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嘛，深更半夜的！她不耐烦地侧转过身子，继续睡了过去。
而我却横竖睡不着，就溜出户外看星星，但是城市里的星星不是随便就能够看见的，城市里的星星像一些埋藏在沙子堆里面的金子，你必须看到眼冒金星为止才能够找到为数不多的几粒。要是我还能够上天就好了，我对自己说。
为了打发这些百无聊奈的时光，我开始四处收集泥土，我要用这些泥土揉捏出一个个活物来与我玩耍。有一天，许花子见到我浑身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每只口袋里还装了些泥巴，就问我究竟想干什么。我告诉她，我要做一些动物。她就笑了，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呢，要是我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我就会带你去陶艺厂玩的。我问什么是陶艺厂，她回答说，就是捏泥巴的地方。隔天，她就真的带我去了一趟陶艺厂，但我觉得那里一点儿也没有意思，所有的人都对着一个转动的模子玩泥巴，而且还要比较谁捏得最像模型，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在那里呆了不到半天，我就吵嚷着回来了。临走时，我让许花子找人家要了一大堆泥巴。那不是一般的泥巴，是那种粘性极好的泥巴，捏在手心里你感觉得到泥巴是有生命的，它们在你的指缝间扭来扭去，变幻多端。自从有了这堆泥巴之后，我的生活就有了寄托。每天，我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捏泥巴，我用它们捏造出了数十头牛羊和乌鸦八哥斑鸠，我将它们沿台阶一字形排列开来，对它们吆五喝六的，一玩就是一整天。许花子见我玩得很带劲，就远远地望着我微笑，不来打搅我。我觉得那段日子自己过得像神仙一样，非常愉快。终于有一天，我用泥巴捏出了一群人，实际上我早就想捏他们了，但我一直担心捏得不象，因此每次当我试图捏人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算了吧，还是捏造动物们吧，于是就住了手。但是那天，我怎么也没有管住我的手，它们很不听话地背叛了我的初衷，起先，一坨泥巴变成了怀堂老爹，随后另一坨变成了明清，再之后是我母亲、父亲和黄杏儿，然后是香草、黄老三、金玉，以及高高矮矮的一大群人。他们全都用一样的表情张望着我，好象是在问我干吗要让他们来到这里。尤其是我的母亲，显得很生气，她似乎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为什么要让你父亲和黄杏儿呆在一起呢？还有怀堂老爹，也是一副凶巴巴的表情，他似乎在伸手向我要明清，而明清呢，又似乎在找我要许花子……我急忙用剩余的一点泥巴捏出一个许花子来给他，但那点泥巴怎么也捏不拢了。
我放声大哭起来。
许花子回来时，我眼前的那堆泥人已经被我的眼泪冲得七零八落了，一个个缺胳膊断腿地歪倒在地上。她不解地问道，你在哭什么？我说，他们……，你看，他们都在骂我。许花子蹲在地上看了半天，然后“咦”了一下，捡起其中的一个小人儿来，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嘀咕道，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呀，他是谁？我老实告诉她，他是明清。我一提“明清”这两个字，许花子就像烫手似地赶紧将那坨泥巴扔到了一边，然后快步走开了。
到了晚上，许花子对我说，从明天起，不准再玩泥巴了，她说她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过段时间就送我去上学。听她这么一说我的脑壳立刻就大了，我连连后退道，不去不去，我怎么能念书呢？我小学都没有上过一天呢。但许花子却非常肯定地说，你必须去念这个书，而且我也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有什么天赋啊，我心想，你许花子一定是弄错了，就像我在那天晚上看花了眼一样。你必须去！许花子说，否则，你就回去继续当你的傻瓜村长去吧。回去我倒是不怕的，怕的是当那个村长，再说我现在刚来就回去，人家会怎么说呢？人家一定会笑我是个傻瓜的。我想了想，然后答应去试试看。
许花子一直紧绷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容，她说，我要把你彻底塑造成为一个新人。
我不知道她让我做的那个“新人”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决不做明清那样的人。我告诉许花子，上次回去时许多人都说我越来越像明清了，我可不愿意成为明清。她说怎么会呢，明清是个什么东西呀，你无论如何也是变不成他那样的。我问，明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她回答，明清不是个东西！不管许花子的回答是否牵强且是否含有怨怼的一面，我是决计不会去做明清的，对此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许花子让我去上的是一所成人职业技术学校，念的专业叫做建筑设计。给你上课的老师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明清的一位老朋友，以前曾经在我们公司干过一段时间，我想他肯定会好好教你的，许花子说，等你把专业知识学到了手，你就有机会发挥自己的特长了，你也就不会成天无所事事了。她还说，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我，她发现我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没有事先给我打招呼，就给我去学校报了个名。我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她回答，夏天过完以后。
在我看来，城市的夏天是很难过完的，关键在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迟迟不情愿加衣服，女的是这样，男的也是如此。他们不愿多穿哪怕一件衣服，一件哪怕仅仅是象征着凉意的小背甲，所以，夏天就被一再推迟和延期了。这样还好些，我对自己说，要是夏天永远也过不完的话，我就没有必要上那个什么学了。
利用这段空闲我断断续续地往工地上跑。我去找罗和尚徐锤子他们玩，但他们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对我热情了，对我的问题也是爱理不理的。比如，我问他们最近过得怎样，他们回答说就那样吧；哪样？我问，还能哪样？他们回答。又比如，我问他们想不想家，他们回答说不想，我说怎么能不想呢，他们说想有什么用，不想也罢；我说想一想还是多少有些用的，他们恼火道，有个屁用啊，你想女人身边就有个女人，可我们想女人却见不到女人的影子，你这不是在戏弄我们嘛！还比如，我从许花子家里扛了一箱子苹果去看望他们，他们就嘲笑我说，是不是许总让你送给我们的？要不然，是你们吃不完剩下的烂苹果……他们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一点也没有把我这个“队长”放在眼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惹得我分外伤心。每次从工地上回来，我都会好长时间里闷闷不乐。许花子只要看见我抱着脑袋生闷气的样子，就知道我去过工地了。你这是自讨没趣，她说，你干吗要去招惹他们那帮家伙呢，他们现在都得了红眼病，巴不得你从他们眼里消失呢，你倒好！我问他们为什么会得红眼病，他们又不是老何！许花子说，老何是谁？我说是我们村里的老出纳，也是得过红眼病的。哦，许花子笑道，我的意思是，他们觉得你在享福他们在受罪，不公平呢，明白吗？我摇摇头，不明白，我说，我对自己说，我不幸福。
夜里刮了一阵狂风，屋前屋后的树梢像是被什么人掐断了一样，窗台上覆满了焦黄的落叶，天空也阴沉下脸来。早上起来后许花子换了套新衣服，虽然还是套裙子，但是比昨天穿的那套厚了许多，而且，我还注意到她的裤袜也加厚了。见我在打量她，许花子从镜子里扭过头来，问道，漂亮吗？我点点头。努，她朝床头努努嘴巴，说道，你的衣服我也给你准备好了，突然变天了，外面很冷的。
怎么叫突然变天呢，我早就看出来了近一段时间来天色一天阴似一天。我钻出毛毯，用一只手将床头柜上的衣裤够过来，是一条灯心绒裤子、一件暗格子衬衣和一件无袖毛衣。我并没有马上起床穿衣，因为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一时说不清楚。就在我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许花子走过来对我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以前给明清买的，不过他一次都没有穿过，也许你穿更合身。难怪我觉得不对劲呢，原来是这些衣服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我不舒服啊，我想，许花子虽然在嘴上说不会把我变成明清，但实际上她正在按照明清的形象慢慢塑造着我。想到这里，我生气地将衣服掀掉在地上，然后拉起毛毯蒙住了脑袋。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许花子数落我道，我已经解释过了，这套衣服明清从来没有沾过，你怎么不愿穿呢，再说，我哪里晓得今天会变天啊，要是早知道天气会突然变冷的话，我就带你去商场添衣服了，你看看，一大早的我到哪里去给你买新衣服呢！
说着，许花子就动手扯我蒙在头上的毛毯。起来！她呵斥道，快起来穿衣服，今天我们还要去学校报到呢。
我一边挣扎一边叫喊道：走开，我才不上那个什么学校呢，我不去！
就这样闹了一会儿，我听见许花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噔噔噔地下了楼，然后，我就听见了汽车发动和疾驶而去的声音。
许花子一走我就“咕咚”一声掉进了寂静里，我在寂静深处挣扎了半天，才慢慢浮出头来，我看见天色比早晨阴沉得更厉害了，几乎变成了黑夜。被我扔在地上的衣服又被许花子捡起来搭在了板凳上，黑乎乎的一团，乍看上去就像板凳上坐了一个人。是明清吗？我问。我裹着毯子背靠墙壁打量着那个黑影，越看越觉得它就是明清。我说，明清啊，你不是摔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你是来找我玩游戏的么？我说，那天你尿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从楼顶上掉下去呢？大家都说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但你说我干吗要推你呢？虽然我一直不喜欢你，但我从来没有诅咒过你死啊，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也没有，相反，我还少了一个玩伴呀。要是你没有死的话，我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在天上了，即使你不能带我去，我也能够带你去，因为在我眼里你真是个最适合修建天堂的人选，我后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么合适的人了。我说，总之，我没有害过你，你的死也与我无关……
我叨叨絮絮地对着那堆衣服诉说着，忽然一阵阴风从外面扑进来，一把推开了窗户玻璃，将一大把树叶撒在房间里。与此同时，我听见“咣当”一声，椅子翻倒在地，衣服也撒了一地。我想，明清可能从衣服里面抽身而出，溜掉了。
我哆哆嗦嗦地来到床下，捡起衣服裤子穿上，穿好以后，我去梳洗，照镜子。面对镜子，我吓呆了：我真的变成了明清！
镜子里的那个人千真万确就是明清。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便捂住眼睛不去看镜子，但当我后来再照镜子时，我发现里面的那个人依然是明清。
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明清从我的体内驱赶出去。我又蹦又跳坐立不安，在床上翻来滚去，楼上楼下疯跑。在情急之下，我三把两把撕脱掉身上的衣服，扔得走道里到处都是我的衣服和碰倒的杂物。但这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明清已经潜伏进了我的身体里面，就在我的皮肤之下，我可以摸到他，却无法驱逐他。
许花子是在天色黑定以后才回到家里来的。我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就赤条条地冲了出去。我看见许花子扬了扬手，那是两只白色的塑料袋子，她脸上挂着笑容，对我喊道：“你要的新衣服！快进去，别感冒了！”
然而，无论我穿什么样的新衣服都不能改变我内心的疑虑、恐惧和沮丧，在我的感觉中，无论多么新的衣服都是明清穿过了的，无论我穿不穿衣服，明清都完完全全地控制了我，占据了我身体。尽管大脑还是我自己的，声音还是我自己的，尽管许花子一再安慰我说：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幻觉罢了，但我依然无法改变我所认定的事实，这个事实就是：明清偷走了我身体，然后将他的身体塞进了我的皮囊之下——我对着镜子，发现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明显地发福了，脸庞和肚子都鼓胀起来，手指也变粗了许多。在我照镜子的时候，许花子在一旁嘻嘻地笑着，她说，你还挺臭美的呢，你瞧瞧，我现在把你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了，现在你这样走出去，谁还敢说你是傻瓜呀。
是的，许花子说的对，现在我走出去是没有人叫我傻瓜了，但有个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冲我喊：“傻瓜！”，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只有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傻瓜。而别人呢，都会对我指手画脚地说：瞧啊，明清又回来了！
许花子说道，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家里憋得太久了，憋出毛病来了。如果你去上学，交了些朋友后，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将信将疑。
后来，许花子就连推带拉地将我带上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