最后难免变成习惯,甚至转化成本性保留下来。比如张聋子,经常把他老婆打得喊爹叫娘。开始他只是偶尔打打,次数多了,就变成天天打。一天不打矮女人,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每天我从他家屋前路过,都看见矮女人坐在院坝边,神情呆滞,脸上伤痕累累。她看见我,也不再笑了,眼神里充满屈辱和仇恨。

大赖他们也有理我的时候。那天,我在河湾割草,他们像三个小土匪一般从后山坳钻出来,吊儿郎当给我说:张聋子又逼着矮子在竹林里干那事,先矮子不从,张聋子就打,把矮子打得像个落地的冬瓜。等矮子筋疲力尽,张聋子一爪将矮子裤子脱去,像提一只狗一样把矮子提起,挂在胸前,他那东西吹火筒一样粗……说完,哈哈大笑。二毛说,他有一次在井边也亲眼看见张聋子逼迫矮子干那事。张聋子比他圈里的猪还厉害。大赖说。

弯刀割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来,暗红暗红的。我的血水染红了草地,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村庄,染红了记忆。寂静无边无际,空虚无边无际。

村庄再次沸腾了,田间地头都在传播矮女人怀孕的事。张聋子的口哨声像一群苍蝇,在村庄乱窜。就在大家擦亮眼睛,期待一场好戏重新开演时,矮女人却像一阵风,从村庄上空悄悄地遛走了,留给村庄的只有叹息和隐秘。没人知道矮女人去了哪里。张聋子重新成了一个孤单的人。比张聋子更孤单的,是他圈里的几头猪。

大赖说:那几头猪肯定晓得矮子去了哪里,只是它不说。整天在圈里精叫,鬼哭狼嚎。

时间是一片背阴的洼地,过往的人与事,生活和记忆都被它埋葬了,惟一剩下的只有时间本身。我终于在与二毛他们的对抗中熬到初中毕业,离开学校那天,我们几个人跑到操场后面的山坡上看夕阳,草木浓重的气息包裹着我们,野花烂漫,蜜蜂群舞,蝴蝶翩迁。牦牛从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每一个人。大家都沉默着,舍不得吃。我们以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被晚霞融化了,伤感晚风一样撩拨着我们。大赖说,咱们唱支歌吧。我们齐唱“小船儿荡起双浆……”歌声很响亮,飘得很远,仿佛满世界都是我们的歌声。唱着唱着,我们突然紧紧抱在一起,热泪滂沱。

那天之后,我们蒲公英般被风吹向了四面八方。我留在本县读中师,牦牛去了另一个县城读书,二毛跟他叔叔去了贵阳学泥水匠,大赖跟他父亲去云南捣鼓烟生意,结果在一次爬火车时,报销了。只运回来一具残尸,埋在河湾那棵黄桷树下,与张聋子夭折的婴孩坟堆比邻。

我和牦牛、二毛再次相聚时,已是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村庄终于迎来了它的节日,张聋子是这个节日的兴奋点,他新建的预制板平房是这个节日的象征。这是村庄里矗立起的第一座平房,男女老少都跑来吃张聋子的上梁酒。全村人的眼睛都绿了,阳光照着张聋子的平房,金碧辉煌。噼噼啪啪的鞭炮炸翻了天,炸得每个人心里五味翻滚,嫉妒火焰般喷发。张聋子失踪的老婆也回来了,这平房就是她拿钱修建的。矮女人比以前更瘦更矮了,一双手粗得变了形。她似乎还认得我,朝我笑了笑,笑容里多了一缕沧桑。这么些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二毛说,她曾看见矮女人在贵阳的火车站乞讨,脖子上挂个布口袋,穿件破衣裳,在垃圾堆里捡烂苹果吃。好几次他都想跑去打声招呼,可当他跑到时,矮女人却不见了。不晓得二毛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那天矮女人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溜光,辫子上还扎了条红头绳,一件淡黄色衬衫,比油菜花还要金黄。“矮子真是能干,有钱了。”村人们说。张聋子立在一旁,嘿嘿地笑。

牦牛、二毛成熟了许多。傍晚,他们提议去看看大赖。我们拿着香蜡纸烛去黄桷树下为大赖上香,恰巧矮女人也在替她夭折的孩子上坟。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青烟盘绕出一圈圈纤细的阴影,雾气越来越重。幽蓝的火光穿过了村庄,穿过了土壤中的亡魂。

从疼痛中走出来,阳光依然明亮,稻田里、河湾里、山坡上,到处都是万物生长的姿态。我和牦牛又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学,二毛坐着火车去了贵阳,他必须要在流徙和动荡中才能成就其生活的深度。矮女人呢?早在那个傍晚,就化着一缕烟,飘散了,像一颗划过村庄上空的流星,消失了,永远没再回来。

张聋子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像守着一个空空的村庄。

日子平静了许多,空虚了许多。

同类推荐
  • 参差碧岫耸莲花:上官婉儿

    参差碧岫耸莲花:上官婉儿

    她出身名门,背负家族仇恨,她有将相之才,无 奈生为女儿之身。造化弄人,她辗转于朝局宫争,生 如夏花之绚烂,终归于青史行间。她就是——上官婉 儿。朱丹红编著的《上官婉儿(参差碧岫耸莲花)(精) 》为“倾城才女系列”中的一本,《上官婉儿(参差 碧岫耸莲花)(精)》记述了唐代才女上官婉儿的传奇经历。
  • 笔墨相拥

    笔墨相拥

    本书以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抒写成长心路历程的点点滴滴,既有日记节选,又有大段的心灵独白,既是对成长的守望,又是飞扬青春的宣言。全书以成长时间为脉络,抒写成长中感悟的自然美、人性美、文学美,语言充满灵动美,并提出自己的思想,给人带去感动与共鸣,引发读者对自己青春年华的加快和思考。
  • 春意融融(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春意融融(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从喧嚣中缓缓走来,如一位许久不见的好友,收拾了一路趣闻,满载着一眼美景,静静地与你分享。靠近它,你会忘记白日里琐碎的工作,沉溺于片刻的宁谧。靠近它,你也会忘却烦恼,还心灵一片晴朗。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立意深远、具有丰富哲学思考的散文,不仅可以开阔视野,重新认识历史、社会、人生和自然,获得思想上的盎然新意,而且还可以学习中外散文名家高超而成熟的创作技巧。
  • 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是著名的古代阿拉伯民间故事集,被誉为世界民间文学创作中的“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相传古时候,在古阿拉伯的海岛上,有一个萨桑王国,国王山鲁亚尔生性残暴嫉妒,因王后行为不端,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杀掉,以示报复。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会是些什么样感动人的故事呢?
  • 民间流传笑话

    民间流传笑话

    千百年来,老百姓生活中的诸多经验、教训,以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被总结成一句句的俗语,口口相传,流传至今,有不少俗语在今天仍被广泛使用。这些俗语虽然语言浅白,但沉淀其中的丰富的人生智慧足以令我们受益匪浅。俗语是通俗的民间文学中的口头文学,它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它是口耳相传、没有书画记载的民间文学。它对人物思想感情的表达,是非功过的评说,有的直抒胸臆,有的托物言志,有的形象比喻,从而给人正告与劝诫,在启示中发人深思,使人有所感悟和省察。
热门推荐
  • 永恒帝落

    永恒帝落

    帝落山河碎,天地念成殇,心往帝陨时光裂,岁月人无常,神往时光倒流,你在多年以后,递我烈酒,怀念那忧伤。“如果生命没有遗憾,你为何回到昨天,明知可以改变未来,为何?”不管未来多么变化无常,请你,让我与你一起面对。“为什么?”
  • 丫头等等朕

    丫头等等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对夫妻见面。。。。相看两厌。某亦:“丫头,你看朕帅不帅?”念念【淡定的甩个白眼】:“你能很帅。”没等那人狂笑,念念又道:“母猪都能开飞机。”某人一脸黑线。。。。。。。
  • 春去秋来笙笙不息

    春去秋来笙笙不息

    没有爱就没有伤害,没有伤害就没有青春,没有青春就没有爱。错过,便不再回来。无论你是爱我还是不爱我,我始终爱着你,即使,你早已爱上了别人。但是,我的爱情依然为你而等待。因为我相信,只要你一天还没有跟她真正在一起,我就还有机会。
  • 你说我听

    你说我听

    陪伴是最长期的告白相识是最美丽的意外结婚时也给我张请柬吧开心的难过的愤怒的温柔的你所有的样子我都见过了这次想最后看看你不属于我的样子看着你们互相说余生请指教
  • 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

    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

    希腊,是传说中天神宙斯、雅典娜和阿波罗的故乡,也是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故乡;是天地间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的故乡,也是军事天才亚历山大的故乡;是绝色美人海伦的故乡,也是千古诗人荷马的故乡;是科学和民主的故乡,也是现代文明的故乡。
  • 佣兵天下,倾世狠妃

    佣兵天下,倾世狠妃

    她是雇佣兵界的翘楚,却被心爱之人残害而死。一朝魂穿,涅磐重生。她是病太子的冲喜新娘,却树威里外。更过分的是竟然让她喝一只鸭子拜堂,立刻怒火中烧,把礼堂弄的鸡飞狗跳。养亲信,通经脉,升等级!二小姐阴险狡诈,她便更胜一筹七皇子欲意轻薄,便让他断子绝孙云国太子情牵,雨国太子意动,云国皇帝迷乱,雨国皇帝强求,看她如果且试天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城市里有个乡下人

    城市里有个乡下人

    大家好,我叫关名左,我出生于习武孤家,原本我也不相信武学这种东西,可一件事就是关于武学的,它改变了我,也让我好接近城里妹子,那泼辣霸气呀,连老师都是这给力。如果想知道这些事情,就看看我的故事吧!
  • 星系移民

    星系移民

    人类移民外星,拓展生存空间时接触外星生命,引发了·······
  • 中元开鬼门

    中元开鬼门

    一不小心穿了,醒来后发现这个世界真精彩,哪里都有惊吓等着她。
  • “金星英雄”李顺达传

    “金星英雄”李顺达传

    《金星英雄李顺达传》于去年出版,但它的影响在渐渐扩大,这是李顺达的魅力,是李顺达精神的魅力。近日该书又被山西省团省委与新闻出版局推荐为“100种红色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