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天了,大地一片枯黄,空气中飘荡着烧牛粪的气味。我沿着马路迷眯盹盹地朝前走,心中既有孤单又有委屈。太阳还没有出来,天上总是一副灰蒙蒙的表情。我东张西望地走着,希望能够在路边发现一个可以和我说说话的人。但真是奇怪呀,今天早上路两旁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大家都干什么去了呢?难道大家都还在睡觉么?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愤愤然,恨不得马上钻进茅草丛中美美地睡上一觉。正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见从东边的那座山包后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呜——”
这叫声一下子就把我的瞌睡赶得无影无踪了。我循声望去,看见一团浓雾从山包顶上冒了出来,先是白色的,后来越来越黑,仿佛一团乌云,遮蔽了山上的松树和草木。与此同时,我听见四处传来狗的叫声,伴随着鸡的扑翅声以及猪的哼哼声,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再往后,我就看见许多人从树林里、草丛中、沟坎下或土堆里面冒了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朝高处走去。
地面震动起来。
我像一颗被人放在簸箕里面的谷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前方窜去。
火车冲过来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一列火车从面前驶过了,因此再见到它的时候我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我倾听着它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我弯下腰蹲在地上打量着它的大脚板,只觉得地动山摇电光石闪,火车把它的脚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头昏眼花地蹲在一簇茅草后面,直到响声渐渐消逝远去很久之后,才回过神了。四周又回复到了先前的那种死寂的样子,狗不再叫了,猪不再哼,山包上传来牛和羊的吃草声:嗤啦,嗤啦……,一下又一下。我举目四顾,从东方看到西方,从地上看到天上,最后,我在天上看见了太阳。太阳啊,你是怎么一下子就爬到了我的头顶上了呢?我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然后拔腿朝铁路那边跑去。
当我热气腾腾地跑进一座四合院子里面时,有人告诉我说,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
结束了?我怔在会议室的门口,从门缝里面望进去,只见到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好象一堆着了火的湿木头。我打了个喷嚏,有人拉开门,上上下下瞅了我半天,问道,你是不是来开会的?哪个村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轰笑声。我隐约听见有人在说,你看他那个样子,还用问吗?傻瓜村的!
你就是人们传说的那个傻村长么?一个干部模样的大胖子从高处走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你可终于来了!胖子紧紧拽住我的手,他一直把我拽到了台阶上,台阶下面是一张张烟熏火缭的脸,我只简单看了一眼,就赶紧将目光缩回到自己的脚尖上。我看见我的脚尖在闪闪发光,那是因为我穿了那双许花子给我买的新皮鞋的缘故。都怪你,我想,要不是这双皮鞋磨脚的话,兴许我就不会来这么迟了。胖子把我按进他身边的一把椅子里,然后清了清喉咙,说道:下面,我们继续开会。在开会之前,我提议,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傻村长的到来,大家欢迎!
但下面的人并没有响应胖子的提议为我鼓掌,我只听见了胖子一个人的掌声。
怎么了?你们是不是瞧不起傻村长啊?胖子站起来,说道,告诉你们,我在市里开会时,朱市长专门找到我向我谈到过这位傻村长。了不起啊,一个被人称为傻瓜的人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全村老百姓的爱戴和拥护,你们中间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看,没有人能够做到!他猛拍了一声桌子,向前倾了倾身子,继续说道,你们自以为聪明过人,但是你们不要忘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服气是不是?那你们就等着瞧,看到了年底时,哪个村的成绩最突出?我有一种预感,傻瓜村一定会迈入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的行列!说到这儿,胖子用手臂拐了拐我,傻村长,当着这么多村长们的面,你表个态,能做到吗?
能,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道。
那么,下面我们就请傻村长说两句!胖子带头鼓起掌来,下面的人随后跟着他鼓掌,我听见一阵稀稀落落的巴掌声。
我咽了咽口水,感觉嗓子眼有些发紧。我看见胖子的面前放着一只茶杯,就不由分说地抓过来喝了一大口。边喝边想,我说什么呢。我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我闭上眼睛,感到脑子里面有云层在翻滚,先是乌云,后来是白云,再后来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屋宇……
“天堂施工队!”我突然大声喊道。
台下霎时静了下来,但这静谧随后就被突然爆发的嬉笑声取代了。
胖子侧过头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天堂施工队,我咕哝道,一边咕哝一边用手指了指上面。
胖子好不容易才把头扭到我手指的方向,他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天花板,然后向前平摊出双臂向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示意大家安静。大家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说明白一点,讲得更具体一些好吗,傻村长?他说。
我说好的。
我说人间天堂啊。
哦?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的计划,你是不是想把你们村改造成人间天堂呀?是不是?胖子问道,看得出来,他有些兴奋。由于我坐的位置离他太近,他呼出的气息像抹布一样擦着我的脸,擦得我汗水涔涔,浑身的衣服都贴在皮肤上,很不自在。我又有些昏昏欲睡了,眯起眼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脑门,有的黑有的白,全都缭绕在腾腾的烟雾中,像一些扔在火堆里的半湿半干的牛粪,边烧边噼啪作响。
“各位,打起精神来啊,”胖子又一次拍了拍桌子,说道,听傻村长讲!
我说没有了。
这就完了?胖子似乎有些失望,然后他看了看手表,说道,那么,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吃过午饭后,下午我们继续听傻村长作报告。大家说这样安排好不好?
好!下面的人欢呼起来,我也跟着大家鼓起掌了。
散会后胖子吩咐我跟在他身边,你别跑丢了,过一会儿我还要你陪我喝两杯,他说,听人介绍你的酒量不小啊。
我说我不喝酒。
胖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这事等到饭桌上再和我讲吧。这时,正好从那边过来一个人找胖子谈事儿,他刚一转身,我就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冲着我问这问那的,问我是不是真的上过天,问我为什么会三进三出(公安局),问我是不是喜欢与城里的女人乱搞……他们似乎都知道我以前的事,甚至连许花子他们也知道。在他们问我的时候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我没法开口回答他们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他们问得太多了,问题本身就成了答案。后来还是胖子过来替我解了围。去,去,去!他走进人群中,呵斥道,别欺负人家老实人,有本事待会儿在酒桌上见!有人问道,白书记,你为什么这么袒护傻村长啊,我们也是村长,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胖子回答,这可是上面的意思,朱市长说了,傻村长是个人才!再看看你们,除了吃吃喝喝外,还能干什么……
一伙人谈笑间走进了一家小酒店大门。门口两边站着两位接客的女孩,脸上笑盈盈的。胖子白书记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边,其他人走在我们身后。我看见白书记在进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拍了拍他身边那位小姐的屁股,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手法拍了拍我身边这位小姐的屁股。小姐顿时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尖叫。大伙儿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白书记示意大家各自找凳子坐好。屋子里面一共摆了五张桌子,全都坐得满满的了。正好,我听见他嘀咕道,来,傻村长,你就坐我身边。
菜上来了,每张桌子中央放了一个火锅,锅里面热浪腾涌,每个人都漂浮在气雾中。后来是数不清的热菜和凉菜。大家面前都放了一杯酒,我闻了闻酒杯,感觉晕晕忽忽的。我就这样晕晕忽忽地听白书记唾沫横飞地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去讲什么,他讲啊讲,好象有讲不完的话。我隐约听见他好几次提到了我,提到了那个什么朱市长。我不知道那个什么朱市长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是那个被红沙土塌死的朱总么?我迷迷盹盹地想着,思绪越飘越远了。白胖子他把酒杯端在手里,大概是因为讲到激动处了,一挥手就把杯子里面的酒泼洒到了我痴呆的脸上。服务员又赶紧过来重新将他的酒杯斟满。接着,他又继续讲。讲着讲着,一激动,又把酒泼洒到了我的脸上……
我感到自己掉进了酒窖里面,浑身上下满是酒味。胖子啊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讲呢?你为什么非得端着酒杯讲话不可呢?我不耐烦地舔着脸上的酒水,舔着舔着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母亲守在床头,柜子上放了一只碗,碗里面装着红糖水。母亲在打瞌睡。或许是我睁眼皮的“哧啦”声把她惊醒了,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紧去端碗。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然后重新躺倒在床上。
傻瓜啊,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呢?你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母亲哀怨地看着我责备道。
我说没有哇。
还没有呢!母亲说,你把开会的所有人全都灌倒了,还说没有!
我说,不是我灌的。
难道人家白书记栽赃你不成?白书记亲自用车把你送回家的,他说了,你真是个人才呢。但我怎么看你,你都是个傻瓜!傻儿子啊……
我心想,这个胖子啊,这个白胖子啊,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明明还没有来得及喝就醉倒了嘛,我灌谁的酒了?我实在想不起来,大脑里面全是一张张冒烟的嘴脸在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