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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西陵峡全长二百五六十里,中间有六七十里的宽谷相隔,分为东西两段。峡谷中峰峦夹江壁立,峻岭悬崖横空,险滩星罗棋布,江流曲折回环;峡内奇石嶙峋,飞泉垂练,苍藤古树,翳天蔽日,风光明丽,雄伟壮观。

西陵峡的出口处,便是素有“雄当蜀道,巍镇荆门”的南津关。江面在此处宽仅七八十丈,江岸狭束,形势险要,江水如剑,咆哮激湍。待到长江破关而出之后,水势陡然转平,江面豁然开朗,猛增到七八百丈宽。在南津关上放眼望去,关内群峰竞秀,千岚争奇,礁石林立,险滩密布,江岸蜿蜒,波涛汹涌;关外天高地阔,开朗明丽,巨川缓流,舟楫穿梭,田畴依偎,绿原如茵。

吴国的军事重镇西陵,就坐落在南津关下游十几里处的长江北岸。西陵原名夷陵,战国时就是楚国的江防重地,秦将白起领兵伐楚时曾在此处进行过激战,把这里夷为平地。西汉末年王莽篡国后曾将夷陵改名为居利,黄武元年(222)孙权又改其名为西陵。

在西陵的西面,有一小洲突出于江中。相传在古时曾有青龙、白龙化为勇士,驾驶着神舟载木材出三峡。在此处遭到水妖的阻拦。二勇士与水妖展开了激战,神舟被搁浅在了江边,形成了一个小洲,因而被称为搁洲,又日郭洲。小洲长约二里,宽约一里,像是一只从西陵城伸出的巨掌,直指南津关,随时都准备击打破关而出的入侵者。

永安二年(259)孙休拜陆抗为镇军将军,命他假节出镇西陵,都督三峡及江汉地区诸军事,西防蜀军三国时期,中央或地方军政长官往往加假节、持节、使持节等名号,以示其权力之大小。东下,北御魏军南进。五年来,陆抗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一只眼睛注视着西边的蜀国,一只眼睛紧盯着北边的魏国,沿江河布防,据险要而守,严加戒备,没有给魏国和蜀国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保证了吴国西境的安全,赢得了孙休的赏识和信赖。

去年秋季,风云突变,魏国挥师伐蜀,打破了三国鼎立的僵局,也打乱了江汉地区的军事平衡。陆抗随机应变,把绝大部分注意力和精力用到了魏蜀交战方面,密切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并审时度势,作出了相应的决策和军事部署。所幸的是,吴主孙休对陆抗言听计从,使陆抗的军事意图能得以实施。

可是,令陆抗深为惊诧的是,罗宪竟然想出了那么一个撞船的绝招,不仅使吴军损失了大批的将士和战船,而且步协也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为此,陆抗一边让步阐护送着步协回建业治伤,一边重新寻找着夺取夔门的办法。

随着巴蜀大地降雨逐渐增多,江水也在不断上涨,流水变得更为急湍。时令不等人,再拖延下去,长江就要进入洪水季节了,在三峡内行船将更为困难,大军要溯流而上去进攻夔门就要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甚至会使他抢占巴东的作战计划泡汤!尽管他已清楚地意识到,必须要抢在洪水到来之前挥师西进,才有可能夺取夔门,进而占据巴东,实现他的战略构想;尽管他属下还有足够的水军和战船可供使用,只要调整好作战部署,还能冲过三峡,占据巴东。然而,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则必须得到吴主孙休的允准,他不敢自作主张,擅自引兵西进。

近些天来,陆抗一面向孙休连上三表,请求率军去攻取夔门;一面加紧整顿水军,以便在得到孙休的允准后能立即行动。不知是孙休害怕陆抗重蹈步协的覆辙,大损水军战船,使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军事实力变得更加不利;还是孙休被迫放弃了原先的战略计划,降格以求,要把有限的兵力用于自守保境,以换取暂时的安宁。所以,陆抗至今仍旧没有接到孙休允准他率军西进的诏书。

时光在不断地流逝,江水在逐渐地上涨,陆抗心急如焚,望眼欲穿。这一日,他再次来到江边,面对着滔滔东下的江水,默默地伫立着,久久地沉思着,像根立在岸边的木头桩子一般,大半个上午一动未动,一语未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阴云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耀眼的光芒把陆抗从沉思中刺醒。他手搭在额头上,朝着下游的江面眺望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开江边,忽听有人高喊:“镇军将军!”他循声望去,只见从上游郭洲方向驶来一只快船,正在向他靠拢过来。

转眼工夫,那只顺流而下的快船已来到了岸边。紧接着,一位身手矫健的大汉仿佛虎跃山涧似的,嗖地一下从船上蹿了下来,跳出两丈多远,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陆抗的面前。

来者约有三十岁左右,身长八尺有余,豹头虎背,狼腰猿臂,与瘦弱斯文的陆抗相比,更显得威猛而健壮。此人便是水军头领吾彦。

吾彦字士则,出身寒微,年轻时以捕鱼打柴为生。他体魄强壮,膂力绝群,翻山如履平地,入水好似蛟龙,在山上打柴时曾打死过一只金钱豹,在家乡很有威名。后来,他投身到陆抗帐下,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由于他作战勇敢,且颇具将才,深得陆抗的赏识。陆抗欲破例擢升他为将军,但又怕众将不服,于是在一次大会诸将时,暗中使人佯装疯癫,狂舞着大刀闯入帐中。那些毫无戒备且赤手空拳的将领都大惊失色,皆离席躲避。惟有在帐中为众将斟酒的吾彦毫无惧色,顺手操起了一个几案,与那持刀“狂徒”进行搏斗,并当场将其制服。在场众将皆被吾彦临危不惧和高超的武艺所折服,纷纷请求陆抗提拔吾彦为将军……

吾彦被提拔为将军后,果然不负众望。他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使他统领的兵马成为陆抗属下的主力,他也成为陆抗的得力干将。步协、步阐兄弟从夔门大败而回后,陆抗便命吾彦统领水军,准备再次去夺取夔门。

吾彦一见到陆抗,就急切地说:“镇军将军,江水昨夜又上涨了一尺有余。若照此速度再涨下去,要不了多久,三峡内便难以行船。”

“此事我岂能不知。”陆抗望着那浩浩荡荡的江水,若有所思地问,“水军与战船如何?”

吾彦响亮地回答:“按照镇军将军之令,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要一声令下,立即便可起锚开船!”

“嗯一一”陆抗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吾彦瞧着不动声色的陆抗,焦急地说:“水火无情,时不我待。我军此时如不大举西进,待到洪水季节,只怕是欲进而不能矣!”

“此事我岂能不知……”陆抗欲言又止,再次手搭凉棚,向着下游方向凝望着。突然。有一只插着红色三角旗的小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使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睁大双眼,仔细地眺望着那只劈波斩浪、溯流而上的小船,自言自语道:“去建业送表之人回来矣,但不知陛下是否……”

吾彦闻听此言,也扭脸向下游望去,发现了那只专门往返于西陵与建业之间的信船,不由得大为兴奋,迫不及待地说:“镇军将军在此稍候,末将前去迎接圣上之诏书!”说罢,又嗖地一下从岸上蹿回到那只快船之上,朝着下游疾驶而去。

工夫不大,吾彦手捧着孙休的诏书又重新回到了陆抗的身边。陆抗急忙展开诏书。读了一遍,提高了声调说:“吾将军,圣上已允准我军西进之请。汝立即去整顿水军战船,午时起锚开船,直奔巫城。不得有误!”

春尽夏来,天气逐渐变热,江水不断上涨,夔门之外的滟预瓘大部分被滚滚的江水所吞没,只有碾盘大的顶部还露出水面,像是一只漂浮在江心的大葫芦。在汹涌的波涛中摇荡。

自从罗宪用撞船的办法击溃了步协、步阐兄弟率领的吴国水军后,夔门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有那翻滚不息的江水。日夜不停地撞击着赤甲、白盐二山,激起高高的浪花,发出阵阵的轰鸣,以此来警告和提醒着过往的舟船。

罗宪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击溃了吴国的两万水军。这一辉煌的战果,大大鼓舞了永安的守军,也大大提高了罗宪的威望。全军上下同仇敌忾,士气高昂,决心跟随着罗宪固守夔门。

创造了这一水战奇迹的罗宪,却没有陶醉在这巨大的胜利之中,而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清楚地知道:三国鼎立的局面被打破以后,夔门和三峡对于吴国安全的重要性,吴国绝不会因一战失利而放弃夺取夔门、锁住三峡、卡断魏军东进之路的计划,给国家留下无可补救的后患;他们肯定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再夺夔门!同时,他也明白:此战的胜利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是出奇制胜,打了吴国水军一个猝不及防;善于水战、训练有素的吴国水军,在清醒过来以后,定会采取有效的防范措施,以免重蹈覆辙;因而,此战只是争夺夔门的开始,而不是保卫夔门的结束,更为艰苦的战斗还在后面!

知己而又知彼的罗宪对自己目前的处境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外援,仅凭他手中的这点兵将,无论如何是保不住夔门的;总有一天,将士们要全部捐躯,夔门也将落入吴军之手!为此,他除了派出多名暗探严密监视巫城、秭归一带吴军的举动外,还遣使前往成都求援,请求魏军派遣兵将驰援夔门。

近些天来,尽管各处的暗探一再报告:巫城、秭归一带的吴军并无大举西进的迹象,但罗宪紧绷着的心弦始终没有松弛,反而是随着江水的不断上涨越绷越紧。这几天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三峡内的平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大战前的寂静;吴军一定要抢在洪水季节之前,再次来争夺夔门;江水每上涨一尺,吴军大举西进的日子也就逼近一天。

还有一个令罗宪提心吊胆的原因是:派往成都求援的信使至今尚未返回,救兵更是杳无踪影。这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结果只有一个:近期内他只能是孤军奋战,独自面对吴军的进攻!

罗宪手中的水军与强大的吴国水军相比,众寡悬殊,强弱悬殊,根本无法进行直接交战。他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险恶的夔门和汹涌的江流,他只能重施故伎,用撞船的办法与吴军进行抗衡,固守待援。因战船的数量有限,用一只少一只,维持不了几天,打造又来不及。所以,他只能命令兵士们到江边的山上砍伐树木,捆扎木筏代替船只。多亏了兵士们乐于出力卖命,十几天的工夫,就把附近山上可用的树木砍伐一空,江边上已瓘满粗长的树木,并捆扎出了不少木筏。

这一日,罗宪又来到江边,看望那些搬运树木、捆扎木筏的兵士。那些汗流浃背的兵士见罗宪来看望他们,大受感动,干得更加卖劲。罗宪也大为感动。竞忍不住亲自动手与兵士们一块干起来。

罗宪与兵士们边干边聊,正干得来劲,聊得热乎,参军杨宗匆匆忙忙地跑来,把罗宪拉到一个僻静无人处,低声地说:“据巫城、秭归暗探来报:吴国三万水军、两千只战船已抵达巫城,不日就将进军夔门。”

罗宪不禁一怔,神色紧张地问:“率军之将为何人?”

杨宗连忙回答:“镇军将军陆抗。”

“陆抗!”罗宪大惊失色,瞪大眼睛望着夔门,惊慌不安地说,“只怕此番夔门危矣!”

杨宗瞅着罗宪惊愕的面孔,诧异地问:“太守为何出此不祥之语?”

“唉——”罗宪长叹了一声,神色由紧张变为冷峻,惴惴不安地说:“陆抗颇似其父陆逊,智谋超群,极善用兵,吴将之中无有出其右者,非步协、步阐兄弟可比!吴国此次派他率军前来攻夺夔门,可见是志在必得。”

“太守不必过于担忧。”杨宗指着江边瓘积如山的树木和排出老远的木筏、战船,宽慰着罗宪,“陆抗智谋再高,但也无法飞过瞿塘峡与夔门去。只要我军按照老办法,用战船、木筏与树木去撞击逆水而上之吴军,他们就无法通过瞿塘峡,就只能望着夔门兴叹。”

“我等可想出撞船之法,陆抗亦可思出避撞之计。此法只可暂救一时之急,但却非长久之计。”罗宪仍旧凝视着夔门,忧心忡忡地说,“再者,江水滔滔不绝,战船、木筏与树木却是有限,一旦用尽,我军将何以阻挡吴军?”

“如今已是夏初,再过一月,洪水就会到来。”杨宗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洪水一来,瞿塘峡内江流如泻,巨浪滔天,船只根本无法通行,还何患吴军进攻!”

“只怕是等不到洪水到来,夔门就已为吴军所得。”罗宪悲观地低语了一句,把目光从夔门上收回来,转移到了上游八阵图垒方向,极目远眺了一会,再次低语道,“派往成都之信使为何至今还未返回?”

“或许……”杨宗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妥,把话咽了回去。

“如今我军已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好知其不可而为之!”罗宪悲哀地自语了几句,低头沉思了良久,才抬起头来,严厉地命令杨宗,“杨参军,汝在江边支起军帐。从今日起。我搬到江边居住,与夔门共存亡!”

杨宗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江边潮湿风大,不宜久居。太守还是回永安城居住,末将愿代太守在江边守候,有事随时向太守禀报。”

“我意已决,汝休再多言!”罗宪瞪了杨宗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速去准备!”

五天后的一个清晨,吾彦率领着一支船队进入了瞿塘峡,向着夔门进发。

为了避免重蹈步协兄弟的覆辙,陆抗没有像步协那样率军大举西进,而是先进行投石问路。他让吾彦挑选了千余名熟识水性、精通水战、善于操舟使船的水兵,驾驶着百余只轻巧灵活、进退自如的快船,前去试探罗宪的虚实。

按照陆抗的部署,这支精悍快捷的船队放弃了便于行船的中流,而是贴着两岸的悬崖峭壁前行,并且每只船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不仅容易避开从夔门冲下来的船只的撞击,而且船与船之间有回旋的余地,即使有的船被撞上,也不致引起连锁反应,造成重大的损失。船上的水兵一律轻装便服,没穿铠甲,只在胸前和脊背上各捆着四节竹筒,既可防备箭矢,又可作为救生器具。

这千余名经过严格挑选的水兵,个个都是弄舟使船的行家里手。他们有的操篙,有的使桨,时而篙桨并用,时而篙桨间使,配合得十分娴熟默契。那百余只快船在他们的操纵下,就像是一匹匹精心驯练出的战马,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的指使,冲过恶浪,绕过礁石,贴着悬崖,擦着峭壁,向着夔门逼近。

统领这支水军的吾彦,和水兵同样的装束。他左右两手各执一面红黄小旗,站立在那只排头的快船之上,一面密切地注视着两岸的山势和峡谷中的水情,一面不时地摇晃着手中的小红旗或小黄旗,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用动作而不是用语言指挥着身后的百余只快船。

刚及午时,这支船队就来到了上次吴军遭受到重创、大损兵将战船的地方,进入了非常危险的江段。吾彦一边慢慢地晃动着手中的那面小黄旗,命令船队减慢速度,一面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夔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夔门外的滟灏瓘上,站立着几个人,正在向着瞿塘峡内张望。

此时,罗宪正站在浪花与波涛包围中的滟灏瓘上,聚精会神地观望着那支正在逐渐向夔门靠拢的吴军船队。事情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吴军完全改变了前次进攻夔门的办法!望着那支精悍的船队,他陷入了犹豫彷徨的境地:根据吴军船只的队形和行进路线来判断,他们肯定已作好了充分的防撞准备,他如果再用上次对付步协的办法,放出几十只载有大石的木筏去撞击吴军的船队,肯定不会收到好的效果:无人驾驶的笨重的木筏,很难撞上那些轻巧灵活、躲闪自如的快船!假如他不放出木筏去撞击吴军的船队,让这支船队闯出夔门,凭着吴军水战的本领和战斗力,便可打败他手下的水军,把夔门的控制权夺过去。

罗宪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支缓慢地向夔门驶来的吴军船队,脑子里却像脚下的江水那样翻滚不息。时间不等人,他每犹豫彷徨一阵,吴军的船队就会前进一截,夔门的危险也就增加一分。他不能再迟疑了,也不敢再迟疑了,只好横下心来,快速地晃动起手中的那面小红旗,向岸边的杨宗发出信号。

杨宗见到罗宪发出的信号,赶紧大声喊道:“速将木筏放出去!”

杨宗的喊声刚落,江边那一百多只载着大石块的木筏,好似炸了群的牧马,漂离岸边,冲向夔门,拥入瞿塘峡,塞满了狭窄的江面,互相拥挤着,推动着,朝着下游奔去……

正在密切注视着夔门的吾彦,见夔门中突然出现了许多载有石块的大木筏,塞川填谷,迎面扑来。于是,他急速地晃动起手中的小红旗。跟随在他后边的百余只快船发现了后退的信号,连忙调转船头,篙桨并用,顺水而去。

吴军的船队犹如两条顺流而下的水蛇,借助着湍急的江流,摇头摆尾,迅疾而敏捷地向下游逃去。那百余只拥入瞿塘峡的木筏,仿佛一条庞大的鳄鱼,张开血盆大口,追捕着那两条逃窜的水蛇。一逃一追,一快一凶,吴军的船队和罗宪放出的木筏,在瞿塘峡内展开了一场速度与力量的竞赛……

不到半个时辰,吴军的百余只快船就一只接一只地驶出了瞿塘峡,逃离了险境。当吾彦最后一个逃出峡口进入宽谷时,回头望了望那些已落后了有一里之遥、仍旧穷追不舍的木筏,微微一笑,命令水军把船向岸边靠去。

已在岸边等候了多时的陆抗大步迎上前来,关切地问:“吾将军,此行如何?”

吾彦笑着回答:“果不出镇军将军所料,罗宪又故伎重施,放出大量木筏来撞击我军船队。”

“我军战船兵士可有损失?”陆抗又关心地问。

“末将遵照镇军将军之命,发现木筏后立即令船队调转船头回撤。”吾彦轻松地答道,“末将是最后撤出瞿塘峡,我军战船兵士无一损失,全部安全撤回宽谷。”

陆抗和吾彦正说着,那百余只跟踪而来的大木筏也拥出了瞿塘峡口。一进入了宽谷,那些木筏就像是一条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大鳄鱼,再也无力向前游动了,懒洋洋地浮在江面上,缓慢地漂动着,完全失去了在瞿塘峡内的那种凶猛的样子和劲头。

陆抗望着那一大片漂浮在江面上的木筏,略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说:“吾将军,汝先带领弟兄们回水寨歇息。明日一早,汝仍旧率领着这些弟兄与战船去佯攻夔门。我倒要看看,罗宪究竟有多少木筏!”

当吾彦率领船队安全地撤回宽谷时,罗宪也从江心的滟预瓘上回到了岸边,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望着已经恢复了常态的夔门发呆。从江中漫上来的波涛,时不时地涌到他的脚下,不断地舔着他的牛皮战靴。对此,他似乎并没有觉察,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没有后退半步。虽然他再次击退了吴军的进攻,保住了夔门,但他的脸上却无丝毫的喜悦之色,反倒像是打了败仗似的,一脸沮丧的神情。

这时,杨宗来到了罗宪的身边,瞧了下罗宪的脸色,有些奇怪地问:“我军又一次击溃了吴军,太守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郤郤寡欢?”

罗宪的脸色依然是阴沉沉的,闷闷不乐地说:“今日之战,并非我军击溃了吴军。”

杨宗望着夔门,莫名其妙地问:“太守何出此言?”

“唉——”罗宪长叹了口气,深沉地说:“吴军今日并非真要攻夺夔门,而是意在试探我军虚实。我又别无他法,只好重施故伎。这岂不是被陆抗摸清了我军之底细。”

“太守不必担忧。”杨宗有恃无恐地说,“即使陆抗摸清了我军之底细,他也无可奈何。除非他有回天之术,能让长江之水倒流!”

“何用让长江之水倒流?”罗宪转过身去,指着江边的树木说,“今日一战,江边之树木已耗去十之一二。如若吴军也重施故伎,天天派遣船队前来骚扰,只需七八日,我军就要木尽筏无,还有何计可施?”

“这……”杨宗被罗宪问住了,无言以对。

事情还真让罗宪说对了,连续五天,陆抗每日派遣吾彦率领着那支驾轻就熟的船队,前去佯攻夔门,骚扰罗宪。罗宪虽然完全明白陆抗的用意和目的,但迫于无奈,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跳,天天放出大量木筏去阻截吴军的船队。尽管夔门暂时是保住了,可瓘积在江边的树木却已消耗掉了大半。望着江边每日锐减的树木,罗宪心急如焚:照此下去,三四日后,他赖以守卫夔门的惟一法宝就将完全失效,吴军的船队便可无所顾忌地长驱直入,占据夔门;到那时,他与全军将士即使一齐跳进瞿塘峡,也根本无济于事!

现在的罗宪已经是无计可施了,无能为力了,能够挽救夔门的只有成都的魏军。如果大批的援兵能在近日内从成都赶来,还有望保住夔门;否则,夔门的失守已是势所必然,不可避免了!可是,派往成都求援的信使至今仍如石沉大海,援兵更是杳无音信。这不能不令罗宪大失所望,产生出一种望梅止渴之感。

就在罗宪焦躁不安之时,派往成都去的信使回来了。当杨宗带着那名信使走进罗宪支在江边的军帐时,正一筹莫展的罗宪,就好像一位因久旱无雨而发愁的老农,突然发现远处涌来一大片浓厚的乌云,看见了接连不断的闪电,听到了隆隆轰响的雷声,迫不及待地问:“成都派出多少援兵?何日可到达此处?”

信使愧疚地低下头,嗫嚅地说:“小人赶到成都后,城中之骚乱还尚未完全平息。镇西将军卫瓘正忙于平息骚乱,小人一时无法见到他。数日之后,小人才设法见到了镇西将军,面呈了太守之书信……”

罗宪最急于想知道的是援军的情况,并不想了解信使见到卫瓘的经过和细节,连忙打断信使的叙述,急切地问:“镇西将军是否已派援兵?”

信使如实回答:“镇西将军让小人转告太守:他只是奉晋王之命留守成都,不敢越权派兵将远赴巴东;他让太守派使前往洛阳,直接向晋王求援。”

信使的这番话,仿佛是一阵狂风,把罗宪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乌云吹得无影无踪,隆隆的雷声消失了,连续的闪电不见了,让他空欢喜了一场。他紧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悲怆地说:“远水难救近火。我已经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也,该去见先帝与诸葛丞相矣!”

正当罗宪感到已经山穷水尽之时,水军头领张江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帐,惊慌失措地说:“禀太守:江水突然上涨,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已被大水冲走百余根!”

“江水突然上涨?”罗宪不由一怔,惊奇地问,“如今还在继续上涨否?”

“仅半个时辰江水就上涨了二三尺,如今仍在急速上涨。”张江不安地说,“照此速度上涨下去,今晚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就会全让江水冲走!”

“江水仍在急速上涨?”罗宪又是一愣,思索了片刻,严厉地命令着杨宗,“杨参军,汝立即传令全军,马上将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后移十丈,不得再让江水冲走一根。要告谕全军弟兄:当今之际,一根树木能顶得上几个人用,冲走一根树木,就好似损失了几个弟兄。”

“遵命!”杨宗严肃地应答,转身走出了军帐。

罗宪瞅着那名信使,若有所思地问:“汝在回来路上,可曾遇上大雨?”

“小人一路之上皆是冒雨而行。”信使老老实实地回答,“小人离开成都时,突降大雨。小人知太守急盼回音,便冒雨赶往江州。从成都至江州一路之上,处处是大雨滂沱,数日未停,平地积水盈尺,江河暴涨,道路多处被洪水冲断。小人离开江州时,那里也在下大雨。据船上那位老艄公说:似这等反常天气,他今生还是头一次遇到……”

信使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军帐顶上就像擂鼓似的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此乃天助我也!”罗宪的脸色由阴沉变为兴奋,大步走出军帐。

此时,浓厚的乌云已经把天空遮罩得严严实实,只有那震耳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不时地把黑沉沉的天空震裂和炸开几条缝隙;铜钱大的雨点犹如一阵接一阵密集的箭矢,从半空中直射下来,江面上溅起了密密麻麻的大水泡。雷声越来越响,闪电越来越亮。铜钱大的雨点慢慢地变成小拇指粗的水柱,从空中喷射下来;江水像是一锅烧开的稀粥,不停地翻滚着,溢涨着。夔门仿佛是一只被雷电激怒了的巨型怪兽,张开大嘴,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汹涌澎湃的江水,一边发出阵阵如雷的怒吼……

“苍天有眼,让我绝处逢生……”罗宪站在大雨如注的江边,望着夔门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地喃喃自语着。

瓢泼大雨不停地倾泻下来,浑浊的江水不断地涨漫上来,吞没了罗宪脚下的沙滩,淹没了他的小腿,拍打着他的膝盖。罗宪就像是一块屹立在水中的礁石,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凭大雨冲刷,江水拍打。

天色慢慢地昏暗下来,带领着兵士转移完江边树木的杨宗前来向罗宪复命,见罗宪好似走火入魔般地站在大雨江水中。赶紧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拉回军帐中。

罗宪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自语着:“真是喜从天降。这场大雨救了我军燃眉之急……”

杨宗也兴奋地附和着:“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按照时令节气,在此时节,巴蜀之地不会普降暴雨,长江之洪水要在二十天到一个月后才会到来。可如今,这一切都提前来了。现在之瞿塘峡内,激流奔腾,浊浪排空,休说是战船,就是水蛇也无法逆流而上。看陆抗还有何计可施?此乃天助我军也,太守可以高枕无忧矣!”

“高枕无忧?”罗宪换掉了那身湿衣服,似乎把这场暴雨和洪水带给他的喜悦也一齐脱掉了,又有些忧虑地说,“正因为这场暴雨与洪水来得太突然与反常,故而也难以持久。待洪水过后,我军又要再次陷入困境!我等应居安思危。岂能高枕无忧!”

杨宗被罗宪的深谋远虑所折服,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劲也不翼而飞。他眼巴巴地瞅着罗宪,忧郤地问:“以太守之见,我军如何才能转危为安。彻底摆脱困境?”

“这场大雨与洪水只能暂救燃眉之急,惟有援兵才可使永安与夔门转危为安。”罗宪把杨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低沉地说,“杨参军,我欲利用此洪水突发之机,派汝为使,以犬子罗袭、侄子罗尚为质任,前往洛阳向晋王司马昭求援。不知汝愿领此任否?”

“太守差遣,末将敢不从命。只是……”杨宗犹犹豫豫地说,“值此危难之际,末将应与太守同患难,共存亡……”

“我之生死事小,夔门存亡事大!”罗宪坚决地说,“明日一早,汝就带上罗袭、罗尚离开此处,昼夜兼程,直奔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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