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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杂木林的呼唤

我受一位青年女作家的委托,也被她一次采访中所经历的故事感染,仍以她口述的形式,整理写出了这篇原本不是属于我的作品。

1

……林间的夜来得真是快!

这不,残阳刚才还在西边的树梢上晃荡,一眨巴眼,四周都是朦朦胧胧的了。就像密林深处藏着一个恶鬼,它急于要干什么坏事,日头刚一沉西,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弓着腰背,拿一只张开口的魔袋,到处施放浓烟。眼见得树林子一层层发暗、变黑,终于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我浑身粘乎乎的,内衣紧贴着背,实在不大好受。真想脱光衣服痛痛快快洗个澡。我忍不住转身向南,百步以外的那片丛林间,就有大沙河底汪积的一个水潭,狭长如舟,面积在七八十亩以上。我在白天见到过,水清凌凌的,里面游动的野鱼和水草都清晰可见。在没有水草遮盖的地方,能看到坦荡的沙底。这种流沙河不同于一般的淤泥河,河底平静得很,踩上去又光洁又松软,大城市最高级的游泳池也无法和它媲美。

我禁不住诱惑,刚想举步,忽然哪儿旋起一股风。顿时间,万木萧萧,四周的林子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叫,像无数种野兽一起在发作。我悚然打个寒噤,茫然四顾,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中,隐隐有股阴森的气氛向我逼来。好像,我稍一动脚,四面八方的野兽就会向我扑来,虽然我明知这里最大的动物不过是野兔子。我被夜色镇住了。再说,那积水潭里万一有水蛇呢?人都说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其实才不呢。人都有一怕,我就怕蛇,从小儿就怕。别说摸到,就是看到也两腿发软,想一想也头皮发麻。唉——算了罢!这趟来就是为了吃苦的,别想得那么美气啦。

树林子重又安静下来。

我原地转回身,似乎想搜寻什么。我搜寻到了。水面七八十步左右的那片林子里,透出一点灯光,在墨黑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明亮柔和。我的胆气又壮起来了。

那里有一座看林人住的小木屋。傍晚,我来到这地方时,还听到了狗叫。听声音,那条狗不大,叫起来又尖又脆:“呱!呱……”活像个调皮的孩子在学鸭子叫,真有趣。不管怎么说,那木屋里有人住着,我并不是孤单的。

神经稍一放松,我整个身心又立刻被疲倦占据了。旁边是一个坟冢样的大沙丘,我瞄了瞄,一头栽在上面就睡下了。

人在极度疲劳时,不管随便往哪儿一躺,都会感觉到令人酥软销魂的快意。现在,我确信自己是世界上顶顶幸福的人啦。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杂木林、刺槐、水柳、青杨,一片一片的;在林与林的缝隙间,还有一蓬蓬滑溜溜的荫柳棵,又矮又乱的灌木丛。似乎为了掩盖什么秘密,夜的颜色几乎都沉在上面了。这是一个密封的黑洞洞的世界。

虽然,根据前六夜的经验,我估计不会发生大的危险,但一个姑娘家置身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仍免不了心头有点儿发怵。我在黑暗中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尽量鼓励自己,怕什么呀,你不是特意来这里体验生活的吗?你的自信和胆量哪去啦?真丢人!要叫他知道了,更会挖苦你,奚落你:“自己找的,活该!”——去你的!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我尽力为自己壮胆,身上的寒栗渐渐消失了,心里安定了许多。说实话,我也顾不上害怕了。连日奔波,跋涉,我已经精疲力竭,大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僵硬了。仅仅是僵硬了倒好,糟糕的是,疼痛又像无数个微型炸药包,在每一颗细胞里连连起爆,炸得肌肉颤抖、痉挛,一会儿也不得安生。那是一种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疼痛。我真想生个法子把疼痛集中起来,不论在哪里都行,使劲疼一下,然后完事。但显然不可能。我只能静静地躺在一座沙岗的斜坡上,任凭酸痛的折磨。

这里是一片林间空地,并不平坦。一个沙岗连着一个沙岗。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依稀辨出黄河故道两岸当年的面貌。当然,这些沙岗如今都是“死岗”了,不像解放前那样可以随风流动了。现在到处是树林,风沙已彻底被锁住。但这些偶而残存的地形地貌,对我来说,又显得极其珍贵。我历尽艰险前来搜寻的,正是这些东西。不然,如何能亲自感受到当年那个土匪的生活呢?

沙岗上长满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时节,草势少了锋芒,开始枯衰。沙土中的温度要比空气的温度高一些。白天吸进的热气,正透过沙粒间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发。虽然隔着双层衣服,背上仍能感觉到茅草的柔软,沙土的暖意。那种感觉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十分细微,十分通灵。我动也不敢动,仿佛一动就能把它惊走……

如此躺了一阵,感觉越来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疗,疲惫变成轻松,酸痛转化为酥痒。我几乎有点乐不可支了。这种舒适感不亚于躺在高级宾馆的席梦思上,绝不亚于。这里没有令人憋闷的霉气,没有编辑记者好心的包围。我可以从容地躺着,从容地思考,从容地感受。对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能够摆脱因为催稿而产生的紧迫感,进入从容状态,真是太难得了。现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亲温软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儿恣肆地伸开,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观赏,清新滋润的空气任我吞吐,无拘无束,通体舒泰。这儿真好。

蓦然,我害羞了。一个女孩子,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本能地侧转身,双腿弯起来,让睡姿文雅一点。刚把姿势摆好,我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多余的。难看不难看,有什么当紧?反正不会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面朝上,又把双腿使劲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这儿是我的世界。别以为女孩子都是文雅娴静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块时,放肆起来,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逊色。

我充分地展开四肢,不时调整一下姿势,始终让感觉保持在良好状态,尽情享受着远离人类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虫在鸣唱,沙岗背面,蝈蝈儿紧一阵慢一阵地叫着:“嘟儿——嘟儿——!”像拨动的琴声,像溅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悦耳,苍穹下,星星眨着孩子样的眼睛,在遥远的地方说着悄悄话儿,似乎在猜测我这个大姐姐,一个人躺在这儿干什么。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诉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而且你们看得到,大姐姐现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闲了,给你们讲个人间的故事。故事并不是天上的才动听,人间动听的故事才多呢。怎么,高兴啦?一颗流星猛然跳起来,飞跑着给天宫报信去了……

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于眼前的在常人看来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不无危险的享受。试想,一个女孩子睡在这样一片野气侵人的林子里,万一发生意外,连呼救也来不及的。

有这种可能吗?这里没有人——除了对面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里仍亮着明亮的、柔和的光)。在无边无际的杂木林里,每隔几里路才有一个这样的小屋。这些天,我见过二三十个,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头,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么事,他们只会给人帮助,不会给人威胁的。

杂木林绵延几百里,都是依傍着黄河故道,林子里绝少有村社,即使有,谁也不会想到,在古黄河滩上的密林间,藏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但也说不定,万一有个夜行人路过这里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两个坏家伙呢?对面七八十步远的那个小木屋里,住着一个什么人?是不是也是那种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么善良?不知道。傍晚,我只听到了狗叫,透过林子的缝隙,看到木屋前有个篱笆院,里头堆满了干树枝什么的。总之,没有看到人。但肯定住着人。会不会是个年轻人呢?而这个年轻人偏又是个坏人呢?年轻而又坏,就构成了危险。这么说,就不能不有所防范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小口径步枪,按按腰间的匕首。那是临离开县城时,他送给我的。当时,我还嫌他婆婆妈妈的。现在看来,添一件武器并不多余。有这两件东西,我不必那么害怕了。哼,哪个野小子敢来找我的麻烦,够你受的!

我从小爱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条街。有人向我吹嘘,他如何厉害。我不服气,找上门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犊似的,我比他轻捷,不让他抓住,围着他蹦蹦跳跳的,趁机给他一拳。他老是掉裤子,不时提一把。这时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脚。裤子成了他的负担。我可开心了!围着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叽呱叽呱乱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暂停,说脱掉裤子再打。我不同意,骂他是流氓。他红了脸,果然没脱,只是重新把裤子挽紧了,一下子猛扑上来抓住我,我搂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么摔也摔不脱。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这家伙真有力气,抱住我转了十几圈,我死不松手。他累得气喘吁吁,我两脚悬空,他甩又甩不开,放又放不下,最后站在原地,抱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直拍他的后脑勺。他把头直往下缩,过了一会儿,他闷声闷气地说:“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哟,甭打啦!”我答应了,跳到地上。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脸憋得通红,我也累得够呛。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条倒霉的裤子,我决不是他的对手。那年我十二岁,他十三岁。从此我们相识了,并成了好朋友。

又过了些年,知青下放时,我们在一个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县纺织厂保卫科。我分到县屠宰场,杀猪宰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开始,我还害怕,后来越干越大胆。二百斤重的猪,一棒打懵,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只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顺刀缝哗地一下便流出来。很多人说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个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汉的勇武和粗犷,连文学作品也有偏爱。我喜欢读荷马史诗那样的英雄篇章,喜爱梅里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带有野味和悲壮色彩。我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很有意见,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气太重。后来,我坚持业余创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连在省里和全国获奖。去年,我调到省作家协会青年创作组去了。这趟回来,是为了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个土匪,写他解放前后四十年的人生历程,带有悲剧色彩。本来,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万事俱备。但我感到心里还不踏实,缺乏一种真实的生活体验。人物的原型,当年就是在古黄河滩上生活的。于是,我就一头扎到这地方来了。

黄河故道已经不是解放前那种空旷、荒凉的样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领导植树造林。但只是零零星星,而且因为没有专业队伍,缺乏保护和管理,成活率极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声势。当时,从省里下放来一百零四个右派,不是大干部,就是教授、专家。他们本来是被流放到这个偏僻地方的,但来到后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级提议植树造林。于是,这一百零四个右派就成了第一个造林专业队。当地群众和他们一同苦干,经过数年经营,梨园、苹果园、核桃园、葡萄园、杂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里内,黄河故道两岸整个儿都被林木覆盖了,风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学时一个同学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个右派中的一个。他是位林业专家,后来积劳成疾死在这里了。

这里有一条大沙河,是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决口时冲成的一条季节河,向东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时,水面宽可达十里,很浅,也很清,树木都泡在水里,影影绰绰的。枯水季节,只剩下河心一线清流,在两岸的树木中隐现。从这里看似乎断流了,再走几步,又看到水从那里流出来了。在全长一百一十华里的河道上,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个积水潭,面积都有几十亩,被那一线清流连结着,就像一串晶莹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黄河故道夹角地带,是个横向五六十里不见人烟的地方,到处是铺天盖地的树木和茅草,成群的鸟儿在里头飞翔、欢叫。脚下时不时会有野兔窜出来。在林间空地上,还有一些起伏的沙岗,这正是当年的残迹。我要写的那个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虽然时过境迁,但仅从这些残迹中,依然可以体味到当时的凄凉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气。一个姑娘家独自闯进来,是要有点勇气的。

但我还是决意来了,而且整整在这里度过了七天七夜。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女扮男装,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个来此打鸟消闲的城里小伙子。来时,在县体委借了一杆小口径步枪,提在手里穿林蹚草,爬岗涉河,好不神气!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几个猎人。但我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唯恐露了馅。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里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样子有些凶,一脸络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许是羡慕我的小口径枪。后来,他凑上来说话,还扔给我一支烟。我又扔回去,摆摆手,表示不会吸。这时,刚好一只麻雀飞到头顶的树枝上,我举手一枪,打个正着。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这么做,一来是掩饰,二来是逞威:“当心,别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赞叹:“好枪法!”我弯腰拾起麻雀,冲他一笑,算作一种礼貌,然后转身走了。我有些自豪,当然好枪法!我插队三年,当了三年基干民兵,县里打靶射击比赛,哪一次没有我?哼!

走出几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回头看看,他仍在那里盯住我,样子愣愣的。糟了!说不定那一笑,不自觉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儿来。我心慌地低下头——这胸脯也不对,尽管我在乳罩外面又勒了一条绸带,都有些疼了,还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么装扮,也不管性格怎么野,总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这是天性。还好,他好像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这些天是够苦的。饿了就烧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讨点水喝,我不怕护林老人们看出我是个姑娘,反正一天换一个地方。有时渴得狠了,就捧几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体结实,水也干净,没有生病。当年那个土匪穴居古墓,出入于沙丘之中,连这种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坚持住在林子里,为的是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苦头。当然,这并没有绝对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里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够的警惕,还是离男人远一点好。不过,也不能太远。我选择露宿的地点,大多离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着他们,还依靠他们。万一有事,总还有点指望。

现在,我就躺在这样一个地方。北边杂木林的小木屋里,依然透着明亮的、柔和的光。那里的人是陌生的,那灯光却叫人感到亲切、温馨。

这一刻,我脑子里静极了,完全摆脱了那种职业性的没完没了的思考,一点事情的颗粒也没有,似乎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脑海里只是朦朦胧胧一团清雾。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时期,那是一个空空荡荡、渺渺茫茫的世界……怎么,好像有什么念头闯进脑海,企图使我的思想明晰起来。我轻轻挥挥手,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盖住脸,于是,一切又归于迷茫。

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懒得想,我倦慵慵地躺着,渐渐失去了思想,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办什么事情,忽然听到背后有“呱呱”的叫声。我扭转头,是一只鸭子,正一摇一摆地走来,车辆行人都给它让路。我有点奇怪,鸭子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于是扭转头继续赶路。可是没走几步,那只鸭子追上来了,“呱呱”地大叫着,呷住了我的裤管,使劲往后拉,居然使我不能迈步。讨厌!猛地一伸腿,想把鸭子踢开。“呱呱呱!……”一阵急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微微睁开眼,依然睡在林子里,并没有在大街上。那么,刚才只是幻觉。我正想重新闭上眼,忽然觉得鞋子被什么咬住了,正使劲往外拖,还有一种轻轻的鸣叫声,是一条狗!但我并没有感到脚上疼痛,那畜生似乎只是为了弄醒我。

我机灵地睁大眼,正要翻身跃起,忽又意识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这么匆忙行动是要吃亏的!我努力控制住紧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地左右瞄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光穿过杂木林的梢头,把这一片林间空地整个儿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卖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细长的人。他就站在我东边,约有二三步远,正低头注视着我,偶尔向左右环顾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样子。月光从他背后照来,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脸,使我能够比较从容地观察他。因为背光,他的脸也不容易看清。但从那身材上可以断定,此人至多不过三十几岁,也许只有二十多岁。反正不是白胡子老头,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就是说,我已经处在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控制之中了。

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激动得厉害。来之前,我曾经幻想经历一次凶险和搏斗。当年那个土匪不就常有拼杀搏斗吗?自己真能体验一次倒有趣。但我又从心里害怕,希望那样的险境不要出现,因为结果是毫无把握的。现在凶险真的来了,心情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胆怯没有用处,那么,就只有拼一场了!一旦下了决心,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拼吧,拼就拼了!阿Q教导我们:妈妈的!

那条狗仍在“呜呜”地叫着,一扑一扑地跳跃着咬我的鞋子。我把脚腕放松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来。它发出一声欢叫,又去咬另一只鞋,东西,它在开我的玩笑!身边的那个人一会看看狗,一会看看我,似乎在猜测,这人咋睡得这样死?……这是个什么人呢?偶然经过的夜行人?歹徒?还是北面杂木林那个小木屋的主人?看来,很可能是后者。这条狗不也像鸭子一样叫唤吗?很像傍晚听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干什么?黄昏那阵,他是不是在暗中发现了我?或者,已经看出我是个姑娘,故意藏起来,以便稳住我呢?看来是。这么说,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会到这时才露面?狡猾的家伙!管他呢,反正不能让他捉住!看样子,他仍在犹豫,并没有马上扑过来的意思,我还有一点时间。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采取步骤。我很快就盘算好了。他在我东面,我应当猛地往西打个滚,滚到沙丘底下。在滚动的同时,一手抓住右边的小口径步枪,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这三个动作要在一秒钟之内完成。假使他在这时扑过来,就先给他一刀子,再赢得一秒的时间就够了。这时,我可以滚到四五步远的地方,翻身跃起,把枪端起来。子弹是上了膛的。他只要敢动一动,我就朝他腿上开一枪。我不能打死他。我还没有打死过人。起码现在,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还谈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继续向我扑来,以为我是个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负,就不能客气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掌握着主动,只要能赢得两个一秒。而这是没问题的。我已看清楚,他手里没什么东西(真是个自信的男人)!我却有一长一短两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脏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一级战备。我已由最初的惊慌、害怕,转而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了。那是厮杀前的冲动!也许,只是一种孩子样的行将冒险时的喜悦。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只是心里有点紧张。

我一秒钟也不敢停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说不定他随时会扑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里站着,只是身子有点前倾。好!他转过脸去了,正向那条狗挥手,示意它停下来。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I我热血沸腾,突然一个翻身,准确地抓住了小口径步枪,同时间,匕首也从腰间抽了出来,第一轮动作完成了!他并没有扑上来。我又一个翻滚,滚到沙丘底下,然后腾地跃起来,用枪一指,猛然一声变了嗓子的断喝:“不许动!”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时,几年的民兵没有白当。四五步远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扑跃的姿势,而是没有反应过来的那种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脚,捂住头发出一声恐怖的锐叫:“啊——呀——!”那是一声怎样的叫哟,把我也吓坏了!随着那一声叫,我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活见鬼,怎么像个女人!我退后一步,抖抖枪又一声喝问:“你、你是谁?……谁!”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也走了调。

“我……我……你别,别,别开枪。我是……哎!黑小子,回来!”

谁是黑小子,是说我?——噢,是那条小黑狗。它见我威胁主人,正要向我扑来。听到主人喝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们两人中间。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涂了。

月光下,两个人,一条狗,在七步之内,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岗底下,端着枪指住上边,像个行刑的刽子手,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那人居高临下,站在沙岗半坎上,像个要被枪决的犯人。月光还是那般皎洁,流水一样泛动着粼粼的清辉,显出她颀长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现在,我完全看清了,这是个女人!看体态,听声音,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吓坏了。两肩抖抖地颤动,双手护在胸前,膝盖摇晃着,眼看要瘫倒地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人被吓成这模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立刻可怜起她来了。于是放下枪,好奇地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枪,声音也不那么恶声恶气了,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急促地解释说:“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边。”她侧身一指北面的杂木林,那里依旧亮着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的,没想到……有人在这里睡着。我以为……是过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点……害怕……真对不起。大哥,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当成男人了。

“你屋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没有人。就我自己。”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后来……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噢——是这样。我一时找不到话说。她以为我不信,又补充道:“不骗你,就我一个人,还有黑小子。诺!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们中间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个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听懂了在说它,“吱吱”地叫了几声,跑到主人身边去了,在她腿裆下钻来钻去,撒娇。我默默地看着,有点走神,只觉心头荡漾着一股温情。

“大哥,你……你……”她想说什么,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侷促地低下头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顿然感到身上软得厉害。这是高度紧张之后的精神疲劳。我紧绷的心完全松弛下来了。失去了一次搏斗的机会,我并没有感到扫兴。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个歹徒拼斗,毕竟不是好耍的。现在我才发现,我从心底是并不希望有什么凶险出现,而且对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样的生活,深深地后怕起来。当初那个土匪却在比这险恶得多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哪,不得了!现在可以说,我知道怎么把握和描写他当时的心理了。甚至也为他解放后为什么那么虔诚地赎罪,那么害怕孤独,找到了思想依据。真的,我体验了那种完全陌生的感情:一个人长期独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仅要活着,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仅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离开人类已经很久了。只是被事业心支撑着,才咬牙坚持下来。

面前这个女人的出现,使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也打乱了我的思想。本来,我可以再坚持两天的。现在,我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我那么渴望温情。我真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他——我的那位老实而痴情的傻瓜!如果这时他在面前,我一定会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上几口,说不定还要躺在他怀里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这么想着,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我没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时候。

4

沙岗半坎上站着的那个女人,一直呆呆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样子还是有点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这个“小伙子”面前,她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顾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个床铺——哪怕简陋的床铺也好——睡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我想立即恢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试探着问:“大嫂,我想……去你那里借个宿,行吗?”

“啊——行!行、行。咱们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喽。”她只有片刻的慌乱,立即就爽快地答应了。好像,她站立那么久,盼望的就是这句话。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窜下沙岗去了。她也抬脚下岗,准备前头带路了。我忙说:“等等,我穿上鞋子。”躬腰爬上沙岗,借着月光,我很快在草丛里找到鞋,坐下穿着。黑小子刚跑下去,看我们没走,又呼地窜上来,坐在我旁边歪头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两吉。我笑了,在它头上拍了一巴掌:“调皮!”女主人收脚回转头,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说:“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气得很!”那口气不是埋怨,倒像一个女人用这种方式夸奖自己的儿子。我猜想,这一定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会很疼爱孩子的。可惜她没有。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一座座沙岗的空隙,脚下是没膝深的茅草,两旁是带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会划破人的脸。她热情地在前头带路,不时用双手拨开灌木的枝条,回头招呼一声:“别碰着脸!”“走这边!”有时候,她伸出纤长柔软的手臂牵住灌木枝条,侧身让我先过,然后再紧走几步赶到前头去。

她想得真周到,带着女性特有的细心。虽然步子有点急促,声音有点慌乱,不过看得出,她对我这个“小伙子”一点儿也没有戒备。她不怕我,不怕一个陌生的男人会起歹心。那么,先前她只是怕我的枪了。我在心里想,这女人长期生活在林子里,看来,对外面人世的复杂还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吗?她就不怕我到住处会威胁她吗?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纯净了!她把人心都看得这样美好。

也难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融融的月光,幽幽的树林,在林间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镜一般的积水潭,水潭里无拘无束的野鱼,岸边丰美的芦草……哦,这里远离人尘,是大自然母亲陶冶了她的性情,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儿!一只夜莺在什么地方叫起来,清脆圆润,又戛然而止,但那余音似乎还在朦胧的夜色中缭绕、扩散,愈益使整座林子显得那么空寂、恬静,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学创作中的移情。前不久,我还把这里看作恐怖的地狱,而此刻,这里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怡悦了。人的情绪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这里又看得过于美好了呢?

我们已经穿过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岗,相跟着进入林子。地面平坦了,眼前却突然暗起来。浓密的枝条遮住了月光,我们重又被黑暗包围。那座小木屋就在前头不远了。那里依然亮着明亮的、柔和的灯光。

她忽然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有点慌乱地垂下头,像有什么心思。怎么,她警醒了?后悔了?终于意识到不该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到家里?还是——别有更为复杂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觉起来,作出一种更坏的猜想——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学的人总有点神经质,老爱从一个细小的动作中揣测人的心理。是不是有个圈套在等着我?万一小木屋里还有个男人,她是故意骗我去呢?不是没有可能!凭她那个胆怯柔弱的样子,在男人面前肯定是只小绵羊。妻子被逼着帮丈夫干坏事的例子不是没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见过。那么,她现在犹豫什么呢?是不是良心发现,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姑娘受害?这也有可能。我怀疑她已经认出了我是个女姓。在我躺在沙岗上醒来之前,她已经仔细观察过我。我跳起来之后,也一直在打量我。后来,我还和她说了几句话,尽管当时曾故意把嗓子压粗一些,怕也露了马脚。是的,肯定是这样了。

那么,她说男人已经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蓦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曾那样异样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许,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踪我,早已发现了我是个姑娘,只是没有机会下手。现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会放过我吗?说不定这女人就是被他逼着出来诱骗我的。而这样的事,他们也许已经干过多次。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干这种坏事真是再相宜不过了。顿时,我感到一种防不胜防的恐惧。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把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这简直是一种儿戏!在县城时,我的那一位是那样激烈地反对。在他的房间里,他激怒得像一头豹子,“砰”地一声关上门,压低了嗓子指斥我:“你们这些搞文学的,都是些神经病!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手头还缺什么?人物、故事全都有,写就是了!还去搞什么鬼体验?感受、感受,感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故弄玄虚罢了!”

他气得在屋里直转圈子,高大的身躯碰得桌椅乒乓乱响。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发脾气。我知道他爱我爱得多么深,他是深怕我出事。平时,他还是很理解我的。为了支持我搞创作,他答应了我一次次推迟婚期的要求。现在,我已经三十三岁,他三十四岁了,我们还没有结婚。凭良心说,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对于文学创作中某些微妙的东西,他并不太懂。他以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来写小说了。其实并不那样简单。首先,没有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就无法下笔。而理解一个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经历、他生活的环境,对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调查,然后才好归纳、提炼、改造,写出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还有许多许多。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生产过程,复杂到有时说不清楚。在这个精神生产过程中,还包含着艰苦的体力劳动。作为一个文学新手,我对这方面的理解还不深,但体会到了它的重要。这些苦楚,他懂吗?他不懂,因为他不搞创作。我不想刺伤他,也没有道理去刺伤他、挖苦他。作为一个痴情的恋人,他完全有理由发脾气。我想,他发一阵脾气就会好的。以往每次推迟婚期,他都要发脾气,过后不也好了吗?

可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么固执,说出了非常难听的话:“写土匪就去过土匪样的生活,写妓女呢?难道……”

我气坏了!没等他说完,冲上去打了一个嘴巴,“叭!”好响哪。他愣了,我也愣了。只一瞬间,我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紧紧搂住我,两人好一阵没有动弹。终于,他还是妥协了,眼上挂着泪花。我为他抹去泪,使劲吻了他一下,劝慰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儿回来的,完璧归赵,还不行吗?”……

可现在,我面临着严重的威胁,落入一个陷阱,不敢说真的能完璧归赵了。

我想立刻逃离,然而来不及了。

5

我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软得不听使唤。几天来积攒的疲劳又重新向我袭来。而且,经过先前那一阵极度的紧张和虚惊,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我感到四两力气也没有了,小口径步枪从手里滑脱到地上。

那女人发现我有些异样,先是呆看着我,有点迟疑,后来忽然冲过来,张开双手。我趁势整个身子倒到她怀里。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经昏过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唤。我耳鬓感到了她唇边的热气。

什么,小兄弟?她怎么改了称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吗?我知道,当地风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说话,哪怕对方比自己小几岁,也要称呼大哥,那是一种尊重和客套,其实含着生疏在里头。一旦称呼兄弟,就有亲切和随便的成分了。事实上,我比她小几岁,姑娘打扮成小伙子,就更显得年轻俊气了。刚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她仍是把我当成男人的,这一点并没有变!而这一点又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推翻我刚才一系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吓自己!嗨,女人啊,可怜!

月亮换了一个角度,透过树梢的缝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们,只是有些儿斑驳、迷离。我的意识仍是清醒的。树影下,她紧紧搂住我,浑身都在颤抖,一边着急地自语:“天爷,这可怎么办好……”她以为我真的昏迷过去了,我也就索性处在“昏迷”状态,轻轻地靠在她肩上,感受着温存和抚爱。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小伙子”了,这么死乞白赖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不会引起人家的反感吗?不过看起来,她似乎并不介意,那么顽强地撑住我的身体。有几次,我身体的重压逼得她后退半步,但她也只是调整一下姿势,又重新把我搂得更紧。从她紧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种烈火样的冲动,那里头似乎还有一层被长期压抑着的隐秘的感情。她这种复杂的感情的表露,不仅使我为她的善良感动,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还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要继续装成小伙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说不定,我会碰上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

大概,她觉得这么支撑着不是办法,开始倒退着步子,往院里拖我。我一米六八的个头,很结实,当年上中学时,曾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后卫。这几年又胖了一点,体重约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来很吃力,还要一手拿着我的枪。她拖了十几步,气喘得更厉害了。我实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从她手里抓过枪:“大嫂,让我自己走!”

她被吓了一跳,猛然松开手。就像练武功的人身上缠绕的铁丝,一运气突然崩断一样,缠绕在我腰间的双手突然飞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张惶失措的脸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显露出来。

我试探着说:“大嫂,我刚才有点头晕,这会好多啦。你这儿要是不方便,我还是走吧?”

“不不!没啥不方便的……咱们到家去吧,睡在地里要受凉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辞,她已转身紧走几步,打开了小院的木栅门,又回头重复了一句:“在外面要受凉的。”

事情越来越明显了:她很怕我走开。或者说,她很怕失去我。现在可以说,我已经看透她的意思了。

这真是一场有趣的戏!我决心继续演下去。

我随她一路走进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转着圈子,又扑又跳,欢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开屋门,往里让我:“进去吧。”

我站在门坎上,稍稍停了一下,脑子里还有潜在的警惕。屋门很厚,很重。如果在里头拴上,从外面是很难打开的。屋子很小,只有乡下一般屋子的一间半那么大。当门一张粗木桌,几个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墙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过。屋子东间一张大木床,青缎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头,床上吊着白尼龙蚊帐。横梁下挂一幅黑底碎黄花布幔,把屋子隔成里外间。此外,还有几个木制箱柜。整个屋子干净、利落,有一种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轻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气息。我里外扫瞄了几遍,确信没有埋伏,残存的一点戒备完全消失了,这才放心走进屋子。

我把枪倚在当门的桌上,帆布包从身上摘下,放到桌面上,里头还有半只烧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过一张高脚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女人正在桌子对面倒茶。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约有三十六岁,个头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气。一张瓜子脸,被一缕柔软的黑发遮住半边,皮肤很白,也许和长期生活在密林间,不大晒到太阳有关。我忽发奇想,凭她这副身材,在年轻时肯定是个运动员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埋没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了,简直还像个少女一样羞涩。她不敢再看我,用双手送过一只细瓷碗,几乎用呻吟样的声音说:“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红色的。放红糖太多了。

我越发觉得有趣,也为了让气氛活跃一点,故意逗她说:“大嫂,我还没吃饭呢!”她“哦”了一声,一下子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歉意地望着我。我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半只烧兔子:“请你给动动刀,加工一下,行吗?”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两眼灼热灼热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闪开了。我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兔子的后腿在中午时已被我啃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前腿和一个龇牙扭嘴的头,加上烟熏火燎,黑不拉叽的,样子实在丑陋。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制着笑说:“这怎么吃呀?你放着罢。我给你烧碗饭来!”说着,转身去了,步子轻捷得像一只鹿。我还看到,在她经过我面前时,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显出一只小酒窝来,真好看。她喜欢咬右嘴角。

这个动作,怎么有点熟悉呢?……谁喜欢咬右嘴角?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动作?……沉淀的记忆被翻搅起来,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阅编年史一样,依次往前回忆,想找出这个动作的出处。我所熟悉的年轻女人纷纷前来亮相,不是,都不是……时间继续往前推进……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时间已经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学时期……啊?——啊!蓦然间,我激动了!莫非是她,是她吗?!……那习惯性的动作,那老是胆怯害羞的神态,那矫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节到了。为了欢度青年们的节日,我们学校组织了一次篮球邀请赛。这次邀请赛规模很大,全专区八个县的县中学代表队都来了!省电台、省报的记者也赶来采访,更使比赛的分量大大加重。全校师生一片欢腾,学校决定放假三天,让大家都能看上球赛。

当时,我正上初三。我是我们学校女子代表队的成员,打后卫。另一个打后卫的是高三学生鹿荣,她是我们球队的队长。经过两天的紧张争夺,我们夺得了甲组冠军,获小组出线权。球打得相当艰苦。因为历次邀请赛,我们都是冠军,无形中成了众矢之的。据说其他七个县已经达成默契,要把我们从宝座上拉下来,所以每赢一场球,都要消耗很大体力。

第三天上午,我们队和乙组第一名争夺冠军。这是关键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师生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坐在前边,有的站在中间,最外围的踩着凳子。一双双眼睛投向我们,炽热,殷切,都盼望着我们能为学校争得荣誉。那时候,同学们的集体荣誉感相当强烈。何况我们县中又是全省重点中学,大家历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自豪感。这场球似乎只能赢,不能输了。我们队员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队长鹿荣头天夜里来了例假,很凶。天明时浑身酸软。显然,这时候让她上场进行如此激烈的运动,是很不适宜的。我们的教练高老师决定让她休息。这一下,我们几个主力队员都急坏了!

鹿荣是我们队主力中的主力。她个头高,身材纤细,弹跳出众,百米跑十二秒三,运动场上真像一头小鹿,完全具有一个优秀篮球运动员的素质。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参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绩都拔尖,原准备报考理科的,前几天才改变决定,要考省体育学院。这决定和高老师有关。高老师有一位同学,在省体育学院当老师,他受省体委委托,下来选拔篮球队员。高老师向他作了推荐,他一下就相中了鹿荣。高老师带着那位体院老师先做她家长的工作。

鹿荣的父亲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后来下放到这里的那位林业专家。这时候已经死去一年了。鹿荣没有兄弟姐妹,家中只有母亲。母亲是位小学教师,通情达理,一说就通了。鹿荣当然高兴,她多么喜欢篮球啊,一天不摸球,心里就发痒。

可现在,这样一场重要的球赛却不能上场,心里多急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母校争荣誉的机会了。但鹿荣性情文静,心里越激动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声。我看到,她坐在场外指导高老师旁边,满面绯红,一双美丽的大眼忽闪忽闪的。那着急的样子,真替她难受。

比赛开始了。以往球赛,一向是我和鹿荣打后卫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我担任后场防卫,由她组织前场进攻。她是场上的灵魂。现在,她不能上场了,只好上来一个替补队员,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组织前场进攻了。尽管高老师在上场前作了详尽安排,并鼓励我们敢于胜利,可我们几个姑娘还是心里有点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向伙伴打气说:“别怕!今天愣打愣冲,也要赢这场球!”

这场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这个组织者的性格有关。场上指挥决定全场的球风。平日,我就喜欢冲冲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着一肚子气,好像鹿荣不能上场,都是对方队员的过错。上千名同学(还有一千多同学看男子球赛去了)看鹿荣没有上场,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好为我们加油,喊叫声一阵接一阵,如浪潮一样冲进球场,我觉得热血都沸腾了!

开场十分钟,我们猛打猛冲,一路领先,始终保持三四个球的优势。我心里很得意,不时插空向场外的鹿荣看一眼,意思说:“你别担心,我们会赢的!”她也不时冲我点点头,示意不要骄傲。

可是情况渐渐有点不妙。对方看到我们少了场上灵魂,估计到了我们可能会沉不住气。因此前十分钟采取以逸待劳的策略,只是顶住,任我们在场上龙腾虎跃,消耗体力。

现在,她们开始反攻了。一改二三联防,采用人盯人、全场紧逼的打法。我们体力不够,常常回防不及,给对方造成空挡。她们一个长传,就把球送到后场,不时出现两打一的局面。代替鹿荣上场的那个替补队员又缺乏场上经验,对方连连得分,不一会就反超两个球。我急得浑身冒火,粗暴地训了那个替补队员几次,她几乎要哭了。

而我却眼红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场冲。我怕失球,就常常一个人控制球,斩关夺隘,虽然连得两球,追成平局,但却潜伏着更大的危机。因为我几乎是孤军奋战,缺少长传配合,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对方派出两个队员盯住我,我就拼命冲撞,硬是带球上篮,接连几次撞倒了对方队员,被判为犯规。高老师看我情绪不对,叫了两次暂停,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冷不下来,比分又被拉开了,落后四五个球。我心里像火烧一样,再上场仍没有多大改变。

场上气氛相当紧张。同学们不断为我们鼓掌加油,也为对方喝彩。不管为谁鼓掌,对我都是个刺激。我不时烦躁地向场外一瞥。同学们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荣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脸上红红的,不时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许多同学向她投去质问的目光。高老师也飞快地看了她几次。我理解高老师的心情,他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但他不能说这个话。他不能为了一场球毁了她的身体,她的事业早着哪!鹿荣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劲咬咬嘴角,站起来挤出人群,走了。有几个男生在她背后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里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挥能力。其他队员嫌我个人英雄,不能发挥她们的作用,不时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么个人英雄?我把命都拼上了,是怕输球哇!队友之间失去情感上的协调,是相当危险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场结束,我们队落后六个球!我本人犯规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罚下场了。

比赛结果几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败局面相当困难了。可败得这样惨,又实在不甘心。姑娘们有的在偷偷抹泪了。我气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这是打球。要靠技术、靠意志,再有力气也无用。而且明摆着,下半场我如果再犯规一次,就要失去比赛的资格了。那时全队将更加被动。尽管我不是帅才,可毕竟也是一员虎将哪!总之,下半场靠我指挥是不行了,我已经束手无策。

高老师也没想到,我们会败得这么惨重。他虽然是全专区八个县中最有经验的教练,场外指导也非常及时,但真正要打好,主要还得靠场上指挥。球场上千变万化,要善于体会教练意图,随机应变。而我既缺少这种应变本领,又缺乏组织者应有的理智。场间休息时,高老师一个劲地嘱咐我们,要绝对冷静下来,力争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赢球,也要打出风格,不能胡来。看样子,他对赢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声哨响:“嚯——!”下半场又要开始了。我们几个队员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场时,鹿荣突然出现了!她刚从外面挤进来,满头大汗:“高老师,我上!”

我们几个队员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师也愣了,全场同学都在一刹那间静下来。鹿荣不是偷偷走了吗?怎么又去而复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们几个队员都是短衫短裤,而她却换了一身长衫长球裤,球裤是玫瑰红色的。她正用火一样灼热的眼睛看着高老师,右嘴角依然咬得紧紧的。

高老师也明白了,扫了她一眼:“不行!你还是休息吧!”

我们几个一起向鹿荣{口(左)努(右)}嘴,鼓励她上场。我们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我们此刻只想着赢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荣没有用言辞争辩,只伸手拉住那个替补队员,轻声说:“你先休息,我打一会儿!”然后在原地跳跃了几下。就是说,她决心要上场了。鹿荣平日少言寡语,不大和人争辩什么,一旦要做什么,只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拦阻她上场,已经不可能了。

高老师激动了,凑近一步小声问:“你——行吗?”

鹿荣点点头,一边活动着胳膊往场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担心地说:“鹿荣,别出了洋相!”

她的脸红了,悄悄和我耳语道:“不碍事,我穿着长裤呢。”

鹿荣上场,我们几个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场外同学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对方球队有点慌,教练和五个队员全都看着我们,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说不定对方以为我们是故设伏兵呢。只见对方教练又紧张地交待了几句,然后使劲挥了几下拳头,他的队员也上场了。看样子,要有一场好拼了!

现在,仍由我和鹿荣打后卫,那个替补队员下去了。

比赛一开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后场守卫,鹿荣组织进攻,一开头,她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注意,较多地利用个人技巧运球过人,造成对方的密集防守,然后假装上篮,对方几个人扑上去堵截,她却突然把球传出来,我方队员接住球一个从容跳投:唰——两分!真利索啊,全场喝起彩来!

这种战术一连打了三次,连得三球。对方发觉上当,不再集中那么多人堵她了。鹿荣却又乘虚而入,直逼篮下,轻捷地跳起来,把球送进篮圈。

这种打法虚虚实实,神出鬼没。比分很快拉平。对方乱了阵脚。场上多了鹿荣一个人,我们整场球打活了!对方暂停两次,调整打法,也无济于事。鹿荣时而左传右传,时而中间高吊,时而单枪匹马,时而前冲回传,五个队员如走马灯一样,活而不乱,人人发挥了作用。我们队已开始领先了。场外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我们也越打越高兴。

鹿荣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担心会咬出血来。她面色腊黄,汗如水泼,偶尔把脚步停一下,长吁一口气,又咬住嘴角奔跑起来。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后场发球时,我发现,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带,有几处已被血染成了殷红色。但她坚持着一声不吭。有几次,我小声说:“鹿荣,你下去吧!”她摇摇头,一咬牙又冲上去了。我知道,对方在拼命反攻,鹿荣如果一下去,我们队微小的胜利还会失去。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也只有十八九岁,哪懂得这种事情的厉害呢?我们都被强烈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燃烧了,燃烧得浑身起火。那是一把多么崇高、多么纯净的青春之火啊!

球赛结束,我们以三分的优势战胜了对方,终于卫冕成功。省报、省电台都以通讯的形式,报道了这次大型业余球赛。而鹿荣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想不到她此后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开始了。

唉!人的一生哟……

7

饭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飘一层素油花儿,香喷喷的。她放下碗,没敢看我,说了一声:“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烧水。”

我点点头,她又轻盈地出去了。在她进屋时,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动得心里嘣嘣跳。我们县中学当年的二千多名学生,文化革命后几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乡深入生活,都会碰上几个老同学,但在这里碰上鹿荣,还是太意外了!

那场球赛刚结束,同学们就把我们全抬起来了,游了大半个校园。我们几个队员都激动得哭了。不大会,我们在学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来。鹿荣累得快走不动了,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进了浴室后,她昏昏沉沉开错了喷头,冷水一下子浇了全身。当时,她还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浇,惊得尖叫一声,就昏倒地上了。

后来,鹿荣腰部瘫痪了。先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大,又转到二百里外的专区医院。高老师里外张罗,由学校出钱为她看病。我们几个姑娘去看过两次,她仍不能动弹,不仅腰部坏了,而且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在她床前哭,她却笑着安慰我们:“别哭啦,小妹妹们!我肯定会好的。”

当时,她主要担心不能参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养病了。而我们因为醉心于“文化革命”,此后又是串联,又是打派仗,接着知青下放,再没机会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后来的情况。只隐约听说,她后来成了瘫子。前几年,省里下放来的那一百零四个右派全都平反了,鹿荣随母亲又回省城去了。她怎么还在这片密林里,过着隐居样的生活呢?她母亲呢?她的身体什么时候恢复的?她什么时候出的嫁,男人什么时候死的?现在,为什么又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感兴趣……

这一切都像谜一样,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和关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认,互相倾吐一下别后十七年的经历。但我又担心把她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会儿,她正情意绵绵,陶醉在对异性的想往中。她几乎忙得脚不连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饭,又是张罗洗澡水,她正通过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现出她的柔情。她也许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她的俘虏呢。她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呢?啊!会的,肯定会的。我实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儿没觉得她的痴想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少女时代的关系太密切了吧,她曾经给我留下过那么美好的记忆;也许,分别十七年来她的谜一样的遭遇,使我有一种预感,她生活中肯定有过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谁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尽管我还没有理解她。

我刚吃完饭,她又进来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烧好水了。”

的确,我该洗个澡了。在林间穿行七天七夜,浑身脏透了。我感激地注视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里有点儿慌慌的。现在轮到我心虚了。我真怕她在这时认出我来。可是,又能瞒多久呢?

小木屋东山头,有半间厨屋,也是用圆木扎起来的,周围是篱笆泥墙。厨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由于水雾蒸腾,显得朦胧不清。靠锅台的地上放一只大木盆,里头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试了试,热乎乎的,正好用。我伸头往外看看,急忙关上门,把衣服都脱下来,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跳进木盆的。真舒服呀!盆里放好了一条毛巾,浸泡得软软的,我拿起来尽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尘一层层掉下来,我周身像脱了一副枷,顿时感到轻松了。

我躺倒在大木盆里,又浸泡了一会儿,舒服是舒服极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干净水,伸手拿过衣服,太脏了。刚洗过澡,真不想再把脏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没带替换衣服,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下,朝外喊起来:“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荣姐”,又觉得这样太突然,就“喂”了一声,“你有干净衣服让我换换吗?”

“有——啊,我给你拿来了。”她就站在院子里,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唤了。几声胆怯的脚步响,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动了。“笃笃。”她在轻轻敲门。“进来吧!”

门被慢慢推开,她抱着几件衣服,悄悄进来了,面孔通红,神色慌乱,一副窘迫的样子。我赤裸裸地站在水盆里,女性的一切特点都暴露无遗。她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惊慌地“哦”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胡乱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转身逃走了。

我接过衣服,心怦怦跳,一时愣住了。我确信,刚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小伙子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面前,她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刹那间,我从她的眼神里,不仅看到了惊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丝儿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里乱糟糟的,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明摆着,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应该立刻和她相认。我已经残酷地欺骗了她,不能再欺骗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裤褂,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可我顾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卧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见我,亲昵地“叽叽”了几声,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隐入云层,到处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里。我站在小木屋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一些。我大步跨进门坎,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门板,发出“咣”一声响。

她正站在里间,背对我翻腾一个木箱,灯光照出她颀长的身体,头发有些儿散乱。听到门响,她没有扭头,依旧翻检着什么。我猜得到,她已经没有勇气看我了,她正处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渊里。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哭了吗?

我惶恐地站在当门,张了几张嘴,终于轻轻喊了一声:“鹿荣——鹿荣姐!是我呀……”

她浑身一颤,缓缓回过身来,紧紧咬住右边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

我冲上去一步,张开双手,急切而冲动地喊道:“鹿荣姐!你——真的认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睁大了,也往前凑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头仔细打量我。我看到,她两眼闪着泪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她抬手擦擦泪,把身子扑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学校时的外号,就是说,她终于认出我来了!我跨过一步,双手抱住她:“鹿荣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刚伏下头,又立刻抬起来,用一只拳头在我肩上乱槌:“‘假小子’、‘假小子’!你这个死丫头,真会坑人!”说完,又立刻害羞地把头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摇晃起来。我简直要被她摇散了!我也紧紧抱住她,心里激动得厉害。过去在学校时,她素来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感情密切得像亲姐妹,事隔十七年,在这样一个地方重逢,真是太让人高兴啦!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我们终于都平静下来,两人牵着手坐到里间的床沿上。她偏起头,又仔细看了我一阵:“你不是当了作家吗?跑这里干啥来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情况。于是我又简单地说了一些,并向她介绍了这次深入黄河故道来的目的、经历,好叫了一阵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夸赞:“你真行!干什么还是那股傻劲。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打猎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已经没有忸怩之态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我们之间很快像当年那样无拘无束了。

“哎——你出来到处跑,孩子由谁照看呢?”她很认真地问我。

我笑起来:“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怎么?”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圆,“你也……没有对象?”

“嘻嘻,有,怎么没有?我们都谈了十年啦!”

“啊哟——!谈了十年?比抗日战争还长啦!——咋不结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欢他,憨不拉叽的!”

“不用说,他也很……爱你喽?”

“爱!爱得发疯,傻家伙。”

“……”

“我这趟来,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妈妈的……那天我临来时,他一直搭车送我到黄河故道,眼看着我钻进密林,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一片野地里,好像在后悔把一条鱼儿放归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偷看了好一阵,他还在那儿站着,呆呆傻傻的,真是个情种!我又好气又好笑,躬腰又钻出林子,他以为我后悔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奔上来迎接我。我举起枪来,冲他头顶上‘砰’放了一枪。他愣了愣,站住了,气得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就走。我在树林子边上,开心地大笑起来,可他一直没再回头,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家伙,真是气人!”

我只顾滔滔不绝地述说,猛然发现鹿荣又咬起了右嘴角,脸色惨白,一双大眼里注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头也低垂着。我吃了一惊,忙抓住她的肩:“鹿荣姐!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不、不……”她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儿一扑闪,滚出两串泪来,又立刻扭转头抹去,掩饰地说:“天有半夜了,睡吧,咱们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着床铺,放下蚊帐。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直后悔,肯定是我的话触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该说自己说得那么多。鹿荣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冲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几件衣服,打趣说:“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换上,看你穿得像个老头子,被人瞧见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了。我急切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不然,这一夜也不能入睡。

我们睡下了,躺在一头。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荣姐叹了一口气:“嗨——,说就说说吧,反正不怕你笑话。不说呢,心里也闷得慌……从哪儿说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从头呗!”

“死丫头!你可别把我写进小说!”

“行喽!”

8

“那年我瘫倒住院以后,开始是学校出钱为我看病。后来乱得厉害了,校长、主任和老师都被揪出来批斗,没有人能过问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师来了。他说是偷跑出来的,学校公款已经被红卫兵控制。他带来五十块钱,是他当月的工资,要给我留下看病。当时,我母亲在这里护理我,她自己是当教师的,当然知道教师的生活多么困难,坚决不要。可高老师还是执意放下了。临走时,他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好半天才说:‘真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孩子带好……那场球赛,我本该制止鹿荣上场的。她的瘫痪,我有很大责任,真对不起!’可是,这能怪他吗?我母亲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反倒安慰了他几句。高老师又摸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鹿荣,安心养病,等治好病,乱过这一阵去,我亲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学,保送也要保送你进省体育学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还会来看你……’

“高老师走了以后,再没有来过。后来听说,因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说了一些对‘文化革命’不满的话,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厉害,他割断静脉自杀了。”

高老师自杀的事我早就知道。鹿荣说到这里,哭起来,我也流下了泪。他为培养我们这些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呀。

“后来呢?”我小声问,感到鹿荣的手在抖动。她扯出枕巾擦泪,又说起来。

“后来,生活就困难了。我母亲只有四十多块钱工资,平时供我们母女俩生活还很艰苦,现在还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时,我还在床上瘫着,不能出院。父亲头年死了以后,母亲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着女儿这样完了,倾家荡产也要为我治病。她不断回去变卖家产,可我们家并没有多少东西,没撑几个月,箱箱柜柜,包括父亲留下的衣服,都卖光了,钱还是不够用。白天,母亲强装笑脸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泪。看着母亲作难,我哭了,对母亲说:‘我不看病了,咱们回去吧!’母亲不同意。过了几天,她又去操办钱了。

“那时,我们家就安在母亲教书的一个乡村小学里,离这儿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亲回去借钱,可是乡亲们都穷得要命,谁有钱呢?大伙看我们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帮着凑钱。张家一块,李家三毛,二十多户人家才凑了十三块二毛钱。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可这是大家的情义,母亲哭着挨门感谢,拿着十三块二毛钱来了。路上,她连汽车也没舍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赶到我住的医院。我一看母亲憔悴的样子,脚也跑肿了,就大哭起来。我母亲再也装不得坚强了,也抱住我哭了。医生护士虽然同情,但没法帮助,没钱不能住院,没钱拿不出药来呀……

“这样又在专区医院维持了半个多月,眼看山穷水尽,没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女二人正相对垂泪,准备第二天就离开医院的。忽然护士领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来。他穿一身破旧的军装,肩上、裤子上都有补钉,胡子拉茬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有几块殷红的伤痕,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一根拐杖。

“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大沙河一带的护林队长耿国臣。他是志愿军荣复军人,一条右腿在朝鲜战场打掉了,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藏着一颗美国子弹。他是五一年从朝鲜回来的,黄河故道两岸有名的功臣。这人性子相当火暴,看见不顺眼的事就骂人、打人。但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我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后,勘察水土、规划植树,上级不放心,派他跟着监视。可他却成了父亲的保护人。当年植树造林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很多问题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调拨车辆,组织劳力,联系树苗,都由他出头。他给我父亲说过多少次:

‘你放心好了!在故道两岸植树造林、防风固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事,天塌下来,我一条左腿给你扛着!’他认定我父亲是个好人,受了冤屈。别人怕受牵连,他不怕。六五年,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让人把尸首抬到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这个小木屋后头十几步远,那儿有个大沙丘。当时,耿队长就常住这个小木屋里,周围几十里的林子都归他管。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来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来,我母亲都婉言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费。他没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来,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来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来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没有张口。

“现在,他来了,一言不发,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来,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来,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没有发火。只坐下来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钱,没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来,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来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一直没有退休。但她的身体也很糟糕了。十几年的磨难,她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头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其余的都脱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个。她不仅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背着沉重的经济债。耿国臣大叔的二三千块钱,何时才能还上呢!

“我心里干着急,可是毫无办法。我虽然扶着拐能走动走动了,但身体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风都能吹倒,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轻轻的不能赡养母亲,反成了母亲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自杀,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脱了。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自从父亲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如果自杀,也等于杀了她。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亲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荣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她辛酸的回忆,也强烈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我们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荣点上灯,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怀里。她揽着我,擦擦泪又说下去。

“……从那时起,我才觉得自己变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许多事情。我的性格虽然仍是内向的,可是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怕你笑话,说真的,那时,我真想嫁出去,甚至卖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换回一笔钱,帮母亲还债。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本钱了。但当时连这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太糟了。我面色腊黄,乳房干瘪,臀部萎缩,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活都不能干,而且因为住了几年医院,外界都知道我得过严重的妇科病,还传说我动过手术,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这当然是瞎传。可这种事又有口难辩。一个女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价值。尤其在乡下,庄稼人都那么穷,谁愿意出钱买一个废物呢?我想出嫁,谁愿意要呢?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啊!

“这种时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顽强地活下去!我要尽快恢复健康,不恢复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从此以后,我咬牙坚持锻炼,没事就到树林子里去练习走路。学校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我把拐杖摔成两截,扔了!扔得远远的,我要靠自己站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两腿打晃,浑身哆嗦,骨头尖生疼,疼得眼里渗出泪来。我使劲抹一把泪迈出步去,一开始老是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再走,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扑得猛了,额头撞出疙瘩,像鸡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来……

“后来,我又看针灸书,按照穴位给自己扎针,常常扎错地方,扎得到处冒鲜血,有时进针太猛太深,又晕过去,醒过来再扎。我是恨病用针啊!终于,我掌握了几个关键穴位的针法,加上坚持不懈地锻炼,一年、二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不仅能做家务活,一般的体力活也能干了。每天早晨起来,我仍坚持到树林里跑步,开始是几十米、几百米、几千米,到后来,我能一气跑十几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里散步,落日的余辉透进林子,周围是万道金光,树上鸟儿在歌唱,脚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软软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会儿。那几年,我真是疯狂一样地锻炼身体。人们都说,看起来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倔的性格。的确,我是靠着一股意志生活下来的。

“说实在话,那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理想,只想着能像个好人一样过生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分忧。但在几年持续不断的锻炼中,我与树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说,是树林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给了我健康的肌体。我又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体态,脸色由腊黄变成白嫩,臀部、胸部都丰满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荣说到这里,似乎又激动起来,还有点愤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吹得我耳鬓痒痒的。我从她怀里坐起来,扭头一看,窗外已经微明了。“鹿荣姐!咱别睡了,到树林子里去走走吧?”

“好!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里活动活动,对身体大有益处呢。”

我们起床了。刚打开屋门,黑小子就扑上来,围着我们亲昵地绕圈子。鹿荣打开院子的木栅门,它跳跃了一下,箭一样钻进林子里去了。看来,它对主人每天凌晨的活动规律,是相当熟悉的。

9

残月还没有落下,像一块晶莹润泽的玉,在西天挂着,通过林间的缝隙,透进一抹幽幽的光。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树林中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树木只黑黢黢地显出轮廓来。空气儿却是透鲜!

“假小子!还跑得动吗?”鹿荣偏转头。

“试试看!”我骤然来了兴致。

我们肩并肩跑起来,这是一条没有边际的林间小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地上布满了初秋的落叶,踏上去富有弹性,比当年在学校时那个四百米跑道还好。那时,我们女子篮球队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训练一课时左右,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荣像一头小鹿,总是跑在最前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跑步了。我发现,她虽然生过那场大病,经过几年的锻炼,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头去了,我奋力追赶,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为没带乳罩,跑起来胸前一荡一荡的,实在费力。鹿荣颀长的身体依然是那么轻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没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她不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规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她内心还有许多苦衷要说,我还要叫她说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说吸引了。

鹿荣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我一边跑,一边喊:“鹿荣——鹿荣姐——”

树林子轰鸣起来,和着我的喊声,嗡嗡乱响,想不到林子里也有回声,只是有些杂音,不像山壁前的回声那样整齐。没有人应答。回声过后,林子里突然静下来。我放缓了脚步,尽力往前方搜寻。天已经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层薄雾,各种鸟儿都离开栖息的枝头,开始在林间歌唱飞翔起来。

我在林子里找了好大一阵,还是没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节槐林,树身挺拔、瘦硬,一阵风吹过,便有不少槐叶摇摇飘飘落下,如雪片一样悄然无声。我正在着急,突然黑小子从一棵树后跳出来,冲我连叫两声:“呱呱!”我高兴了,黑小子找我来了。我紧紧追上去,黑小子调转头,不紧不慢地前头带路,不时回头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会,它就把我引出这片竹节槐林,眼前豁然一亮,头上有整块的天空了,前面几十步远处,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这不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积水潭吗?鹿荣就坐在积水潭对岸。她冲我招招手,我很快绕了过去,跑得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来:“哎呀{口(左)来(右)},累死啦!鹿荣姐,你真行,还像从前一样跑得快!”

她没有吭声。

周围是一片片野草,虽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绿碧绿的,我认得出,这是苦胆草,当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边生长,开出的小花金黄金黄的。它虽然比其他花儿开得迟,却装点了秋色,只有独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欢。鹿荣手里拿着一朵刚掐掉的苦胆草花,注视着水面。积水潭里有一群小野鱼正在悠悠浮动,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条水蛇从哪儿钻出来,悄然疾进,向野鱼袭击过去。野鱼们惊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见了。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幸亏没来洗澡。这里真有水蛇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鹿荣,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是一夜没睡觉的缘故吧?谁知道呢,也许在我没来之前,她哭过了。我的心又沉下来,小声问:“鹿荣姐,后来呢?”

鹿荣把手里那朵野花儿使劲抛到积水潭里,叹了一口气,沉沉地,长长地:“后来,村里的男人们开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才发现,我是这个不大的小村里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容易欺负的一个。他们以为我老实、腼腆,又是右派的女儿,而母亲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小学教师,没人能保护我。我只要一走出学校门,就有人盯我,跟踪我。有时趁我早晨或黄昏到林子里跑步的时候截击我。有几次险些出事。但我有足够的警惕,身上带一把匕首,时刻提防着。有一次,一个家伙躲在树后,趁我跑过去时,拦腰将我搂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里一些长者知道了,都相约教训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怜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无事。

“后来,我母亲小学里一个教导主任又对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亲去县城看病,当天没有回来,我独自睡在屋子里。半夜时分,我觉出一只手在我胸前抚摸,那么贪婪!我一下子惊醒了,发觉他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了,翻身爬起来,用热烘烘的身子压住我。我又羞又怕,拼命反抗,慌忙间从枕头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吓坏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后,我关紧窗户哭到天明,也没敢声张。后来,我连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不愿再给母亲添心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会有人欺负啊!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坏人,也有许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那些欺负我的人,并不能说完全都是坏人。但我看出来,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和我结婚,尽管有的还是光棍汉子。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能生育。他们只是想拿我寻开心,发泄欲火。当然,更没人爱我。

“而我的思想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干,只想拿自己的身体卖钱,帮母亲还债,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随着身体一年年好转,我又产生了生活的自信力,我能靠双手劳动来挣钱了。我想,有一天结婚,即使没有爱情,也应该有一个平等的地位。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想,我的心渐渐给了一个人……”

“他是谁?”我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鹿荣刚说到这里,我便急着问起来。

“护林队长耿国臣!”

“你爱他?!”我着急起来。

鹿荣摇摇头:“说不上爱他。我们之间,不论年龄、文化教养,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难产生爱情的。”

“那么……是他说过要娶你?”

“没有,从来没有。他不仅没有说过这种话,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他是个好人,是个铮铮响的真正的男子汉,不愧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他的思想那么纯洁,那么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愿别人报答。他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你们不要急,我花不着钱的。将来有钱就还,没钱就罢!老鹿为故道两岸人民造了福,这全当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吧!’正是他这种质朴磊落的心怀,感动了我们母女。尽管,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不还债!

“我从心里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问自己,人家那么无私地帮助了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一点另外的帮助吗?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残疾,却没有成家。据说,刚从朝鲜回来时,地方政府曾数次帮他介绍对象,也有几位姑娘爱上了这位英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一都拒绝了,硬是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时病了,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没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从五十年代林业初创,到六十年代在社会混乱中保护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顶扛毁林开荒的歪风,他都站在最前列。他爱林如命,真是呕心沥血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抚,更没有儿女的天伦之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我想给予他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偿。我情愿把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东西都给他!甘心情愿!你别吃惊——这里头不包含任何买卖关系,不包括!我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钱帮助了我,并不是指望买我什么;我给他一颗女人的心,也不是卖给他什么。我们交流的只是那种友爱和同情心。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我以为同样是伟大的,甚至更伟大!因为爱情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于一个人,而友爱和同情心却能够给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升华了,我被他对别人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后来,我完全被这种精神燃烧了。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愿意和耿国臣结婚。母亲先是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接着刷刷地流下泪来。她居然没有反对。或许,她还没有理解我,只把此举看成卖身,但除此而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靠她的工资,那两千多块钱到死也还不上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算是说妥了。”

“那——他同意吗?”我急着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同意。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口(左)努(右)},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小木屋。我母亲把意思给他说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们那样,接着气得一顿拐杖:‘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这不是骂我吗!让外人知道了,我还是个人吗?我给你们钱,还要图报答怎么的!嗨嗨!你们哪……胡闹!’他气得暴跳如雷,面红耳赤,好像受了侮辱。显然,他误会了我们的意思,起码,他是没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亲吓坏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我忘记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静地说:‘你别误会,这和钱没关系!你的钱,我们迟早要还的……’不料,他大喝一声:‘滚!你们滚!我不听你们说!’他脸色铁青,几块伤疤都变紫了,说罢,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冲出屋子,到树林里去了。好像,在我们面前多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住了。

“母亲捂住脸,唔唔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泪。看样子,这会儿再说也无用,他毫无思想准备,哪能冒然接受呢?当天,我们回来了,毫无结果。我想,慢慢儿他也许会变化的。起码,他会考虑一下这件事。他再是个硬汉子,可生活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呀!再说,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不需要那种人类之间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为自己设了什么提防。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冲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给他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没有再提起过。我能干活了,上级安排我在林场,进行树木管理工作,施肥、喷药、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总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二年,我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10

我坐得屁股疼了,提议说:“鹿荣姐,我们走一走吧?边走边说——又出了什么事?”

鹿荣站起身,拍拍屁股。我们绕积水潭缓缓行走着,脚下的野花野草都挂着细小的露珠,刚才的晨雾还真不小呢。这会儿,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璀璨的光,一闪一闪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头撒欢,一会儿哄赶岸边草棵里的野蛙,一会儿抬起头逗弄树上的麻雀,不时“呱呱”叫几声,它玩得真开心。

鹿荣沉默了一阵,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一年,我父亲平反了。和他同时从省里下来的一百零三个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亲死了,还有十几个人都死了,他们没能看到这一天。即使没有死的,也都老了,他们的好时候都过去了。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起码,可以改变一下右派家属子女的政治命运。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亲好一场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齐涌上心头,她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我随母亲去省城,办理父亲的平反手续。临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来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他对我母亲说:‘老鹿总算平反啦,我料到会有这一天。你们母女这趟去,就不要再回来了!你也老了,身体又不行,抓紧给荣子(他总是叫我荣子,我也习惯称他大叔)找个合适的对象,在省城安个家。不要再回来了,千万别回来!老鹿的坟茔,我会照顾好的。至于我,你们也不用挂念,不用……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过……’当时,母亲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他告辞出去时,突然流出泪来。但没有回头,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我们走是真诚的,但同时又深深地留恋我们。在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他和我们这个右派家庭同忧戚、共患难,无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时,不论是他,还是我们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识到,他早已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这么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缝补、翻旧换新,几乎都是由我母亲帮着做。自从提出我和他结婚的事以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方面的杂事都是由我操持。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事实上相依为命的关系。现在,要分别了,永远地分别了,他哪能不难过呢?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他流泪。这条硬汉子,其实并不缺少正常人的感情,他脆弱的一面只是不轻易表露罢了!

“我们到了省城以后,很快为父亲办好了平反手续。母亲在接过盖有红漆大印平反决定的一刹那,突然栽倒了!由于过分激动,她得了心肌梗塞症,紧急抢救无效,第三天就去世了。这三天,母亲就说出一句话:‘荣儿,把妈……送回你爸……那儿去!……’我实在没有料到,伴随父亲平反这一巨大喜讯的,竟是这一巨大的灾祸,真是乐极生悲啊!……我突然间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场,在领导帮助下,把母亲火化了。

“事后,我看着母亲的骨灰匣,一时间迷惘了。我该往哪里去呢?我父亲生前所在的单位已答应为我安排工作,这也许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机会了。我可以在那里安个家。我虽然已经三十岁出头,可在省城,像我这个年龄的老姑娘并非绝无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笔钱,有八千块之多!这是补发的我父亲的一部分工资。仅凭这笔钱,找个年龄相当甚至小一点的对象,不是什么难事。说真心话,那几天,我是动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里不来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想法愈是强烈,心里愈不是滋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来想去,明白了!虽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情却拼命要我回来。理智告诉我:留下吧!大城市繁华、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这是你从中学时代就向往的地方。感情却激烈反对:不!你已经和大城市没有关系,城市人的思想感情、生活规律都不熟悉,花钱买个女婿也毫无意思。你从小在黄河故道长大,那里有父亲的尸骨、有父亲的事业,有无边无际的树林,有需要照顾的耿大叔!……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无情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内核:留在省城,多半考虑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间潜藏着那种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顾!想到这一点,我感到羞愧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没有出息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能和困苦、疾病作斗争,顽强地站立起来,那么今后,为什么不能靠这种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难道是应该继承的吗?假使安于这种照顾,则不仅背叛了过去的自我,而且是对父亲亡灵的一种践踏!一种亵渎!是对父亲二十多年沉冤的廉价拍卖!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需要什么补偿的话,可以肯定的说,他最需要的补偿是对他事业的继承!当年,他因为在林业建设问题上向领导提出批评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后,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在风沙滚滚的七百里黄河故道上,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树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业!啊啊,父亲!你原谅女儿一时的糊涂吧……

“几天以后,我就回来了。那天傍晚,当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匣走进这片林子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哪!仿佛命运早已注定了我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当我从林子缝隙中远远看到耿国臣大叔的小木屋时,立刻就产生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当时我觉得,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我怀着游子复归的心情,急不择路,在林间急匆匆地走着,直奔那一片光亮。可是当我来到小院的木栅栏前面时,却突然收住了脚步。我的心怦怦狂跳着,我的一切都要在这一晚决定了!他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拒绝我呢?小木屋里亮着昏黄的灯,门大敞开,耿国臣大叔就坐在屋当门。他怀里揽着拐杖,手里拿着一根烟斗,一边拼命吸,一边锁眉注视着外面。我心里一动,他二十多年不抽烟,现在怎么又抽起烟来了呢!他虽然凝神向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外面已经一片黑暗。而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这一刻,他简直像一尊雕像!胡子蓬松着,面孔疲惫而憔悴,神态里饱和着怆凉和悲哀,啊!仅仅几天的时间,他好像苍老了好多。可以想见,自从我们母女走后,他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此时,天正下着小雨,脚下是一片泥泞,周围是无边的雨声,树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一时间秋风又起,从那无底的黑暗中传来阵阵林涛声,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风声、雨声充斥了!顿然,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和凄凉。

“我撞开木栅栏的门,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小院,一下子扑进屋子,浑身湿淋淋的,紧紧咬住嘴唇,强忍泪水,站住了。那一会儿,我心里直劲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子一样看着他。

“耿大叔见从门外扑进一个人,猝然一惊,伸手抓住拐杖站了起来。当他睁大了眼,终于辨出是我时,也一下子愣住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不敢相信似地说:

‘你是……鹿荣——荣子?’

“我使劲点了点头。”

“‘你、你咋又……回来了?’

“我咬了咬嘴角,合上了眼皮。”

“你母亲呢!”

“我心里一酸,泪水刷地流出来。我一步步走过去,把母亲的骨灰匣安放到桌子上。他转身随过来,两眼紧盯着骨灰匣。他似乎才注意到它,而且终于明白了什么。只见他脸上一阵痉挛,霎时间布满了阴云。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他怀里,哇地哭出声来。他趔趄着坐到板凳上,紧紧搂着我,任凭我在他怀里颤抖、恸哭。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最亲最亲的人,尽情倾泄着自己的感情。我哭得昏天黑地,喉咙都嘶哑了。

“他没有急于劝阻我,只是不停地用双手在我肩上抚弄、摩挲。我感觉到,他那双握过机枪的粗糙的大手掌,此时变得异常温柔,而且在微微发抖。显然地,他也沉浸在悲痛中了。很久很久,他没有说一句话。在那一阵,他都想了些什么呢?肯定地,他会想到他的老朋友——我的父亲,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我的母亲——那个备尝不幸却在日子有了转机时突然谢世的可怜的女人;也会想到我吗?会的。从他爱抚的手掌里,我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怜悯心。在他的眼里,我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不过那仍然是一颗淳厚的长者的心。

“终于,我平静下来。他扶我坐到一只板凳上,递过一条毛巾。我擦擦泪水,哽咽着把母亲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的眼圈红红的,大声地咳嗽了几次。我听得出来。他是故意抑制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此刻在我面前,他必须保持住一个依托者的坚强。之后,我们又沉默了。他抖着手摸出烟斗,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接着便眯起眼抽起来,眉心一荡一荡的。他心里并不平静,而且比先前翻腾得还厉害。因为下一步要说到我的事了。

“‘往下,你打算……咋……办呢?’终于,他说话了。虽然板着脸,但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看样子,他怕我重提那件事。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撩了一把额际的乱头发,直直地盯住他说:‘我不走了。我要……嫁给你!’我还绕什么弯子呢?”

‘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脸又涨红了,‘荣子……我一直是把你当孩子看的呀!’

“‘我也像尊敬长辈一样尊敬你。’

“‘那你为啥还提……这码子事?’

“‘因为你需要照顾。’

“‘还像以往那样不好吗?为啥……一定要……这样呢?’

“我有点窘迫了,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我该怎么说呢?

“他看我咬住了嘴唇,又说:‘你是不是还记着那笔……钱的事?要是那样……’

“我忽然来了火:‘钱!钱!我那次就说过,这和钱没关系!我欠你的钱,一分不少!……’我忽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母亲的骨灰匣,一把抓出一大叠十元一张的票子,往桌上一甩,‘这是八千块!够还你的债了吧!?’从省城回来,我怕路上出事,把这笔巨款都装在母亲的骨灰匣里了。

他转身看着这一堆票子,一下子惊呆了,面色十分尴尬。他张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嘴唇发紫,直劲哆嗦,两眼暗淡无光,像在发一场恶性疟疾。我这一手,确实把他置于一个相当难堪的境地。

“看着他卑怯萎缩的样子,我又心软了。要知道,他在人前向来是理直气壮、豪气冲天的呀!因为他向来不做亏心事。而那一刻,却失去了英雄气概,仿佛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我有点可怜他了,但我的气还没有消,而且我必须趁热打铁,一举把他攻垮。不知怎么搞的,我当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他:‘你呀,真叫人没法说!你自以为是个强者,只懂得关心、怜悯别人,就不允许被人关心、怜悯。可这样的关心,我不能接受!这是恩赐,是居高临下的恩赐!是不公平的!我报答你,你怕人家说你当初就存心不良,可我知恩不报,人家又会怎样议论我呢?说我忘恩负义,说我榨干了一个残废军人的血,却拍拍屁股走了!说我是个骗子!你……你为啥就不为我着想呢?——何况,你现在看到了吧?我要嫁给你,和钱没关系,我不是卖给你身子。这不是前些年我刚出院那阵子了,那时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现在,我不愿意卖了!我们在经济上已经是平等的了,我不欠你的钱啦!我欠的只是情义债,欠情义债就得允许我用情义来报答!……再说,你是功臣。在战场上,你是个英雄,从不可惜自己的血汗;在生活上,你是个强者,从不吝惜自己的钱财。你为别人有献身精神,为啥就不理解别人的献身精神?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献给你!你是个孤独而可怜的人,别以为你总是个强者!你骗不了我!你也有脆弱的一面!当你生病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当你在寒冷的夜晚一个人缩进冰凉的被窝的时候,当你看到别人有家有小的时候,当你忙碌过后突然意识到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寂静的林子的时候,你都曾感到过孤独和凄凉,渴望过体贴和温情,想到过自己应当成个家!在我们母女离开这里去省城的这些日子里,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好靠吸烟排遣愁闷和烦恼,你甚至还偷偷地哭过……这些,你不要不承认,你骗不了我!……你为啥要故意掩盖自己的内心感情?为啥要折磨自己!你完全没有必要做清教徒!你需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培养一个健全人的感情,你应该得到一个女人的温存,你应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嫁给你!我千里迢迢又跑回来,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胡闹。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经过了反复考虑!我回来,一半是因为父亲,一半是为了你!你为啥这样不理解人?为啥硬充坐怀不乱的好汉?你以英雄自居,可这不是在朝鲜战场上!这是在日常生活中,英雄也是人!你懂吗?你不懂!你只记得你是个英雄,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人有血肉之躯的人!或者,你不承认自己是人!只在暗地里一个人的时候承认。你这也是一种变态心理!一种盲目的可怜的虚荣!一种自欺欺人的英雄行为!……我就是要揭穿你!我就是要嫁给你!……’

“当时,我冲动极了,一口气竟说了那么多!有委屈,有艾怨,还有对他隐秘感情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强词夺理,是不是在歪搅蛮缠。反正,他被我打垮了!开始,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渐渐地,脸部痉挛起来,几块殷红的伤痕一跳一跳的,头也慢慢垂下去;最后,他突然双手捧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泪水顺指缝往外流!他构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堤防被我无情地扒开了,他被我戳到了疼处,他恢复了一个孤独人的真面目!……在我面前,他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再也不愿意掩饰自己了。他像个大孩子一样哭着……

“我不愿意劝他,让他哭吧,哭个够!我要睡觉了。我径直走进里间,脱去湿漉漉的外衣,只穿一件背心和裤衩,扯开被子,就躺到了他的床上。那一会儿,我心里蹦蹦乱跳,有点发慌。毕竟,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来吧,来吧,我等着你哪!我侧耳倾听,他仍在外间低声抽泣。唉!我有些心烦了。连日奔波,疲倦袭上来,不知不觉,我入了梦乡……”

11

我和鹿荣离开积水潭,走进一片柳树林。这片林子也很大,树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面几乎都有疙瘩。看得出,这些柳树都栽植好多年了,说不定还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这样,生长并不快。也许因为沙滩太贫瘠了吧!

我们并肩走着。看得出,鹿荣很激动。我不愿再催促她了,让她自己慢慢说吧。她弯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里,咬一截吐一截,两眼噙着泪,如此走了几十步远,她仍没有说。是不愿说了吗?我又存不住气了,偏转头问她:

“那天晚上,你们就……”

鹿荣摇摇头:“没有。……睡到大半夜时,我醒了,他仍没有来。我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屏气细听,外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来,外间果然没有人。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这黑更半夜的,让我到哪里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着一条腿,到处沟沟洼洼,可别摔倒了。

“我拉开屋门,院子里没有他。雨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开小院的木栅门,借助天光,尽力在林子里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边十几步远的林子里,正拄着拐棍来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走得很急促,在两棵树之间不停地走来走去,时而背靠树身,仰面喘息一阵。看样子,他痛苦极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没想到,作出这个选择,他会这么作难。他痛哭了那么久,肯定被我说动了心,但为什么又这样缺乏决断呢?是不是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

“我急步走过去,一把扶住他说:‘到屋里去吧,别受了凉。’他知道是我,把头慢慢转过来,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我虽然看不清,仍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这样对峙了好久,他到底说话了,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荣子,过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惊喜地摇了摇他。

“‘不!我感谢你,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让你……幸福!’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是个……残废人!’

“‘这我知道!你少了一条腿,脸上有七块伤疤,心脏旁边还埋着一颗子弹,我都知道。正因为这,我才要来照顾你的!’

“‘不不!还有……你不知道,我已经……我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荣子,你原谅我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难言之隐!而且,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他所说的残废是指什么!刹那间,我心里一阵酸楚,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哪,你可真会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暂时没地方落脚,就让我在他这个小木屋里住下了,自己执意搬到三里路外的一片林子里,和一个看林的老人作伴去了。临走前,他把门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结结实实的。他还嘱咐我:‘荣子,你还是个姑娘家,千万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这里不行吗?’他摇摇头,坚决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污了我的名声。后来,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林场领导根据我的意愿,批准我参加了耿国臣大叔领导的护林队。我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但还可以时常见面,并不觉得孤独。

“但时间不长,他病倒了。还是那颗子弹在捣鬼!这一次很厉害,送往县医院时,我跟去了。根据以往经验,先采用了保守疗法,打针、吃药。可是几天过去,一点不见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后昏迷了。医院拍片检查,发现子弹周围化了脓,已经直接威胁心脏。看来,是非动手术不可了。为了慎重起见,县医院还从省里请来了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准备把子弹取出来,彻底解决问题。可是那位外科医生看了片子后,轻轻摇摇头。原来,那颗子弹本来在心脏上方的。由于大量化脓,已经下沉和心脏紧贴着了。手术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极小。这位外科医生推说设备太差,做不了这个手术,走了。他怕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坏了自己的名声。可耿大叔的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于是县医院的医生只好自己动手。开刀前,要亲属签字。我毫不犹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问我是他什么人,我回答说:‘是他妻子!’医生们都吃了一惊。老耿是常病号,医生都认识他,却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年轻的妻子。等把他推进手术室,陪同他来看病的林场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劝说:‘你咋这样傻!老耿怕是进得去,出不来了,你枉担这个虚名干啥?以后再找对象会受影响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泪水说:‘我情愿!’真的,我心甘情愿。那一刻,我难过极了。他孤独了一辈子,我不忍心让他带着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术台上了。他的伤病太厉害。子弹周围多次化脓、结痂,一大片都已坏死。当医生打开他的胸腔时,大吃一惊!按照一般情况,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该结束了,可他却硬是顽强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

“在为他盛殓穿衣服时,我终于发现了他的隐秘,当年一颗炮弹炸飞了他的右腿,同时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正是三十年来他一直拒绝成家的原因。他不愿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误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为能在他临死前宣布是他的妻子感到光荣。我就是要让人们传说:那个英雄、那个功臣、那个好人,最终是有了妻子的!这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对于善良的人们,也是一点心灵的安慰。如果说这是一种牺牲,那是我宁愿作出的。

“耿大叔死后,被埋葬在我父亲的坟茔旁边。这是他早就留下的遗愿。他要和他的老朋友作伴,和林子作伴。后来,我接替他的职务,做了护林队长。方圆五六十里以内的林子都归我管,手下有十几个护林老人。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为他的死悲伤,于是就拼命做事,以转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渐渐好了一些。人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继承父亲和耿大叔的遗志,把林子看护好。

“林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特别当我真正把自己的事业和林子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更感到它的可爱。最早栽植的一批树木,经过二十多年的生长,已经成材。到处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各种各样的鸟儿和小动物在里头栖息、繁衍,有几百种之多。凡是这一带地区应有的鸟类和动物,这里几乎都有。这里成了它们的保护区。同时,由于故道两岸树木繁茂,还有效地保护了水土,调节了气候,对于实现生态平衡起了重大促进作用。林业所带来的巨大好处随时可见。我虽然只是护林队长,但我并不甘愿仅仅守护上辈人留下的林子,我要为林业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我买了许多有关林业方面的书籍,整理父亲过去留下的工作笔记。在有关理论指导下,我每天到处跑,调查水土资源,统计成材树木,计算各种树木的生长速度,积累气象资料,观察鸟类和小动物的繁衍情况……总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价值的资料,为林子的更新、发展作出必要的准备。当年林场初创,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树种杂乱,生长既不快,也不整齐。我想,最近几年林子更新,根据水土,气候情况,可以大批栽植泡桐。这种树质料好,生长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简直是雄心勃勃!什么力量也不能让我离开林子了。我越干越有味,越体会到林业的重要。中学时代,我曾抱怨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么大声疾呼地向领导提出:在荒山秃岭、在废旧河滩、甚至在良田的间隔间,大量栽植树木!不要急功近利、仅仅看到粮食!是的,现在我理解了,父亲是位有远见的林业家!保持生态平衡是人类永远的幸福,失去生态平衡是人类的灾难!如今,世界上有远见的人们都在呼吁和致力于这项伟大事业,而我们有些人却仍然麻木不仁!历史上,黄河数次决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中上游植被被破坏才造成的。这里的人民吃尽了苦头,历史的灾难不能再重复了!……前几年,还有人居然叫喊‘以粮为纲、毁林开荒’!实在太无知了!这一带只能以林为纲,否则,树木一旦砍伐掉,风沙马上又会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鹿荣激动得两颊绯红,仿佛在和谁争辩问题。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却有这么现代,这么宏观的知识!

12

我们两个人只顾说话,黑小子被冷落了。忽然,它从哪里窜出来,“吱吱”叫着扑到鹿荣身上,撒起娇来。鹿荣伸手牵住它一条前腿,黑小子后腿直立,蹒跚挪步。鹿荣像牵着小孩的手,在林间草地上款款行走。黑小子高兴极了,又“呱呱”地叫起来。看样子,他们经常这样结伴散步的。

我忽然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长期居住,鹿荣就不觉得孤独吗?于是问道:

“鹿荣姐,你再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

“怎么会不考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撒开黑小子的手,任它一路欢跳着跑远了,这才又说,“忙碌过后,我时常会感到寂寞。年龄这么大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我生活在这个地方,不大和外界接触,很多人把我遗忘了。我们这个林场只有一百多人,该结婚的男子都结婚了,别的林场相距太远,人也不熟悉,别说互相了解,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后来,领导帮我介绍了两个人,都是县城里的机关干部,其中一个还是局长,都是中年丧妻的。但他们的条件是让我搬到县城去做家属,其实是当保姆!我不同意。我不能离开林子,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要结婚,就到林子里来,不来就散,于是散了。

“有些人不理解我,一个老姑娘了,守着这片林子干什么,说我怪癖,说我是冷血动物,说我要和林子结婚。其实,我才不是冷血动物。你看得到,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健壮了,我时时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周身萌动,它使我烦躁不安,使我激动不已,使我热血沸腾。我似乎感到,在备尝精神的、肉体的磨难之后,我的真正的青春期才刚刚到来,就像林间的一切,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我渴望着爱情,渴望着男人的拥抱,渴望着有一个孩子,我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我一点儿也不怪癖,一点儿也不颓丧,我只是感到奔放的感情无处倾泄,我时时感到一种被压抑的痛苦。在寂寞得受不了时,真想在林子里大声地喊叫,使整座林子都回荡着我的呼唤:人们哪,爱林子吧!爱我吧!来吧来吧,林子会给你欢乐,我会给你幸福的!……可是,我心中的呼唤始终没有回声,我仍然是寂寞的,只有黑小子和我作伴……”

鹿荣好像是疲惫了。她咬住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里又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前面有一棵歪倒的柳树,横躺在地上,半面根裸露着已经枯死,但下面的根还扎在土壤里,吮吸着水分和营养,扑倒在地的树枝依然顽强地活着,只是不得不改变原先的生长方向,转而弯过来向上生长。生命永远向着阳光,它时时在寻找新的生存空间。我们都有些累了,就势坐在树身上。我对鹿荣姐的境遇同情极了,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能怎样安慰她呢?

她掏出手帕擦擦泪水,冲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搂住我的肩,冲动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消沉了,不!我不消沉,也不后悔,我决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永远不离开林子!至于爱情,我想,这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与其违背自己的意愿,走出林子做一个保姆,向生活和命运投降,还不如主动进击,找一个野男人!……当然,必须是自己中意的。我不要和他结婚,也不需问他姓名,他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大家同意就行了,我不要他承担责任,只希望他能和我生个孩子!……这样,我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好妹妹……你不笑话……我吗?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

突然,鹿荣双颊红得像火烧的晚霞,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一下躺倒在我怀里。她哭得好厉害哟!双肩、胸脯都在剧烈地颤抖,她以全身心倾泄着被长期压抑着的感情。我大把大把地为她抹着泪水,心灵被强烈地震撼了!我不再像昨晚那样,觉得她是一个有趣的谜,不!她异常清晰,一点儿也不扑朔迷离,她是一个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女人!她有执著的追求,她有健全的丰富的感情世界!她的近乎荒唐的想法,其实一点儿也不荒唐,因为她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我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值得笑话的。相反,自己却感到了惭愧和一丝儿不安。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她像一道扭曲的耀眼的闪电,把我整个儿照亮了,照出了我残缺的——起码是粗疏的——感情;她像一声惊雷,唤醒了我尚在沉睡的那一片情感的处女地!我紧紧搂着激动不已的鹿荣,像搂着出峡的大江,心窝里奔突着汹涌的浪潮,我的思想走了神。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应该结婚了!回去就结!我让他——那个已经三十四岁的痴情的傻瓜——等得太久了!应该让他、让我、也让所有的人们,都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生活!

13

当天下午,我辞别鹿荣,离开了那个浩浩瀚瀚的林海。她一直送出我十几里远,哭了。我也哭了。我安慰她说:“鹿荣姐,我会来看你的!你的婚事,我也会尽力帮助解决。只是,你暂时不要……乱找。我的话,你明白吗?”她红着脸点点头,眼里闪着泪花。我相信,她是明白了。因为,我理解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尤其是那些男人!他们会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女人的。

回城没几天,我就结婚了,并开始了计划中的那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很顺手。关于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要说的是鹿荣。我答应过不把她的事写进小说的,但我又实在牵挂着她的事。正好,你来了,我讲给你听。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写出来。我不是出卖素材,只要求两个条件,一是不要再虚构什么,就按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二是在结尾处加上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读者,当你读完这篇作品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在七百里黄河故道延绵不绝的密林里,住着一位三十六岁的可爱的老姑娘——不要以为老姑娘都可怕!她真的非常可爱。她还像少女一样漂亮、温柔、腼腆,只是由于醉心于自己的事业,不愿走出那片林子罢了。有志于林业建设的小伙子们,我希望你们中有人能成为她的知音和伴侣。爱她吧,爱她痴爱的林子吧!你们会幸福的!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我盼望着不久的一天,能重返那片林子,为你们祝贺!”

1984.8.20于五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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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一只初中狗九君,九君先在这说一下,这本书书呢没有你们喜欢的玄幻穿越离奇以及情情爱爱的,它特别普通平凡,记述较为真实的事件,人物都是以九君现在的同学塑造的,也是九君幻想构造的十年以后的我们。九君知道现在应该没有多少人喜欢这种类型的书书,但九君想说,不苏真实带入自己情感的才是最能感动人心的小说。尽管知道应该没有多少人喜欢这种类型的书书,九君还是想写,因为也许真的分开以后,真正十年以后的纪录片与自己幻想的,会有多大的区别呢?九君觉得这样也挺好玩的,因为九军现在初三马上就毕业了,写这本书书也算是一种留念。好了废话不多说,九君在这儿抱大腿求支持,希望还是有人喜欢这种类型的书书的,么么哒!
  • 腹黑总裁爱撩人:老婆,哪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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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整张脸憋得铁青的男人:“老婆,今晚就做一次,做完就睡觉好不好,你看我忍的那么难受了,你忍心吗?”某女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弱弱地回答自己身上的男人:“我现在有权利说不吗?”腹黑总裁的宠妻生涯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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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落魄大学毕业生,在与女友分手后被雷劈中,之后就获得了一个名曰:位面交易商务系统的软件。从今以后,美女,财富,势力,他都有,于是便走上了一条超级农民的不归路。。。(由于内容的变动,所以简介也变动。。。)本书书群,来者不拒,群号:122488729【此书以停更,具体看作品公告】仟十对不住各位,泪奔,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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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上温和从容实际却凉薄淡然的富家美少女程若薇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从普通的学校转到了墨系贵族学校,本想安安稳稳的度过高中三年,没想到桃(狗)花(屎)运降临,若薇居然惹上了深情款款的黑帮少主时夜和腹黑的贵族少爷韩宇熙。时夜的深情不悔让若薇动容,玩世不恭却心事极重的韩宇熙让若薇心疼,当两位花样美少年遇上凉薄白富美,一场狗血却浪漫的邂逅即将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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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冷血,却又为姐妹分手而哭泣;她,善变,却又为初恋专情;她,孤独,却又乐此不彼的享受着悲伤;她的人生究竟如何偏执,又是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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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婉秋患上了白血病,生病时男友黄文新不仅不来照顾她,竟然还提出支付她的医疗费作为分手条件,向婉秋自然是没有接受这笔费用,反倒是大学时主动退出追求向婉秋的易洋一直不离不弃的陪在她身边,坚持治疗并没有换来合适的捐献骨髓,向婉秋因病去世。可是老天爷竟然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向婉秋回到了大二,正是认识黄文新和易洋的前夕,看向婉秋如何擦亮双眼,让负心汉早日露出真面目,和易洋过上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