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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上来先是面谈,问客人有什么要求,比方什么样的地点、什么样的户型、多大面积、喜欢老房子还是新房子——老房子一般比较结实,材料也不错,新房子样式好看,时髦一点——带不带游泳池、能出多高的价码等等等等。然后就在上市的房子里面找,找着合适的就给客人挂电话,约时间,再一起去看房。看房以前,林沁先得把所有的资料全都过一遍,到时候不仅要像博物馆里的解说员一样作介绍,而且要像论文答辩一样回答客人的各种问题。还要记着事先拿到钥匙,如果是老房子,还要想着给住户打好招呼。有的客人忙,约一次不容易,林沁就得找好几处房子,带着客人一次都看完了。绝大多数买主则是不嫌其烦、不厌其多,看了一栋又一栋,到头来还是举棋不定。

这天楚亚宁往崴勒家打电话,正赶上林沁心情不好,说:“我今天倒霉透了,陪着一家子越南佬转了一整天,看了五所房子,最后跟我说都不理想,买房子的事就暂不考虑了,过一阵子再说。这一大家子人,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太婆, 约好早上九点见面,没有到,打电话来说车坏了,要我过去接他们。我那辆别克车哪装得了这么些个人,就开车到消防站换了费奇的面包车。到了中午,小孩子们嚷嚷饿了,我不可能让客户掏腰包吧,就把一家老小带到麦当劳,又吃又喝地供着。整整一天哪,累得我七荤八素的,临了一句话,就算了。我能怎么着?还得堆着笑脸说没关系,指着他们下次真动了心思还找我。”

楚亚宁说:“要说吧,对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讲,买房子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多少钱哪!好多人这就是一生的积蓄,万一没买称心,恐怕一辈子都得后悔。”

林沁说:“我能不明白这些吗?可我这一天一天,一趟一趟,又搭时间又搭人,有时候还得搭一顿饭,容易吗我?”说着说着声儿就不对了,带了哭腔。

楚亚宁过后对裴东平讲:“林沁生意还没开张,脾气倒变燥了。以前讲话可不是这种口气。”

还有一次,林沁说:“今天一客户给我来电话,说对不起,房子买不成了。为什么?他们贷不到款。刚开始我问过他们,做什么工作的,那男的支支吾吾说是什么高科技。我带着他们两口子跑了十几趟,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栋房子都能挑出不如意的地方来。折腾了小一个月,好不容易相中了一栋,好,款又贷不下来了。我在电话上问他,你不是做高科技的吗?他才说,他在一家软件公司打散工,复制磁碟。公司里有事叫他,没事就在餐馆端盘子。你说这人,讲实话就这么难?”

还有一次是林沁给楚亚宁打电话,说:“我今天碰上流氓了。一男的要买房,以前从没有见过面,只在电话上聊,今天第一次带他去看房子。到了那里,你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家伙,他根本就不好好听我介绍,油腔滑调地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越说越离谱儿,越说越肉麻。吓得我赶紧打电话给费奇,说有一份房产资料忘家里了,让他马上给我送过来。”

楚亚宁笑道:“兴许是看见你登在广告上的照片,就动了邪念也不一定。”

林沁也笑了,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当初我还真是存了心想照得漂亮点。要是皱皱巴巴的一个黄脸婆子,谁愿意跟你打交道呀?但是太漂亮了吧,又招色狼。真是人说的,Damn if you do, damn if don’t(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可能是借了楚亚宁当初的吉言,林沁做成的第一桩买卖还真是叶小坷的。叶小坷要买房,说想先听听林沁的意见。林沁就诚心诚意地说:“以你的情况,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这儿,按说用不了太大的房,价位十万美元左右的就差不多了。以你的财力呢,我知道,你三五十万的房子都能买得起。你跟我说过房地产是很好的投资,把钱搁在房子上比搁在银行里要合算。不过这房地产市场吧,大路货,也可以说是抢手货,却是中档房,价位在二十万左右的,因为绝大多数家庭都是四到五个人,总希望有三四间卧室的好。所以从投资的角度看,我觉得你买这类的房子比较合适,价格上涨幅度大,今后要卖也容易出手。”

至于地点,叶小坷说:“当然是要好的地段了,我看你那儿就行。”

林沁只花了一个下午,带着叶小坷看了三处,就定下来了。房价22万,林沁收4%。的佣金,应该是8800美元。手续办完后,林沁写了一张880美元的支票给叶小坷,说:“我原先许下的愿,要给我的第一位客户10%的回扣,算是开门彩,图个吉利。”

叶小坷不收,笑着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这么多的讲究。真的没有必要。原先讲好4%的佣金,并没说有回扣啊。”

两个人相持不下,叶小坷就说:“要不这样,支票你收回去。我看你先生挺有劲的,搬家的时候过来帮我搭把手,成不成?”

从此,林沁就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但凡卖掉一栋房,都让费奇过去帮着客人搬家,或是安装吊扇、车库门什么的。

8

李晋川从俄罗斯回来,一下飞机就打电话把黎梅梅约到了他们常去的“蓝色鹤鹅”酒吧。李晋川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约你出来吗?”

黎梅梅笑了笑:“想我了。”

自从那个老维克自知离不成婚以后,找黎梅梅的次数越来越少,李晋川倒成了她的常客。但住在豪华公寓对面的学生们发现,李晋川每次进去没几分钟就出来,而且差不多总是和黎梅梅一起出来,不像那个洋老头子,一呆半天,有时候还在里面过夜。

李晋川不理黎梅梅的话,接着说:“我要好好地跟你聊一聊这个俄罗斯。”

黎梅梅说:“俄罗斯有什么好聊的。伏尔加河、西伯利亚、还是莫斯科的地铁?”美国人去俄罗斯旅游回来,总夸莫斯科的地铁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李晋川说:“故意气我是不是?哥哥我今天还真没工夫跟你斗气。想知道为什么吗?我他妈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市场。”很是不可一世的模样。

黎梅梅点点头:“巨大的市场?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怎么着就轮到你去发现了?Wake up, Baby(醒醒吧,孩子)。” 一面隔着桌子伸手薅薅李晋川的头发。

“严肃点!再这么嬉皮笑脸的我真跟你急。”

黎梅梅就真的敛住了笑。

李晋川问女招待要了一只烟缸,就手抖下燃了有半寸长的烟灰,才说:“你就不知道,俄罗斯的人民有多么贫穷。其实说贫穷,不准确。他们有钱,就是买不到想要的东西。记得我临走时穿的那身西服吗?那还是我当年出国的时候在一地摊儿上买的。觉得不怎么的是不是?我也觉得不怎么的,所以才在路途上穿穿,等到开会的时候另换一身行头。嘿,就这么一身破西服,愣让人家苏联老大哥给买走了。还不是说我卖人买,还是人家苦苦地央告我,求着我,你要稍微显出一点不乐意,他就马上给你加价儿,非买不可。那人是一出租车司机,从机场把我载到饭店,到了门口说,我在楼底下等你,换了衣服咱们一手交货一手拿钱。我当时看他不像是个Mafia(马匪,黑道人物),就说,你拎着行李跟我一块儿上去。再者说了,我拿着几件破衣服颠颠儿地跑到楼底下的Lobby(大厅)里来,让人瞧见寒碜不寒碜?我打开箱子取衣服,那小子看见我还有几套更光鲜的,眼都绿了。我说你别瞎琢磨了,这些我开会的时候还要穿。他说大哥,我就跟你商量商量,等你开完了会,走的时候,把这些衣服都卖给我,行不?要什么价儿,你说。看见了没有?”李晋川立起身来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西服,卖了,皮鞋,卖了,衬衫,卖了,连袜子裤衩背心,全卖了。就只剩下了身上这几件。回来的时候坐在飞机上我就想,千万别出故障,要是在什么地方停一宿,我连裤衩都没的换。”

黎梅梅被逗得咯咯咯直乐。

李晋川又说:“不光是服装,我在莫斯科的大街上遛了遛,从圆珠笔、钥匙链,到首饰、计算器,应有尽有。还有一样更绝,你猜是什么?美国的杂志,过期一年了还有人买。要说那价钱,折合成美元,比这儿能高出七八成。但有一件,卢布还不是硬通货,出了俄罗斯就没人要。我不是卖了几件衣服吗,手里攥 着大把的钞票没地儿使,喏,就给你买了这个。”

李晋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圆圆乎乎囫囫囵囵的木娃娃。木娃娃腰间有一道缝,顺着缝一拧开,里面还有一个一模一样但是稍小一点的木娃娃,这个小木娃娃的里头又装了一个更小的木娃娃。黎梅梅把木娃娃们一一拧开,最后竟有从大到小一共七个木娃娃。

黎梅梅瞧着在桌子上排成一溜儿的木娃娃们,心里着实喜欢,嘴上却说:“你说你花了大把的钞票,就买了这个?你带去了一箱子衣服,就换了这个?这么窝囊的一桩买卖,还有脸在这儿跟我臭显摆。”

李晋川嘻嘻一笑,说:“到底蒙不了我们姑奶奶。还是那位出租车司机,我跟他说,这儿的东西就这么好卖?他说不是卖,你这几件衣裳要是拿到了黑市上,人就跟不要钱似的抢。我又说,我要是把这些衣服都卖给你了,换一大堆卢布也没有用啊。他立马说:‘我有路子,能弄到外汇,英镑、法郎、美元,你说,你要什么。只不过,要外汇嘛,价格上就得打点儿折扣。’ 果然,我走的时候他就拿了美钞来取衣服。这小子可能猜出了我的心思,到了机场,他递给我一张纸。”

李晋川摸出一张纸,展开了放在桌子上。黎梅梅看见一份像是什么文件的复印件,上面有俄文和英文,还有一个东欧男人的照片,鬈发,小胡子,三十多岁模样。纸的另一半是手写的英文,歪歪扭扭的,有姓名、地址、电话号码什么的。

“这应该是他的驾驶执照,就挂在车里后视镜的旁边。他跟我说,我要是有兴趣做俄罗斯的生意,可以和他联系。我这边只管进货,货到了莫斯科由他去卖,还说他可以用外汇付账。”李晋川换了一副京剧腔调,憋着嗓子说:“大姐,你且说这单生意,它做得做不得?”

见黎梅梅不说话,李晋川又说:“其实我后来仔细想想,越琢磨越觉得这小子还可能真是Mafia——但不是杀人放火的那种——要不他对黑市怎么会这么熟?不过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如果他还想靠着我进货的话。话说回来,我也不一定非跟他合伙,你说是不是?这么大的市场摆在那儿,跟谁做不是做?”

黎梅梅沉吟良久,终下点了点头:“这可能还真是一个机会”

“所以,”李晋川一拍桌子,“一下吃机我就来找你了。这种天大的好事,只有你我合作最合适。你看看,你是学商科的,有商业头脑,懂行。我呢,有冒险精神,比较能寻找机会……”

“你的书不念了?”黎梅梅打断他。

“咳,还念什么书呀。我就算把那玩意儿念出来了,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工作。再者,就像你说的,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就在这一刻,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正贼溜溜地盯着俄罗斯呢。这样的机会,说不定我一辈子就只能撞上这一次。怎么样,咱们也当一回列强,去俄罗斯瓜分瓜分?”

黎梅梅又想了好久,说:“这样的机会,你确实应该试一试。”

“那你呢?”

“我还是留在这儿比较稳妥。”

李晋川不明白了:“你不总是说你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吗?哦,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也许是吧。咱们别争了,你让我先想想。”

黎梅梅决定不去俄罗斯冒险,任凭李晋川如何巧舌如簧也无动于衷。但是她又给李晋川出了好些不错的主意,还替他査阅了最新的资料,比如俄罗斯的税法、契约法、外商投资条例、有关的行政机构及其制度等等,还建议李晋川考虑在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组织一些货源,一是离俄罗斯比较近,二是图个便官。

李晋川办理完休学手续,机票也订好了,又来找黎梅梅,说:“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好好想一想,最后的两天,拿定主意了我马上去机场给你订票。”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已经想好了。”

“这样的机会,你就不觉得错过了特可惜?你就不觉得你今后会后悔?

“不后悔。”

“真不去?”

“真不去。”

黎梅梅转身进卧室,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东西,须臾,捧着几只大大小小的盒子出来,见李晋川正从她书桌上拿起一张纸在那儿打量。李晋川回头看一眼黎梅梅,抖抖手里的纸片说:“这是哪国的甲骨文?你们商学院还兴修这种外文?”

“希伯来文。”

“希伯来文?有意思。我有一朋友,在北大的南亚研究所读季羡林老先生的博士,也学一种特稀奇古怪的,叫梵文,听说过没有?还有医学院的学生——这儿的,不是国内的——说是必须念拉丁文,因为人身上的二百多块骨头全是用拉丁文命名。读书苦哇!”

“过来过来。”黎梅梅把李晋川按坐在一台刚打开的手提电脑 前,“这是我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李晋川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给我买的?这么贵重的玩意儿?姑奶奶,别开玩笑了,小的消受不起。”

“真的,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你不问我这几天去哪儿了吗?在商学院里给你load (安装)软件呢,全是最新版本的,你去俄罗斯都用得着。有做账的,有做库存的。还有这两件,”黎梅梅打开另外两只盒子,“一个是手机,托裴东平买的,他比我懂行。这一个呢,国内叫快译通,英俄文对照,输进去英文,上面就给你显出俄文,还注明怎么发音。别看就这么一个东西,满弗莱斯买不着,我还是问了我们系的俄国鬼子,莫斯科大学的访问学者,才告诉我去旧金山的东欧区买来的。那俄国鬼子,你见过吗?人不错。我跟他聊了你的事,他说他有几个熟人可能可以帮忙,写了几封信,让我明天去取。”

“你看你,你看你,” 一向油嘴滑舌的李晋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说是让你去吧,你不去,结果倒比我还忙活。真的,谢谢你。”

“怎么谢?”

“你说。”

“得,我也图不着你什么。你这一趟俄罗斯,能混出个人样儿来,就算我没白疼你了。”

听到这番挑逗,李晋川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是不是想等哥哥我走西口发了大财回来娶你?”

没想到黎梅梅的脸色竟黯淡了下来,低了半天头,才说:“别闹了,咱们得把这电脑里的软件都给你过一遍。今天就凑合了,我让‘必胜客’送一个比萨饼过来。明天晚上替你饯行。”

黎梅梅挑的是一家意大利餐馆。餐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Ciao,Baby!”,一般翻成“嗨,亲爱的!”“Ciao”在意大利语中也作“再见”讲,所以也可以译成“再见,亲爱的!”。以他们现时的情景和心境,当然是后者更贴切一点。

黎梅梅本打算点一桌子菜,李晋川拦住她说:“三菜一汤,足够了。让他们多多地上酒。”

黎梅梅端起酒杯,说:“这第一杯自然是应该祝我们的李晋川同志进军俄罗斯马到成功。”

李晋川连忙纠正道:“市场,市场,俄罗斯市场。以后的两年就得靠那方水土养我了,不敢冒犯。”

两人一饮而尽。

李晋川说:“这第二杯,什么都不为,就为了咱俩。我要是讲出别的话来,怕你不爱听,就不说了。咱俩的关系,往好听里说,算两个好朋友。往难听里说,搁在有些人的嘴里,就是一对狗男女。朋友也好,情人也罢,我们干了它。”

李晋川喝高了。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黎梅梅的卧室里。黎梅梅披一件薄如禅翼的水红色睡袍,正背对着床站在窗前。听见响动,头也不回地说:“厨房里有早点。行李我已经替你取过来了。出租车八点钟到。”

出租车离开的时候,李晋川仰面望去,见那个熟悉的水红色身影还伫立在窗口,心里不由得隐隐一痛。

9

黎梅梅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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