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杏儿听见我的声音后估计吓坏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看着我，真是你么？她问。我说不是我是谁，还会是谁？哦，她滚到我面前，撒娇道，傻瓜，你想死我了！快，脱了衣服到床上来。
我上了床。黄杏儿伸手扯灭灯。在黑暗中，我感到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我的下身，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进去了。
黄杏儿大喊大叫起来。
我问道，你喊什么呀？
“天啊”！
我问道，你不是不会喊吗？
“天啊！天啊！”我问道，你现在也能够上天了？
“天啊！天啊！天啊……”
我不得不捂住她的嘴巴，她的喊叫声确实太大了，我担心她把父亲喊醒了。我吩咐道，你小声点，门都没有关呢！
然而，黄杏儿的声音不仅没有减小，而且越来越大了。
这怎么得了啊，我心想，这真是不得了了！
那天晚上，黄杏儿就这样喊叫了一夜。我不知道父亲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反正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父亲的眼圈都是红红的，脸上也是胡子拉茬的。而黄杏儿呢，她就更离谱了，连嗓子都完全嘶哑了。
早饭过后，父亲把我叫了出去，我们来到母亲的坟边。父亲说，傻瓜，你听好，当作你妈妈的面，我要向你通报几件事情，第一，这个村长还是你来当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管村里的事了；第二，那个黄杏儿我建议你把她休掉，她太荡了，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她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第三，据说你准备又要进城去了，而且他们说你还准备带一批男人出去做工，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肯不肯帮忙？我问是什么想法，父亲回答道，把我也带进城里去吧。我说你去干什么。随便干什么都行，父亲说，我的年纪虽然大了点，但我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我就不相信我一点作用都起不到。我说，那我得先去征求许花子的意见，她是老总呢。那么，你属于什么？父亲问，你在她手下干什么呢？我回答说，什么都不干，只是偶尔陪她上上天而已。父亲就笑了起来，他嘀咕道，难怪呢。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前段日子我在城里什么也没干，只是偶尔陪许花子上上天。我告诉过许花子，我是来找她弄树苗的，但你瞧她怎么说，她说，那还不简单，你先在我身上种树吧，等你把我种好了，不就有树苗了么？接着，她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等我去种。后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她身上爬。树坑是现成的，栽起来也很简单，我把树桩埋进去后，接着就浇水。任务完成了，我从山上下来，坐在许花子身边，我说，好了。怎么就好了？树呢？她问。是啊，树呢？我嘀咕着四处寻找我留在她身体上的树桩，但是树桩不见了。许花子说这不行。于是我只有重新再栽一遍。如此反复，一天多次，我最终也没有能够把树栽进她的体内。因此，树苗的事也就被一天一天地搁置了下来。看见我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许花子大概发了恻隐之心，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开春后我就让人将你要的树苗送来，不过你得帮我个忙，你回去帮我招些身强体壮的人来。我问，是不是也让他们来帮你栽树？许花子笑道，你想哪儿去了，不是，我是让他们进公司做工呢。许花子告诉我，明年她的公司有几个大工程，其中有一个大手笔，规模不亚于明清修建的那座高楼。我需要很多人手，她说。我还想问一问那个“大手笔”是怎么回事，许花子疲倦地摇摇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但我已经从许花子的表情里猜出来了，她一定也想修一幢很高很高很高的楼房，一直通到天上去。没有哪个人不想上天，根据我的观察，所有的人都有上天的欲望，而能不能上天是另外一回事。
8
这些天来我们家的门槛都被大伙儿踩烂了。从早到晚我都不得空闲，身体也是终日虚飘飘的。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想进城去做工，不仅有小伙子，还有许多老头和小孩，甚至连黄树林也来报了名，他多大了？将近七十岁了！这不是笑话嘛，我心想，如果我不筛选一下，就胡乱将这帮人带进城里面，许花子肯定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的。问题在于，报名的人虽然很多，但真正能干活的却没几个，不是老了就是小了，再不就是些病病歪歪的。更好笑的是，一些女人也吵嚷着要跟我们进城去做工，她们说，你们总得吃饭吧，吃饭总得要人做吧，让外人做饭你们放心吗？要是别人在饭菜里面下药，你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因此，让外人做不如让自家人做放心吧？再说嘛，你们总还要睡觉的吧，睡觉有人陪比没有人陪舒服吧，虽说城里也有专门陪男人们睡觉的女人，但她们有病，会传染给你们呢，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走到哪里也是离不开我们这些女人的，是不是？
全是这些。吵得我耳朵里面嗡嗡直响。
有几个人我是定下来了的，罗和尚、徐锤子肯定是要去的，还有兴柱、万宝儿、虫三子、狗蛋、石棉瓦、屁精、蛇眼，这些人我也是基本上认定了的，我让徐锤子把他们的名字记在一张纸片上。徐锤子和罗和尚现在已经在私下偷偷喊我“老板”了，我说我不是什么老板许总才是老板呢，他们说你是，我们认为你是你就是。他们说，傻老板啊，你准备招多少人去呢？我回答道，越多越好吧。但总得有个数吧，老板？罗和尚数了数纸片上的人名，说道，这才只有几个人？要不，我们把条件放宽些行啵？
我父亲在一旁插话说，你们几个真是呆脑壳，你们怎么忘了，以前明清不是带过许多人进城做工么，这些人现在都在村里呢，把他们全招进来不就结了嘛。
我想是啊，还是父亲灵活一些，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
徐锤子反对道，不行，那些人老的老病的病，没有几个还能干活的，人家又不是请我们进城疗养去的！再说，那些家伙仗着以前曾经跟过明清几天有了点技术，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把他们弄去了恐怕不好管教呢，是不是，傻老板？
我想是啊，那些人中还真没有几个能干点重活的了，据我所知，自打明清出事他们回来后，在村子里就基本上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都躺在家里不下地呢。
罗和尚说，问问他们也行，看他们还想不想去干，不过，我估计他们多半是不愿去了的。
父亲说，不见得。
第二天上午，那些人好象事先串通好了一样，都来了。来了就来了呗，却愣在外面围成一圈傻笑。我走过去问他们怎么不报名，他们回答说不报名，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我说又不是演戏有什么好瞧的，他们说看你呀，你这不是在演戏吗？我说我没有演戏，我是在招工呢。他们说这和演戏没区别嘛。我懒得再和他们胡说八道下去了，就回到人堆里面，对徐锤子说你过去看看，看他们哪个愿意跟我进城去，愿意的话就赶快来报名。徐锤子就过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都他妈的被明清废掉了，搞怕了呢！我问他们怕什么，锤子说，还不是怕像明清一样摔死了呗，好象他们的命有多值钱似的。
我扯过那张纸数了数，有将近二十个人了，估计差不多了，就吩咐罗和尚收了。够了，我说。这就够了？罗和尚又数了一遍，然后站起来点名，每点一个人的名字，被点的人就站到我们身后面。罗和尚点名的时候，我特别想笑，当他点到“蛇眼”时，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了。罗和尚问，傻老板你笑什么呀？
我说，我笑这些名字，太好笑了！
名字？徐锤子怔了一下，马上理会了我的意思，他对大伙儿说，大家回去琢磨一下，都把自己的名字改一改，改得顺耳一些，什么“狗蛋”、“石棉瓦”呀，去去去，都他妈的改得文明一点，要不然怎么进城呀。
有人问道，老板改不改？他改我们就改。
徐锤子说，就你狗日的管得宽，人家是老板，改不改关你屁事！听他这样一骂，大家这才禁了嘴，不再吭气了。徐锤子说，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就叫“徐跟天”这个名字了，你们说好不好？
罗和尚拍起巴掌喊好，接着他也说道，我也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就叫“罗上天”吧。
那么，他们一个“跟天”一个“上天”了，我叫什么名字呢？我在人群中寻找父亲，我希望父亲能够给我起个好名字，但我看见他正在井边和黄杏儿谈话，最近几天来他们俩经常避着我谈话，有时深更半夜了我一觉醒来，还看见他们坐在火炉边低声交谈着。哪有那么多的话可谈啊，见到他们诡秘的样子有时我就不免心烦。还要我休了黄杏儿呢，我心想，父亲一定是在捣什么鬼。我喊了声“父亲！”，他转过身来，问什么事？
我说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父亲稍稍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冲着我叫道，无论取什么名字你还不是个傻瓜么，有什么改的必要呢？
大家便笑了。徐锤子却说，我看老板还是换个名字吧，你父亲姓关，你干脆就叫“关得天”得了，得天独厚嘛，是不是，大家看如何？喂，你们大家看看，我给队长取的这个名字怎么样？
“关得天！”我念叨了几遍，觉得这个名字好。我说，好！
大家一齐说，“好！”
许花子看到我带给她的名单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是我预料中的事，所以我没笑，我说有什么好笑的！她这才敛起笑容，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遍，说道，关得天啊关得天，现在你终于不是傻瓜了！
我说，我父亲说了，无论我叫什么都还是个傻瓜呢。
听他说的，他才是个傻瓜！许花子说，我听人说你父亲又给你找了个后妈，是不是有这回事？
哪里，黄杏儿是我老婆，不是我后妈，我回答。
你敢肯定她不是吗？你不在家里的时候那个女人是和谁睡觉的？许花子笑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从你们的床上爬到你父亲的床上去呢？难道你这次回去没有听人说什么么？我都听见一些议论了呢！
我说怎么可能啊。
那么你这次悄悄地回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许花子给我出了个主意，她让我半夜回村，不让任何人发现。
许花子果然说得对。那天半夜我摸黑回到家里，推开门，先到我们的床上摸了摸，结果摸了个空，我又蹑手蹑脚地来到父亲的房间里，摸到了两个赤条条的人。我一把拉开灯绳，凑近他们床头，冷笑了半天后，说道，原来你们两个一直背着我上天啊。说完，我未等他们做出反应，就离开了家。我决定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开春以后，徐锤子和罗和尚带着一帮人进了城。许花子吩咐我将他们的行李和铺盖卷都安排在了一幢临时搭建起来的工棚里面，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个人，比我临走时的人数多出来了六七个，我问徐锤子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没办法，人家非要跟着来不可。罗和尚又向我解释了半天，说来说去说到底仍然是那句话：没办法。算了，我想，待会儿看许花子怎么说吧。
结果，许花子没说什么，她只是从头至尾把大家的姓名点了一遍，大家都把名字换了，末尾都换成了个“天”字，什么“马行天”的“朱爬天”的，还有“陈看天”的呢，我心想，这下好了，大家都做了回天上的人。
点完名，许花子简单地讲了几句，由于工棚外面吵闹不堪，我竖着耳朵也没有听清楚几句话，她好象是在说“注意安全”、“遵守纪律”之类的话，还说今后都“听关得天队长的话”什么的，然后她让我说两句。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但大家都在下面鼓掌，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
“天堂施工队！”
好，从今往后我们这支队伍就叫“天堂施工队”吧！许花子拍掌大笑道，大家都跟着许花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抬头看天，但工棚里面是看不见天的，工棚里面又阴暗又潮湿，只有几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像野猫的眼睛，在眨动着。
9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父亲怎么会和黄杏儿睡到一张床上去呢？我对自己说，一定是我眼睛看花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睡在一起；要么是我的手摸错了，把一个人摸成了两个人把两条腿摸成了四条腿。我对自己说，一定是我弄错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经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静静地坐在夜色深处端详熟睡中的许花子。在我看来，熟睡中的许花子与天上的明月没有多大的区别，倘若硬要将她们区别开来的话，我只能说，许花子睡在床上，月亮睡在天空里。我看着熟睡中的女人，反复盯着她看，直到她的身子在我的观望中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于是，我就看见了若干个许花子，一个正在在梦中翻身，另一个正皱着眉头说着梦话。我试着将手伸向梦中的那个许花子，我抚摩她的手臂、胳膊和大腿，摸着摸着，我就恍惚感到她的胳膊外面又长出了胳膊，大腿外侧又滋生出了大腿。
我推醒许花子，我问她，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分裂为几个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