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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村长老赖

村长老赖站在村口的碾台上,正在一节一节地把腰杆挺直,村长老赖每次站在碾台上,都能找到这份挺胸抬头的感觉。

腰杆一节节挺拔的时候,老赖就看见了矗在村西的那根笔直的烟囱,此时,烟囱里正冒着白烟,在老赖的眼里滚滚流淌。

“日……”老赖在心里嚣叫着咒了几句。

老赖一望见那个笔直的烟囱,他就要在心里这么骂一句。他已经骂过无数遍了,他还要再接再励地骂下去,老赖不仅骂,他还想把那个碍眼的玩意,烧了、砸了。

那是梗子的烟囱,半年前,梗子在村里办了个造纸厂,一村人便都去给梗子打工去了,一村人就开始听梗子吆五喝六了,于是梗子的烟囱,烟火就极盛。

“日……”老赖又在心里狠狠地咒了句。

老赖在每天的黄昏时分,都要在碾台上站一站,把自己的腰杆一节节地挺直。他知道每天这时候,给梗子打工的村民都会从梗子的造纸厂里走出来,走回小村。

老赖要亲眼看着村民一个又一个地在眼前走过,这时,梗子小小的造纸厂就空了,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梗子一个人。此时,老赖的心情就无比的美好,他希望梗子的造纸厂永远这么空荡下去,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景象呀。

太阳终于沉沉地落了下去。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梗子的造纸厂,说说笑笑地向小村走来。

村长老赖挺胸抬头地站在碾台上,他望着村民们一点点地走进他的视线。刚开始还有说有笑的村民们,远远地望见了他,便都禁了声,勾了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匆匆地往村里走去。

村长老赖很宏亮地咳了声,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话了。

“老奎,你给我站下。”村长盯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汉子说。

老奎就站下了,表情僵僵地望村长老赖。

老赖又咳了一声,一双目光死死地盯了老奎。

老赖就说:“老奎,你家的地种下了?”

“种下了。”老奎不冷不热地答。

“莫误了季节。”老赖又说。

“误不下。”老奎说。

老奎说完就要走,老赖不失时机地又咳了一声,老奎向前迈动的脚就停下了。

“种地,打粮是根本哩!”老赖扯着嗓子说。

“没啥了吧?俺就走哩。”老奎说完真的就走了。

“老奎,别忘了,你可是个党员。”

“这俺知道。”老奎一边走,一边答。

老奎走远了,所有的人都走远了。

碾台上只剩下了孤孤单单的老赖,这时的老赖心里空蒙一片,苍白一片。老赖站在那里觉得很累了,于是,他把挺直的腰杆又一节节地弯了下去。

“日……”老赖又在心里咒了句。

老赖的心里漫过一片悲凉。此情此景,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老赖做梦也没想到,日子会变成这样。

昔日的一切是多么的令老赖满足和陶醉呀。仍然是这个碾台,老赖站在上面,胸膛永远的笔直,像此时,暮色中梗子的烟囱。

昔日的老赖站在碾台上,周围聚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嘈杂而又热闹,像一群蜜蜂在老赖的身边嗡嗡着。

老赖在嗡嗡声中咳一声,立马便一切都平静了。

于是老赖就在这一片平静声中说:

“老奎,你家的南山坡地种苞米。”

老奎就应答:“嗯哪。”

“于老二,你家沟里的地种高粱。”

“嗯哪。”于老二也答。

老赖还说:“种地吧,种地吧,乡长说了,谁家的产粮高,明年就奖励他两袋美国尿素。”

“嗯哪。”众人应答得有了激情。

老赖又说:“种子明天就到,到时候大家别误了领种子的时辰。”

“嗯哪。”众人又答。

那时的老赖,在众人的心目中是高大的,是说一不二的。那时的老赖,心里是满足的、快乐的,作为村民的引路人,他俨然一村老小的救世主。

可眼下这一切就都全变了,因为有了梗子的造纸厂。

梗子是一年前退伍回乡的,梗子当兵时,是老赖亲自把他送走的。也就是说,没有他老赖,就没有他今天的梗子。

梗子是个孤儿,在梗子还拖着鼻涕那一年,梗子的父母因偷吃了生产队拌了农药的种子,而双双身亡,于是,拖着鼻涕的梗子就成了个孤儿。

老赖一点也没有计较偷吃了公家种子的梗子父母,给梗子父母发完丧的那天晚上,老赖就站在这方碾台上,他的周围照例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村民。

嚎哭了一天的梗子已经累了,此时,躺在老赖脚下的碾台上睡着了。

老赖望一眼睡着的梗子,又望一眼村民,就哽着声音说:“梗子是孤儿了。”

村民们就有人唏吁。

老赖又说:“咱们是共产党的国家,不能冷着、饿着孤儿。”

“嗯哪。”有人就答。

“从明天起,梗子就是咱们全村老少爷儿们的娃了。”老赖的声音里多了些感情。

“嗯哪。”众人应答,村人听了老赖的话,都动了感情。

“老奎,梗子从明天开始,先到你家吃上三天。”

老奎答:“放心吧,俺是党员哩,俺先带这个头。”

“于老二,后三天就去你家。”

“嗯哪。”于老二答。

老赖又说。老赖还说。

梗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梗子中学毕业那一年,就被村长老赖送到了部队。

农村孩子没啥出路,到了年纪都把目光放在了当兵这条出路上。想当兵的娃多,每年招兵名额有限,想当兵的娃抢破头。

招兵报名那天晚上,老赖又站在了碾台上,他吸溜着鼻子冲众人说:

“梗子是个孤儿哩,现在孩子大了,咱们都是他的父母,今年当兵,让梗子去吧,出息了,是咱们全村的光荣,等日后没啥出息了,回来了,仍是咱村上的娃,盖房,娶媳妇,过日月。”

老赖说得动了感情,立在碾下的梗子也动了感情,鼻涕眼泪地就流了下来,梗子不失时机地给村人跪下了。

众人也就动了感情,一齐声音哽哽地说:

“去吧,去吧,梗子当兵去吧。”

结果,梗子就真的当成了兵。

梗子在当满五年兵后,又回来了。回来的梗子便贷款办起了这个小小的造纸厂。

梗子说办这个造纸厂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报答全村父老乡亲的养育之恩,他要让全村人都富起来。

于是,全村老少就都进了梗子的造纸厂。

自从有了梗子的造纸厂,村长老赖在村民中的地位,便江河日下了。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这说那的,他们都愿意听梗子的。

老赖心灰意冷摸回家门的时候,发现狗子趴在炕上,抽抽咽咽地在哭。

狗子是老赖的儿子,老伴几年前去了,他现在只能和狗子相依为命。

狗子曾和梗子是同学,中学毕业那一年,狗子曾哭着闹着也要去当兵,后来被老赖很响亮地扇了个耳光,打消了狗子去当兵的念头。把名额让给了梗子,现在狗子也是二十大几人了,却仍没讨着个可心的媳妇。老赖一想起这,就心里发酸。

此时,狗子趴在炕上抽抽咽咽地哭,老赖原本就烦乱的心,就更乱了。

他坐下来,望着伤心不已的狗子说:

“咋了?”

狗子一虎身坐起来,抽着鼻子说:

“咋了,咋了,都是你干的好事,当初你要是不让梗子去当兵,他哪有今天。”

狗子一边说一边又放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狗子一边哭一边说:“当兵也罢了,办厂也罢了,可他不该把俺开除哇。”

“咋,他开除了你?!”老赖的心脏狂乱地跳了几下。

“可不是咋的,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爹,俺还有啥脸见人呢。”狗子又趴在炕上哭开了。

老赖觉得眼前的世界彻底的黑了。

当初梗子办厂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他反对梗子办什么厂,他觉得办厂那是城里人的事,乡下人只管种地。

梗子说:“叔,这个厂办起来,您当厂长,我跑腿。”

老赖说:“俺不当那个鸟厂长,你也别办。”

梗子说:“叔,人家外面都富了,咱们这个穷山沟,我走时这样,如今还这样,不办个厂,靠那点地,永远也富不了。”

老赖说:“梗子,你还年轻哩,别当了几年兵就烧包,祖祖辈辈不都是种地过下来的。”

梗子说:“叔,您听我一回吧——”

老赖说:“俺不听,梗子呀,你也不小了,叔帮你盖个房吧,日后娶个女子,安安心心过日月吧。”

梗子就颤了声:“叔——”

老赖又说:“你当过兵,又是党员了,日后叔老了,这个村长就你来当。”

梗子就不说话了,后来就走了。

再后来,梗子就找到了在银行里工作的战友,果然把款贷下了,没多久,就大张旗鼓地办起了厂子。

梗子还找过一次老赖。

梗子说:“叔,厂子办下了,就等您老出马了。”

老赖不语。

梗子又说:“咱们这办造纸厂再合适不过了,稻草多得是,不利用都当柴烧了,太可惜了。”

老赖仍旧不语。

梗子还说:“叔,您放心,造纸技术我在部队里学过,再从城里请两个顾问,一准成。”

老赖还是不语。

梗子想了想又说:“叔,您不愿意来,那就让狗子到厂里来吧,算是给我当个帮手。”

老赖其实是不愿意让狗子跟梗子干的,他觉得梗子折腾不出啥名堂,迟早有一天,他梗子干不下去了,还会来求他的。可狗子鬼迷了心窍,说啥也要跟上梗子干,狗子威胁他说:“要是不让俺跟梗子干,俺就去城里。”

老赖更不愿狗子去什么城里干,他一直认为,城里再好也不是农村人呆的地方,农村人进城一准学坏,去年王村的二呆去了城里,没多久就被判了刑,说是偷了人家城里人的东西。还有后村的桂芝,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说是去城里给人家饭店帮工,帮来帮去,也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传回来话说:桂芝在城里当上了婊子。让公安局关了两月,又放出来了,家人哭着喊着去接,可连个人影也没看到,说是往南方城市跑了。

种种传说,使老赖有十足的理由认定,城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在梗子没有办厂时,狗子已经跟他说过几次要去城里打工的话了。幸而他用响亮的耳光把狗子的野心扇灭了。

不让狗子进梗子的造纸厂,狗子就会进城。老赖觉得,狗子说的不是玩笑话。狗子的眼睛都憋红了。他一年年地老下去,狗子一年年大起来,他扇狗子耳光时,一年不如一年的响亮。他深信,眼下狗子不走,迟早有一天狗子还会走的。

于是,他答应了狗子。

那时,他总觉得,狗子和梗子一样,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终归有一天,他们干不下去了,还会来求他,到那时,哼,老赖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信心。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半年的时间,梗子的造纸厂已经红火得要死要活了。一天到晚,梗子小小的造纸厂车水马龙,客户们疯了似的来采购梗子生产出来的纸。

梗子开除狗子是因为昨天那场大火。在这之前,梗子和老少爷儿们都说明白了,走进厂区是不能动火动烟的,梗子把话说得很平静,梗子说:“谁要是带火带烟,别怪我梗子不客气。”

就是昨天,狗子干活累了,躲在收购来的稻草垛上吸了支烟,狗子在这之前,已经吸了无数次烟了,当然,他都是背着梗子吸的。狗子吸烟时,被老奎发现了,老奎就制止他说:“狗子莫吸烟,梗子发现可就不客气了。”狗子不把梗子放在眼里,他一直在想:梗子算个啥,要是没俺爹,哪有他梗子今天。听了老奎的话,他不屑地笑笑道:“球,他说他的俺吸俺的,吸支烟怕啥。”

结果就是狗子那支烟,引燃了昨天那场大火。

着火的时候,一村人就都乱了,他们疯疯癫癫地都跑去救火,惟有村长老赖没去,他望着那场熊熊的大火,心里快乐极了,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梗子会成功。火熊熊地燃着,老赖望着火说:“哼,瞅瞅,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赖当时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是个预言家,自己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于是他快乐着,幸福着。

那场大火很快就熄了,这使得老赖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当他后来得知,那场大火是由儿子引起时,他什么也没说,闷着头,坐在炕上想了半晌。

狗子仍心有余悸地缩在墙角说:“爹,梗子说他要不客气哩。”

“他敢!”老赖瓮着声音说。

“爹,到时你可要为俺做主哇。”狗子嚎叫似地说。

“那是自然。”老赖说过了,便很快就睡去了。

老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是,梗子居然敢开除狗子。

狗子一边哭一边说:“爹,你答应过俺,你要给俺做主哇。”

老赖的手就有些抖,抖抖的,终于卷好了一支纸烟,点燃,一口口地吸。

狗子带着哭腔说:“梗子忘恩负义,爹,他忘恩哩。”

老赖恨不能刮狗子两个耳光,他在心里骂狗子不争气。他几次劝狗子不要再给梗子干了,可狗子就是不听,说急了,狗子就威胁着说要去城里。老赖一急就想刮狗子的耳光,刮过了又总是后悔,老伴和他就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想起死去的老伴老赖无论如何下不去手了。

老赖一边吸烟一边抖颤着身子。

狗子见自己的话语起到了效果,便愈发哭得张狂了,一边哭一边说:“爹呀,你可给儿做主哇,梗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不要俺了,俺就去城里打工去。”

老赖终于忍无可忍了,摸着黑向那只笔直的烟囱方向走去。

老赖见到梗子时,梗子正蹲在昨天那场大火的灰烬上想着什么,他见了老赖,忙站起身子说:“叔,您来哩!”

老赖不说什么,蹲下身子瞅着梗子。

梗子于是也蹲下,瞅着老赖就问:“叔,您有事?”

“你把狗子开除了?”老赖瓮着声音说。

“叔,我正为这难受哩。”梗子也带了哭腔。

“难受你还为啥开除狗子,你不知狗子是俺的儿。”老赖就有了火气。

“叔,您不知哩,厂子没个制度哪行。”

“球……”

“叔,我知道您对我有恩,我没忘,日后您老对我有啥要求,我梗子不知恩图报,不是个人。”

老赖吐了口痰,仍瓮着声说:“俺没啥要求,日后要饭也不到你门下,只求你让狗子明天来上班。”老赖说完站起身,欲走。

“叔,啥都行,违反制度的事可不行哩。”

老赖就站住了,黑暗中恨恨地瞅着梗子。他千没料到,万没料到,梗子会和他说这话。

“叔,别的啥都行,就这不行。我说话要算数哩。”

老赖这回不抖了,他不认识似地看了梗子一眼,又看了梗子一眼。

“叔,日后我会帮狗子的,可让他上班不行。”

老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在心里说:“梗子,你就瞧着吧。”老赖甩着袖子走了。

梗子叫:“叔,叔……”

老赖听见梗子嘤嘤地哭了。

老赖说:“嗬,嗬——”

老赖还说:“奶奶的,恩将仇报哇——”

老赖一直走进了黑暗。

老赖一直走回家门,他没有进屋,而是一直走到自家的仓房里,那里面堆满了农药和美国尿素,农药和尿素的气味让他喘不上气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啥要来到这里,他蹲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在这期间,老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梗子刚建厂那会儿,村民们都炸了窝,最先找到他的是老奎。

老奎说:“梗子要办厂哩。”

老赖说:“俺知道。”

老奎说:“梗子要招人哩。”

老赖说:“梗子他长不了。”

老奎说:“梗子说一月每人能挣几百哩。”

老赖说:“球——”

老奎就走了。

接下来,来的是于老二。

于老二走了,还有王老三。

总之,那些日子,村人走马灯似的轮流都到老赖家的炕上坐一坐,这么多年了,不管大事小情,都是老赖拿主张,没有老赖的主张,他们的心里就不安稳哩。

后来,他们还是走进了梗子的造纸厂。起初,众村人觉得做了件对不住村长老赖的事,见了老赖,总是要远远地躲了,来不及躲的,便怯怯地打着招呼道:“村长,吃饭哩?”

再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躲着他了,而是在他面前走得理直气壮,想叫就叫他一声,不想叫的把头脸扭了。他们一个月在梗子那里能拿上几百元哩,这是他们以前做梦也没有敢想过的。村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听老赖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个啥,是梗子让他们活得挺直了腰杆。

众人不理他也没啥,连老奎也对他不冷不热了,是他介绍老奎入的党,曾几何时,他曾想过让老奎接自己的班。

那一日,他碰到老奎就说:“老奎,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党员哩。”

老奎的回答差点气得他背过气去,老奎说:“村长,俺党员也要过日月哩。”

变了,变了,都他娘的变了。

要是没有梗子,日月咋会变成这个样。一想起梗子,老赖的心里似被刀子戳了一下。

当初,梗子开工之日,烟囱里冒出的浓烟让他很不舒服,接着,又排出了很多污水,那水又臭又黄,臭了半个村子。

老赖找到了乡长,老赖冲乡长说:“臭了,都臭了,这地还咋个种。”

老赖还说:“种地是农民的根本哩。”

后来,乡长带着几个戴硬壳帽子的人到村上来了一趟,他们取走了一些水,又取走了一些土,村长老赖一直跟随着众人,乡长走后,老赖一直期待着消息,可一直没有结果。

老赖又找了一次乡长。

乡长说:“农民办工厂,政策上是允许的,要扶持哩。”

乡长的话,让老赖浑身发冷了几天。

老赖彻底绝望了。此时,他蹲在仓房里一遍遍地咒:“日——”

不知过了多久,老赖摸出一瓶农药,他把药揣在怀里,一直向村西走去。老赖梦游似的又站在了碾台上,他的腰杆一点点地挺拔了起来。昔日的场面又一次在他眼前复活了。

老赖说:“城里要招工了,明天在俺家报名。”

老赖又说:“乡里来了尿素,老奎明天跟俺去领。”

老赖还说:“接兵的来哩,谁家娃儿要去当兵,先跟俺打个招呼。”

老赖又说:“……”

那是多么开心风光的日月呀,一村老少孩娃黑黑压压在他眼前站成了一片,他们仰望着碾台上的他,那时,村里的一切他是说一不二的。从大跃进他当上村长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大半辈子了,村人一直是这样。

变了,眼下一切都变了,狗日的梗子。

老赖在黑暗中流下了两行冰凉的泪水,泪水使他清醒了,他向村西的鱼塘摸去,鱼塘和梗子的造纸厂相邻着,春天时,全村老少集资办起的鱼塘,是老赖亲自跑了几百里购回的鱼苗,老赖蹲在地边,摸出了怀里的农药,老赖在心里说:“鱼呀,对不住哩——”

老赖哭了,他听着鱼苗先是在塘里游动的声音,后来游动声就消失了。

老赖撕心裂肺地在心里疯喊一声:“鱼呀——”

第二日,村人们发现三百多尾鱼苗漂浮在鱼塘中央。

老赖站在碾台上,望着一脸困惑的村人。

老赖说:“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老赖又说:“今天死鱼,明天死庄稼,你们就会饿死的。”

老赖还说:“……”

又一日,先是村人养的一群鸡死了,后来又死了一群鸭。

老赖站在碾台上,挺直腰杆说:“日——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老赖又说:“没了庄稼,早晚都得饿死你们。”

接下来,有人吃了井里的水中毒了,先是一个,后是两个,很多人都中毒了。

老赖风风火火地跑了一趟乡上。

很快,小村里来了很多人,穿各式制服,戴各式大壳帽的人都来了。

他们先是找了许多村人问这问那的,后来取了水,不仅取了鱼塘里的水,还取了井里的水,这次比上次取得多。

老赖就拉着一个戴壳帽人的衣角说:“把那个破厂封了吧,封了就啥事也没有哩——”

壳帽摸头答:“要有证据哩。”

老赖就有些不满道:“啥,这还不是证据,办厂办得都要死人哩。”

来人走了。

村人一片惶惑,这次不用老赖说,村人都聚在了碾台旁,他们又一次仰望着村长老赖,老赖站在碾台上,感到空前绝后地惬意。

他说:“日——俺说哩,兔子尾巴长不了。”

又说:“办厂,办厂,要死人哩,办厂是咱庄稼人能办的?”

……

梗子的造纸厂,不用封已经停产了。梗子蹲在厂门口,迷迷惘惘地望着众人,望着老赖。

老赖远远瞅着梗子,大声地说:“老奎,你南山坡的苞米咋样了?”

老赖又说:“于老二,你家沟沟里种的高粱也该瞅瞅去了。”

……

众人一律“嗯哪”着。

老赖站在碾台上,天空下,他又觉得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了。

他相信,封了梗子的造纸厂,那是早晚的事,老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原载《山花》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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