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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出山,卫瓘就带着二百名精骑出了蜀郡太守府。他吩咐兵马在成都的西门外等候,自己只带着四名亲兵向成都县衙走去。

昨夜,卫瓘虽然没有能从张铜锤的口中打听出钟会要他速去雒城相见的真正原因,但从张铜锤的言谈话语中,他已大致分析出来,钟会如此神秘而急迫地请他前去雒城,肯定是与邓艾有关,而且很可能是他的那两份密报已经发生了作用,司马昭有密令至雒城,让他与钟会共同办理此事。所以,钟会才不得不瞒着邓艾,采取如此秘密的行动。至于司马昭会如何处置邓艾,他如今仍难预料:或许司马昭会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先把邓艾召回洛阳,再缓而图之;或许司马昭会采取明升暗降之策,再封邓艾个有职无权的闲散官爵,让其颐养天年;或许司马昭会来个快刀斩乱麻,解除邓艾的一切职权,让钟会或他取而代之……无论是何种结果,都不会对邓艾有利。否则,钟会就不会如此小心谨慎!而这种结果,正是他所盼望的。

基于这种原因,卫瓘决定马上到雒城去见钟会,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可如何才能顺利地离开成都,这令他大伤脑筋。虽然他身为持节监督伐蜀诸军事的军司,有权在两军之间自由来往,邓艾与钟会均无权干涉和过问,他本来可以大大方方地离开成都,名正言顺地前往雒城去见钟会。但是,在此紧要关头,他突然去见钟会,必定要引起邓艾的猜疑,并严加戒备;甚至还可能因此而惊动了邓艾,造成无法收拾的结局……他公开地去见钟会断不可行,而秘密地去见钟会亦无法办到。因为,目前的成都已处在邓艾的严密控制之中,所有的城门皆有邓艾的亲信将领把守,他只要一出城,邓艾立即就会知道。如此一来,更容易引起邓艾的怀疑,事态将变得更为复杂和糟糕……经过大半夜的苦思冥想,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公开地离开成都,秘密地去见钟会。故而,他一大早便来向邓艾辞行。

邓艾刚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用早饭,忽见卫瓘不请自来,忙起身相迎,有些奇怪地问:“卫军司一大早就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紧要之事?”

卫瓘向邓艾拱了拱手,故作轻松地说:“瓘是特来向邓太尉辞行。”

“辞行?”邓艾愣了下神,神情关注地问,“卫军司意欲何往?”

“承蒙邓太尉昨日不吝赐教,瓘方知湔堰有诸多历代墨迹与碑刻,今日欲前往那里观摹一番。”卫瓘微微一笑,向邓艾解释道,“瓘之一生,文不能著书立说,武不能冲锋陷阵,惟一之爱好便是舞笔弄墨,习练书法。往者,瓘每见到古人之墨迹与碑刻,则爱不释手,必要潜心观赏临摹一番。昨日瓘闻邓太尉之言,竟不禁大为动心,旧病复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必欲亲往湔堰观摹一番方为快慰!”

“流汇百溪变为江河,海纳万水方成汪洋。艾今日方知,卫军司之草书,之所以能达到出神入化、变幻无穷之境地,乃融汇百家、贯通古今、潜心观摹、日积月累之所致。今卫军司欲往湔堰观摹历代墨迹与碑刻,艾本不该加以阻拦。只是……”邓艾迟疑了一下,委婉地说,“只是蜀中初定,四乡之山贼野寇尚未来得及剿灭,成都至湔堰道路之上还不甚太平,恐危及卫军司之安全。以艾之见,卫军司何不暂且忍耐数日,待蜀地完全平定以后,再去湔堰观摹亦不为迟。”

“邓太尉有所不知。瓘之所以急于要去湔堰,乃因蜀国已灭,瓘之使命已经完成,相国随时都可能召瓘回京复命。若相国钧谕一到,瓘必须立即启程,不敢有所耽搁!瓘如因此而难去湔堰观摹古人之墨迹与碑刻,岂不是枉来了蜀地一趟?恐要终生抱憾也!”卫瓘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瓘此次去湔堰,自带二百精骑护卫,纵然是遇上些山贼野寇,又有何忧?请邓太尉不必担心!”

邓艾见卫瓘执意要去,且其所言又皆合情合理,他无权进行阻拦,也不便于横加干涉,只好退一步说:“卫军司仅带二百骑,恐不足以应付意外之事。艾再派遣邓忠,率领五百精骑,为卫军司开路。卫军司以为如何?”

“此举大可不必。瓘还有近千兵马留在城中尚未动用,又何劳邓太尉另遣兵马护卫!”卫瓘一面婉言拒绝了邓艾,一面又虚情假意地邀请着邓艾,“邓太尉如有兴致,何不与瓘同往湔堰游览一番,以消除连日操劳之疲倦?不知邓太尉肯赏光否?”

卫瓘突然要去湔堰,引起了邓艾的一点疑心;但卫瓘又邀他同往,便使他的疑心消除了。他客气地说:“多谢卫军司之盛情美意!艾一则对书法一窍不通,观赏不出好坏优劣;二则近日公务纷繁,实难脱身,就不奉陪矣。”

卫瓘邀邓艾同往湔堰观赏墨迹碑刻,并非出于真心实意,而是一个幌子,意在消除邓艾的疑心。他见邓艾已中其计,就顺水推舟地说:“既然邓太尉不便同往,瓘亦不敢强人所难,就此告别吧。”

邓艾一直把卫瓘送出县衙,拱手作别:“恕不远送。愿卫军司一路顺利,满载而归!”

卫瓘辞别了邓艾,大摇大摆地出了成都西门,带领着那二百已在城外等候的精骑,沿着大道向湔堰奔去。一气跑出了二三十里,他才勒住了战马,下令兵马隐藏在一片繁茂的竹林之中,静候了半个时辰,见邓艾并未派遣兵马尾随于后,才放下心来,命令兵马折转方向,快马加鞭,朝着雒城飞驰而去……

中午时分,卫瓘带领着二百精骑,一阵风似的来到了雒城。尽管这些战马匹匹膘肥体壮,四蹄生风,皆为百里挑一的良马,但由于一路上跑得太急太快,使它们全都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河里泅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卫瓘在县衙之外跳下战马,匆匆忙忙地向大堂走去。虽然他在马背上颠簸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把他那瘦弱的身体都快要颠散架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腰和腿配合不到一块儿。然而,因为他急着要见钟会,弄清钟会要他火速来此的真正原因,便强忍着腰腿的酸疼,咬着牙关,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迈动。

正倒剪着双臂在大堂上急得直转圈子的钟会,忽然瞧见了卫瓘,立即转忧为喜,连忙迎出大堂,急切地说:“卫军司来何迟也,让会等得心如油煎,苦不堪言!”

卫瓘喘着粗气说:“瓘遵照司徒之命,为不惊动他人,只好舍近求远,绕道而来,故而来迟。”

钟会又说:“卫军司若再迟到一个时辰,会就要领兵前去接应矣!”

卫瓘忙问:“何事如此急迫,令司徒这般焦躁?”

钟会挽起了卫瓘的手臂,向后院走去,边走边压低声音说:“此事一言难尽,到密室之后再与卫军司详谈。”

卫瓘也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问:“司徒急召瓘来雒城,莫非相国有钧谕到此?”

“嗯——”钟会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密室以后,钟会退去左右,关上房门,然后才取出了魏帝的诏书与司马昭的手谕,交于卫瓘。

卫瓘仔细阅罢诏书与手谕,心中不禁暗自喜悦,在他胸中隐藏了多日的那个心病,终于算是去掉了,身上顿感轻松。他瞅着钟会,小声地说:“相国有命,司徒与瓘当遵命而行,立即去成都收取邓艾父子,免得夜长梦多。不知司徒有何良策,可使邓艾父子束手就擒?”

钟会瞧了眼卫瓘,冷静地说:“佛家有言: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非卫军司莫属。”

“解铃还须系铃人?”卫瓘像是被人捅了一下软肋,略一愣神,故装糊涂地说,“瓘生性迟钝,对佛家之言更是一无所知,难解司徒之意。”

“卫军司不必过谦!”钟会正视着卫瓘,早有准备地说,“相国远在数千里以外之洛阳,何以得知邓艾在成都悖逆不轨、欲图谋反?以会度之,乃因卫军司那份给相国之密报所致。如此说来,卫军司岂不是‘系铃人’?故而,这‘解铃’之事,自然也就非卫军司莫属!”

卫瓘给司马昭写过状告邓艾的密报,钟会已从胡烈那里得知;而钟会写给司马昭的密报,卫瓘却毫不知晓,至今还蒙在鼓里。钟会亮出了这个秘密来制服卫瓘,果然把卫瓘打了个措手不及。卫瓘像被人揭了短似的。憋得满脸通红,支吾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瓘受相国之托,持节监督伐蜀诸军事,向相国密报军中之事,乃瓘分内之事,并非……”

“卫军司误解会之意也!”钟会见这一招果然灵验,卫瓘已经开始退却,就步步紧逼地说,“邓艾居功自傲,图谋不轨,有识之士,皆有觉察。卫军司更是明察秋毫,善辨是非,不负相国之重托,及时将邓艾之劣迹报于相国。此乃尽忠尽职、利国利民之义举!卫军司以军国大事为重,秉公而断,不徇私情,忠义之心,令会敬佩!卫军司不辱使命,为国除害,功不可没。会断不敢贪此大功,掠人之美。故而只好退居其次,以成全卫军司之功名。”

卫瓘在来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司马昭手谕的确切内容,更没有想到如何去收取邓艾父子。而钟会对此已经过了反复思虑,又有姜维为他出谋划策,早已想好了对付卫瓘的办法。钟会以有备而去击卫瓘之无备,卫瓘岂能抵挡!仓促之中,卫瓘又难以想出应付之法,因而只好节节败退,支支吾吾地说:“相国之手谕明示:命司徒与瓘共同去收取邓艾父子……”

“卫军司错解相国之意也!”钟会瞟了卫瓘一眼,理直气壮地说,“自从出征以来,相国凡有手谕,均是会之名在前,卫军司之名在后;而此次收取邓艾父子之手谕,却是卫军司之名在前,会之名在后。此次名字秩序之变动,绝非偶然,亦非相国笔下有误,而是另有所指:卫军司持节监督伐蜀诸军事,收取邓艾父子是分内之事,故而名字在前;会与邓艾两军各自独立,均直接受命于相国,本不相互辖属,无权去收取邓艾父子,只可协助卫军司行事,故而名字在后。卫军司聪颖过人,对相国手谕中之深意,想必已是心领神会,又何须会在此多言?”

“……”卫瓘瞧了瞧钟会,又瞧了瞧司马昭的手谕,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担惊受怕地说:“瓘之属下只有兵将千余,而邓艾属下有将士两万余,若是邓艾不肯受命,以武力相拒……”

“卫军司不必担忧。”钟会不待卫瓘把话说完,便冷笑了几声,冷峻地说,“卫军司先去收取邓艾父子,会今晚便亲统大军奔赴成都,将成都包围起来。邓艾若胆敢以武力抗拒,会将以武力擒之。邓艾属下只有两万余兵马,而会属下却有十余万兵马。有何惧哉!”

“这……”卫瓘欲言又止,脸上流露出惊慌之色。

“卫军司莫非惧怕邓艾?”钟会沉下脸来,故意以言语相激,“相国之命,断不可违抗。卫军司如不肯去收取邓艾父子,会只好亲提大军前去收取!不知卫军司意下如何?只是如此一来,会将有夺卫军司之功……”

不知是卫瓘真的中了钟会的激将法,还是已经识破了钟会要打草惊蛇的诡计。他沉思了片刻,把魏帝的诏书和司马昭的手谕收入怀中,忽地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说:“既然如此,瓘马上返回成都去收取邓艾父子!告辞!”说罢,赌气走出县衙,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钟会望着卫瓘的马队扬起的烟尘,冷笑了几声,威严地说:“传令全军,今晚向成都进军!”

傍晚时分,卫瓘带领着二百精骑,沿着原路重新返回由成都通往湔堰的大道。虽说是精骑,但也都是血肉之躯,并非铜浇铁铸的,经过一天猛烈奔波,兵士与战马均已经十分疲劳,无力再继续前进了。

卫瓘见此情形,只好令兵马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再继续赶路。疲惫不堪的兵士闻令,立即跳下战马,不顾一切地躺卧在冷冰冰的地上。那些腹中空空的战马,饥不择食地啃着大路边的枯草。摇摇欲坠的夕阳,似乎比这些兵马还要倦乏,轻轻地抖动了几下,迅速地沉入了地平线。清冷的夜风吹动着路旁茂密的竹林,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声,好似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尽管卫瓘的体质远不如那些精壮的年轻兵士,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早已累得腰酸背疼,双手有些麻木,两腿略微肿胀。他真想和那些兵士一样,躺在地上好好休息一下。然而,由于他贵为军司,怕有失身份,不愿与兵士为伍,只好背倚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可是,卫瓘刚一闭上了眼睛,钟会和邓艾就浮现在了他的面前,搅得他惶惶不安。钟会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钟会竟然会如此无情无义、阴险狠毒,企图以他作为诱饵,去钓邓艾那条大鱼,以独吞灭蜀之功!他的兵马与邓艾的兵马相比,简直是微乎其微,邓艾要是不肯从命,翻过脸来,他就必死无疑!而他的死,将变成钟会公开讨伐邓艾的理由。他的性命,便成了钟会向上爬的阶梯。他的鲜血,也要化为钟会杯中的美酒!

卫瓘和钟会同朝为官多年,虽知钟会深不可测,但却没有料到竟会阴险到这种程度。对于钟会的歹毒的用心,卫瓘在雒城时便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然而,一则由于他身为军司,收取邓艾父子的事他确实是责无旁贷;二则因为司马昭的手谕中,确实也把他的名字排在了钟会之前。所以,他才无法推脱,只得让钟会一步步地逼到了这种危险的境地!

卫瓘心中明白:他如今已经处在了悬崖之畔,而且又被钟会切断了退路;他只能冒着生命的危险,奋力地往前跳,跳好了或许能闯过这道难关,跳糟了就要粉身碎骨!

如何才可闯过这道难关,避免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卫瓘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他的一千兵马对邓艾的两万兵马,若是硬碰硬,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自己怀中的那道诏书,在过去是把威力无穷的尚方宝剑,而现在则可能变成毫无用处的木剑,不仅无法降服邓艾,而且还可能迫使邓艾速反……

卫瓘正苦苦地寻求着收取邓艾父子的办法,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暴风雨般的马蹄声,淹没了风吹竹林的沙沙声。他大吃一惊,循声望去,眼前立即出现了数百支火把,像是一群巨大的萤火虫,正从成都方向飞来。从那马蹄声和火把的数量上判断,来者的兵马大大地超过了他的兵马。是一大股山贼野寇前来打劫袭击他们?还是邓艾已经探明了他们的行踪派遣兵马前来截击他们?不管属于何者,都是来者不善!他禁不住打了几个冷战,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命令兵士速速上马,作好迎战的准备。

卫瓘和那二百精骑刚刚整顿完毕,摆好了作战的队形,那股举着火把的骑军就已经急驰到距他们不远处。大概是来者也发现了他们,突然减慢了速度。马队中有人高喊:“来者莫非卫军司乎?”

此时,卫瓘分明已经听出了喊话之人为邓忠,但却故意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而是厉声喝道:“尔等是何方山贼野寇,竟敢胆大包天,挡住本军司之去路!”

邓忠听出了卫瓘的声音,急忙说:“卫军司莫惊!我乃邓忠是也,奉父亲之命,特来迎接卫军司。”说罢,跳下了战马,赤手空拳地迎上前来。

卫瓘仍旧手执宝剑,警惕地注视着邓忠,明知故问:“邓将军晚间率军外出,有何紧急军务?”

邓忠向卫瓘拱手施礼,恭敬地说:“父亲见天色已晚,卫军司尚未归来,恐途中发生意外,特遣末将率领着五百精骑,前来迎接卫军司。”

“噢——”卫瓘依然放心不下,再次试探着问:“邓太尉如此心急,莫非相国有钧谕已至成都,还是军中有紧要之事,需与我相商?”

“相国并无钧谕至成都,军中也一切如旧。”邓忠平静地回答,“只是父亲担心卫军司所带兵马不多,万一遇上了大股山贼野寇,无法应付,故而……”

卫瓘见邓忠神态自若,言语和缓,并无什么异常之状,心中才稍微安稳了下来。他将宝剑还于鞘内,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壮着胆子说:“邓将军请上马,我等速回成都,免得邓太尉悬念。”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卫瓘虽然一再地告诫自己要稳住神,沉住气,免得露出破绽。可是,他一瞧手提长枪与他并马而行的邓忠,以及那五百前后护卫着他的铁骑,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不断地震颤,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定更时分,卫瓘在邓忠和五百铁骑的簇拥下,来到了成都的西门之外。只见城头上下遍燃着灯笼火把,一片通明;火光之中,邓艾全身披挂,手提长枪,在亲兵的护卫之下,立马于城门洞中,翘首张望,好似在等待着与谁进行决战。

一见到这种阵势,卫瓘的心不禁猛地紧缩成了一团,怦怦怦地狂跳不止,暗暗地叫起苦来:准是邓艾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设计把我引诱到此处;看来,我今日是在劫难逃、必死无疑……然而,他转念又想:事到如今,我已成了邓艾的囊中物、笼中鸟。悔之已晚,怕亦无用,伸脖子要挨一刀,缩脖子也要挨一刀;与其屈辱求生而不可得,落个贪生怕死的罪名,倒不如视死如归,留下个大气凛然的美名……这么一想,他剧烈的心跳反而缓和了许多,紧张的情绪也随之镇定了下来。他抱定必死的决心,催马向前,高声问道:“邓太尉何故这般装束,如临大敌?莫非有大股山贼野寇要来攻打成都?”

邓艾见卫瓘已经安全地返回,忙把手中的长枪交给亲兵,催马迎上前来,向卫瓘拱着手说:“卫军司为何此时方归,叫艾等得好心急!”

卫瓘也拱手还礼,不冷不热地说:“瓘只不过是去湔堰观摹墨迹与碑刻,邓太尉何必如此紧张与心急?”

邓艾苦笑着说:“卫军司有所不知:湔堰乃夷羌经常出没之地。夷羌之民强悍健壮,桀骜不驯,至今尚不肯归服。我见卫军司天黑时分尚未归来,担心发生意外,故而紧张与心急。”

卫瓘手握着剑柄,瓮声瓮气地说:“邓太尉已遣邓忠将军领兵前去接应,还有何不放心,又要兴师动众,亲自出马?”

邓艾赔笑解释道:“湔堰附近之夷羌人数众多,动辄则可聚集一两千人。他们对那里之地形了如指掌,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我惟恐邓忠难以应付,故而欲亲领两千精骑前去接应。幸喜卫军司已安全返回。”

卫瓘扫了一眼邓艾,见他面无杀气,且又言之有理,紧握剑柄的手方松开,再次向邓艾拱拱手,抱歉地说:“瓘因喜爱那些墨迹与碑刻,久久观摹,留连忘返,迟迟未归,让邓太尉如此担忧。罪过,罪过!”

邓艾又苦笑了一下,有些后怕地说:“卫军司身负重任,倘若有个闪失,皆艾之过也!艾将因此而无颜去见朝中之同僚,更无法向相国交代!”

卫瓘想尽快地摆脱邓艾,好独自静心思考一下收取邓艾父子的办法,就谦恭地说:“邓太尉之深情厚义,令瓘不胜感激。然而,瓘因终日奔波,疲乏难支,欲回府歇息。明日一早,瓘过府去向邓太尉致谢!请邓太尉鉴谅!”

邓艾随和地说:“既然卫军司已安全返回,艾便放心矣。请卫军司自便。”

卫瓘几经周折与惊吓,才平安地回到了蜀郡太守府。一回到府中,他便下令关闭府门,熄灯灭火,摆出一种全府上下均已歇息的样子。而在暗地里,他却令府中所有的兵士一律不得歇息,要人披甲,马上鞍,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对府外的一切更是要严密监视,如发现行迹可疑之人,立即捉来见他。

一切部署停当之后,卫瓘退去左右,独自回味着今日的一波三折,策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不可否认,邓艾的举动确实曾经令他大吃一惊,然而细细想来,方明白邓艾其实并无害他之心:如果邓艾真想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干,而只要秘密地派遣邓忠率领二三百精骑,装扮成山贼野寇,埋伏于险要之处,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干掉……此时,他才突然发现邓艾要比钟会坦诚得多,并对其产生了一些好感。这种好感又使他对邓艾是否真有反叛之意产生了怀疑:邓艾已经年近七旬,又功成名就,叛欲何为,反欲何求?可是,好感归好感,怀疑归怀疑,那两份给司马昭的密报,已把他推到了与邓艾对立的位置。事已至此,他只有沿着那条道路继续走下去,才会有出路;否则,他就要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对官爵的渴求和对权势的仰慕,像是一股混浊的洪水,吞没了卫瓘的良知与道德,使他决心仍旧与邓艾作对,以求能够取而代之!但如何才能化险为夷、变祸为福?这是他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为此,他搜肠刮肚地寻求着……

三更天的时候,卫瓘几经犹豫,终于作出了最后的抉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先把自己的四名亲兵唤来,严厉地吩咐道:“汝四人立即分头去师纂、牵弘、杨欣与王颀处,就说相国有钧谕至此,让他们马上随汝等秘密前来见我!如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四名亲兵走后,卫瓘又把一名心腹将领召到大堂,严厉地说:“汝立即挑选五十名身手矫健、武艺高强之精壮兵士,各执钢刀利剑,埋伏在大堂两侧帷幕之后,听我击掌,便马上蜂拥而出,将敢于违抗我令之人剁为肉泥!”

这名心腹将领应声退出,去作准备。卫瓘走出大堂,把其余的兵马全部召集到后院,低沉而威严地说:“汝等在此整装待发,待我一声令下,立即从后门冲出,先去成都县衙劫取邓艾父子,然后冲向城之北门,破门而出,奔回洛阳!如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不饶!”

卫瓘把一切都安排就绪,才重新回到大堂,静候着陇右之军诸将的到来。在大堂的两侧,悬挂着两幅宽大的帷幕;帷幕的后面,埋伏着五十名手执钢刀利剑的精壮兵士,透露出缕缕杀气。大堂之外,八名各持刀枪的彪形大汉相对站立,排成两行,犹如守护佛堂的八大金刚……若想收取邓艾父子,首先就必须制服陇右之军的诸将;只要那几员统兵将领愿意配合,则邓艾便如鱼失水,无能为力了。所以,卫瓘就先从那些将领下手,企图以此为收取邓艾父子铺平道路。如果此计不成,他也只好铤而走险,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在天亮之前率领着他手下的兵马冲入邓艾的住处,把邓艾父子劫持,再强行冲出城去,逃之夭夭是成是败,今夜必须见个分晓;若是拖到天亮,便会节外生枝。即使邓艾仍无所觉察,钟会也可能故意放出风声或暴露目标,迫使邓艾以武力反抗。阴险的钟会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对此他已深有感触,岂能不防?因此,他一定要抢在邓艾和钟会以前,把事情干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卫瓘正提心吊胆地思索着,师纂、牵弘、杨欣和王颀,已相继来到大堂上。这些陇右之军的将领,在深更半夜被卫瓘的亲兵秘密地带到这里,心中已感到惊奇,一见眼前这种杀气腾腾的架势,又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即预感到今夜肯定要出事!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边向卫瓘施礼,边小心翼翼地说:“末将参见卫军司!”

卫瓘用热辣辣的目光紧盯着这几员陇右之军的将领,取出魏帝的诏书和司马昭的手谕,放在几案之上,冷峻地说:“本军司今日接到了天子诏书与相国手谕,受命收取邓艾父子。故而深夜把诸位将军请来,共议此事。诸位将军虽为陇右之军将领,然皆伐蜀之功臣,与邓艾之所作所为无关。只要诸位将军遵照朝命而行,先前之封赐一切照旧,绝无更改;若有敢不遵朝命者,定要严加惩处,诛灭三族!望诸位将军慎思!”

卫瓘此言一出,牵弘、杨欣和王颀均不禁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瞧瞧几案上的诏书与司马昭的手谕,又瞅瞅冷若冰霜的卫瓘,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只有师纂心中大喜,暗自高兴。自从他在田续的怂恿挑拨下,向司马昭写了密告邓艾的书信后,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坐针毡,既担心司马昭把他的密报当成了耳旁风,不予理睬;又害怕此事被邓艾发现,对他进行严厉的报复!他度日如年,天天盼望着司马昭处置邓艾,以解他心头的恨怨,以消他内心的惧怕。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岂能不喜!本来,他欲当众把给司马昭写信密告邓艾一事挑明,以显示自己的远见卓识;可一看其他将领惊愕的样子,他又怕引起众怒,对自己不利。于是,他就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将幸灾乐祸的表情掩盖下去,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认真地说:“我等虽为邓艾之部下,但却并非其私家之将,而是大魏之臣,只能惟朝廷之命是从,岂敢因私而忘公!”

卫瓘虽然尚不知师纂密告邓艾一事,亦不甚明了其与邓艾的恩恩怨怨,更不晓得其内心的真实活动;但仅凭这番话,便是对他的最大支持。他极为赞赏地打量着师纂,很有分寸地说:“师刺史言之有理。我与诸位将军皆国之臣子,只能效忠于国家,不可因私情而废国事!我与邓艾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要收取其父子?皆因朝命难违也,是尽臣子之忠也。除此之外,别无所图!”

师纂见自己受到了卫瓘的赏识,心中暗自高兴,马上与卫瓘相呼应:“常言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纂虽不才,但尚知尽忠报国,乃臣子之道。纂愿谨遵朝命,听从卫军司调遣,万死不辞!”

师纂这么一说,卫瓘心中便有了底。在陇右诸将中,师纂统领的兵马最多,有了师纂的支持,事情就好办多了。他感激地望着师纂,旁敲侧击地说:“师刺史深明大义,令人敬佩!不知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卫瓘与师纂一唱一和,轮番劝说,已把牵弘、杨欣和王颀逼到了一个死角里,再也无处可退,亦无法躲藏。尽管他们心里对收取邓艾持有异议,但有天子的诏书与司马昭的手谕,他们岂敢再表示怀疑?何况他们的妻子儿女均被留在洛阳作为人质,若敢不遵朝命,必定要遭灭门之灾!于是,他们只好纷纷违心地表示:“谨遵朝命!愿听从卫军司调遣!”

“如此甚好!”卫瓘见已把陇右军诸将制服,大受鼓舞,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严肃地说,“诸位将军皆为国之忠臣,令我深感欣慰!如今已近五更,时不我待,诸位将军速各归本部,严格约束本部兵马,不准乘机闹事!若发现谁所统之兵马寻衅闹事,惟谁是问!”

“遵命!”师纂、牵弘、杨欣和王颀齐声答道。

卫瓘再次扫视了一下陇右军诸将,用威胁的口气说:“我白日里名为去湔堰观摹墨迹与碑刻,而暗中却去了雒城会见钟司徒。如今,钟司徒率领着十余万大军正向成都奔来,若有敢以武力抗拒者,必遭杀身之祸,且要殃及三族!请诸位将军审时度势,好自为之!”

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重的夜色好似无孔不入的墨汁,浸透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和一切建筑物,数步以外便是一团漆黑,一无所见,只有雄鸡阵阵的啼叫声,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白昼就要来临。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卫瓘怀揣着魏帝的诏书,带领着百名手执利刃的精壮兵士,悄悄地走出了蜀郡太守府,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向着成都县衙摸去。

蜀郡太守府距离成都县衙只有一里左右,且坐落在同一条街道上,无隔无挡,道路平坦。片刻以后,卫瓘便带领着兵士到达了那里。成都县衙的大门紧闭,一片寂静。大门前悬挂的两盏灯笼,无力射透沉沉的夜色,发出两点如豆的微光。两名守门的兵士,已耐不住漫漫长夜的煎熬,困倦难忍,倚在大门两旁打瞌睡。

卫瓘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四名身手矫健的兵士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摸上前去,还没等那两名守门的兵士清醒过来,便已被塞住了嘴巴,捆绑了起来。紧接着,又有几名兵士搭着人梯,跳墙而入,悄悄地打开了大门。卫瓘又做了个手势,百十名兵士一下子拥进了县衙,朝着大堂猛扑过去……

正在大堂上睡觉的邓艾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急忙坐起身来,大声说:“有刺客!”

邓艾一语未了,卫瓘已带领着兵士破门而人,并点亮了火把。邓忠与四名亲兵还没有来得及穿衣,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剑压住了他们的脖颈。邓艾见来者并非刺客,而是军司卫瓘,惊诧地问:“卫军司何故如此?”

卫瓘正色答道:“奉天子诏书与相国钧谕,特来收取汝父子!”

邓艾闻听此言,脸色大变。声色俱厉地问:“我父子何罪之有?”

“现有天子诏书在此。”卫瓘急忙从怀中取出诏书,高声朗读道:

……邓艾自入成都以来,居功自傲,目无朝廷,独断专行,恣意妄为,擅行封赐,招降纳叛,笼络人心,诽谤朝政,图谋不轨……特命军司卫瓘、司徒钟会收取邓艾父子,槛车送回洛阳。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卫瓘刚读罢诏书,邓忠就不由得勃然大怒,气愤地说,“我父子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方灭掉蜀国,荡平巴蜀!没想到竟然因功而获罪,蒙受此不白之冤!天理何在?”

那四名被刀剑压着脖子的亲兵也极为愤慨,冒着被杀的危险,异口同声地说:“天理何在?”

“事已至此,汝等休再多言!”邓艾一边慢慢地穿着衣服,一边叹息着说,“天道有常,人道无常;宦海沉浮,世事沧桑!事情不幸被老夫言中也……”

卫瓘等邓艾穿戴完毕,柔中有刚地说:“瓘乃奉朝命行事,不敢因私而废公,请邓太尉鉴谅!”

邓艾冷漠地瞟了卫瓘一眼,倒背起了双手,毫无惧色地说:“我乃一行将就木之老翁,生有何喜,死有何惧!休要多言,快动手吧!”

卫瓘向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便有二人走上前去,把邓艾捆绑了起来。邓忠与那四名亲兵见邓艾已经束手就擒,也没有作任何反抗,一一被捆绑了起来。

当卫瓘押着邓艾等人走出大堂时,天色已经开始变亮,几柬黎明的曙光仿佛数把锋利无比的长剑,刺破浓黑的夜空,出现在东方的天上。沉重的夜色在曙光的威逼之下。像是落潮的海水,无可奈何地逐渐后退。被黑暗吞没了一夜的成都,犹如一块被海潮淹没的巨大礁石,缓慢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卫瓘站在院心,遥望着东方的曙光,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心中充满了热烈的希望。他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喜悦,也为自己的决断感到自豪,更为自己辉煌的前景而欢欣鼓舞!他此次深入龙潭虎穴收取邓艾父子,一则可以向司马昭显示他的胆略与才干,为日后的步步高升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二则打碎了钟会欲置他于死地的企图,安然无恙地跳过了钟会为他设下的悬崖和深渊;三则消除了他多日以来的忧愁,去掉了他的一块心病。过去,他最为头痛的竞争对手就是邓艾与钟会;如今,经过这番较量,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能力与所有的对手去进行竞争,而且还可以战胜他们。他要以此为契机,在击垮邓艾以后,再击败钟会,扫清他升官晋爵的障碍……

在卫瓘遥望着东方的曙光想入非非时,邓艾也对着那几缕曙光发呆。所不同的是:在卫瓘的心目中,那曙光预示着他光辉灿烂的未来,给他带来了无限的热望和遐想;而在邓艾的眼中,那曙光已变成了落日的余晖,不久便要被漫漫长夜所吞噬,给他带来的只有无比的悲伤和哀痛!此时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功高震主”的真正含义。可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追悔莫及了!思念至此,两行混浊的老泪不禁夺眶而出,滚过他那皱纹纵横的面颊,挂在他那如雪如银的齐胸长须上,仿佛一串串年久变色、昏暗发黄的珍珠,在微微颤动。突然,他使劲地摇摇头,把挂在胡须上的泪珠抖落在地,仰天长叹,悲愤地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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