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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父亲的黄昏(1)

1991年12月上旬的一天,我心满意足地走出一家名曰“又一村”的小饭铺,立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阳光从我的头顶上倾泻而下,把一条长长的街道弄出许多霉烂的辉煌。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满头灰发的老父亲从街里走过来,父亲削瘦的面孔在阳光下一片灰黄,我看到有一丝恐慌凝聚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脚步踏在肮脏的街道上,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灰黑的泥泞在他的脚下四向炸开,有的溅在裤腿上,写意般的涂弄出一些圆形的图案来。冬日的阳光在雪后显得无比的灿烂,然而父亲的脸却一片灰黄,如同大雪来临之前那种湿潮的天色,父亲的神色仿佛一只突然飞临而至的秃鹫,它的翅膀遮住了我面前的阳光,我说,爹。

父亲抬起他灰白的头颅,脸上的颧骨像两个干皱的核桃壳镶在面颊上,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我从父亲的目光里,感受了冬天深夜里的寒冷,我说爹。

父亲立住了。父亲的思想仿佛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回来,父亲的两只胳膊弯垂着,他定神看清了立在他面前的三儿子。父亲说,你回来。父亲的话语短促而匆忙,他说完又走,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阳光、泥泞的街道、灰色的建筑和他的三儿子。他三儿的情绪立刻低沉下来,父亲的情绪感染了他,这使他面前的阳光恍惚起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过去有关苦难的经历迅速从他的脑海里一次次闪过,最后,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父亲的后背上,父亲走在泥泞里的身影充满了凄凉,那背影牢牢地储进了我的脑海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父亲的背影如同他情人的面容一样,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里。

同年临近春节的某一日,镇里一个乳名叫狗儿的老人去世了,那天我望着焚烧的火纸,望着许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我又突然想起了父亲远去的驼背。许多年前,父亲满头青丝腰杆挺立面色红润,他常常气度非凡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他的潇洒曾经赢得过许多女孩的春心。在我的感觉里,父亲仿佛在那条街上一直走了许多年,那个腰板挺直的青年,最后和这个有些驼背的身影重叠了,这使我生出许多苍凉之感。在安葬老人的日子里,我在一张灰黄的火纸上,写下了一首题为《远道而来》的诗:

没有血缘,只有先人的遗嘱

我们来送一个过世的老人入土

一个黑漆的托盘,郑重地

送给你一顶白色的孝布

我们都为此走了许多年

但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

在一个无比寂静的世界里

等待着你,和你以外的人

我们大家都是远道而来

不要说在你年轻的岁月里

没有过长眠的经历,总有一天

无边的黑夜会来敲打你的耳鼓

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印证我父亲漫长的生命旅程,但上面的句子,最终将验证一个生命的结终。我父亲的三儿子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突然想到这样一个终将会出现的事实,就感到了寒冷。这种念头的出现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良心,他陡地发现,他是那样爱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把他养育成人,在失去的时光里,他们兄妹几乎榨干了父亲的血肉,那个满头青丝腰板挺立满面红光的父亲,现在终于变成了驼背,他忧伤地踏着乌黑的泥泞往家走,我刚刚在小饭铺里得到的一丝满足,现在化成了一阵清风飘散了。我不得不对身边的张老师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那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我行走在颍河镇满是泥泞的街道上,那时候,那个乳名叫做狗儿的老人,正躺在一间灰暗的屋子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走在街道上的情景和多年前的父亲有着几分的相似。年青的父亲在我的感觉里一直匆匆忙忙地行走,无数的日子如晨雾一样散得无踪无影,皱纹慢慢地长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在多年之后,自己会不会走成父亲现在的模样。在这之前,我和一个姓张的小学美术教师,坐在镇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正在制作计划生育板面。在那些日子里,我系统地了解到了有关人类遗传的部分奥秘:精子、卵子、染色体等等。实际在这之前我和我的妻子已经有过这种实践,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生命的本能已经证明了有关精子、卵子、染色体这些东西的存在,这个事实从而导致了我两千元现金的丧失。两千元,整整两千元,几乎等于我一年半的工资,换来的只是一张计划生育罚款单,这使我的现实生活陷入了一种窘迫之境。现在说来我很后悔,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多一个儿子我肩上的担子就多一份重量。可是几年前我和妻子躺在床上快乐的时候,妻子搂却住我的脖子说,再要一个吧,再要一个吧。结果为了一时的快乐,我丢失了两千元。只两千元吗?不止,我知道我的肩上又多了一付担子,那担子在我的肩上会越来越重,那担子也将会榨干我的血肉,使我变成一个老人,变成像现在的父亲一样。我现在还不知道,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会不会把一个满头青丝满面红光的青年人,和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人联系在一起,我真的不敢肯定,多年之后我的儿子会像我现在一样想起他的父亲。现在我还年青,在镇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我正在为生活的紧迫而劳作着,画图、刻字、拼板面,北风呼呼地穿窗而过,寒冷折磨得他的面色发青。每天他都渴望着能在街上的食堂里吃上一顿酒席,可是那个长着一张猪脸的计生办主任却让他们顿顿去吃食堂,一份清豆腐两个热馒头。日他娘,喂猪的一样。张老师说,不干了,日他娘,给谁干活都比这强。我看着眼角里长满了鱼尾纹的张老师说,咱给他磨闲工,反正回去也得上课,咱在这儿一天,就能混上两顿饭。啥熊饭!张老师生气地说,我出去干活,哪顿饭不是人家头头陪着?说实话,我也想那样,就给他谋出谋划策。我说,想不想宰他一顿?老张说当然想。我说,今天会计进城了,咱就说碗被锁在屋里了,咱去下馆子!老张立刻兴奋起来,说中!他的眼里放着绿光说,宰他一顿!于是我们就盼着时光过得快一些,老担心会计会回来,食堂的饭铃一响,我就对老张说走吧?张老师说中,走。于是我们就匆匆地走出镇政府,来到了一家名曰“又一村”的饭铺里,狠着心要了一碗鱼,一碗鸡,还有四碗米饭。我和张老师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很为我们的小计谋得意。在记账的时候,我们又很内行地加了两盒烟钱,尽管我还没有学会抽烟,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盒纸烟装进衣兜里,然后才和张老师一前一后走出小饭铺,站在冬日灿烂的阳光里。就是这会儿,爹一脸灰黄地从西边的街道里走过来对我说,你回来。

我行走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温暖的阳光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消失,我看到父亲走进一所个头灰脑的门洞里消失了,那就是我的家。在三十年前一个初冬的深夜里,有一个满脸褶皱的孩子降生到人世上。现在我立在这所陈旧的房子前,想象着那个孩子出生之后的情景,童年的一些往事从我的脑海一闪而过,一晃之间,那个孩子和他的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都已长大成人,而且那个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他现在就立在家门前,满街的泥泞映耀着冬日的阳光反射过来,把他的脸涂抹得像一条花狗的屁股。他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家门,脚步有些迟缓。他知道他对这个家充满了亲爱,因为那里有他的母亲和亲人,可同时这个家也让使他感到恐惧,使他的心情灰暗如冬日的寒冷之夜。家曾经像一具枷锁套住了他的脖子和双手,为了挣脱这具枷锁,他在十年前就搬到了镇上的小学里,住在一间土墙草顶的办公室里,靠着他微薄的工资,和他的妻儿过着清贫的生活,可他仍然常常意识到,他并没有摆脱这沉重的枷锁。1991年12月上旬的一天,当他心满意足地走出那个名曰“又一村”的饭铺时,父亲对他说,你回来。

他得回去,他没有理由不回去。在那条生长小叶杨的黄沙路上,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日子,他一次次地穿过被黄河水淹没过的土地,来到一道铁丝网前,铁丝网拦住了他的去路,可他的心却像一只燕子飞出去,穿过蓝色的天空,飞回到老家的房椽上,在那里衔泥做窝。他一天天地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在他的面前进进出出,就感到深深地内疚,可是他没有丝毫的办法,他面前的黄土路长无尽头,高大的杨树林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只留下一片灰蓝的天空。二十年前一个美丽的黄昏里,我正领着小妹坐在俺家的石磨上,聆听着从河道里传来的船工号子,有一个人出现在俺家的过道里。那时过道里的光线已经发暗,使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有过道前后的门洞清晰地映衬出他削瘦的身影。我从石磨上下来,朝他问,谁?可是那个人没有吭声,他手中的行李掉在了地上,他来到我的身边蹲下来,一下把小妹搂在怀里,小妹被他的举动吓哭了。我看到泪水也从那个人的眼里流出来,他叫道,乖,是爹呀,乖,是爹呀。我清醒过来,飞快地朝灶屋里奔去,我惊叫着,妈,俺爹回来了,妈,俺爹回来了。可是,现在那盘石磨已经不存在了,那盘石磨已经在许多年前被一个乡下人买走了。在我穿过那间已经被翻修过的过道时,就突然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那个黄昏十分遥远而又仿佛近在眼前。那时父亲正当中年,我正当中年的父亲,在那个黄昏里搂住自己没有见过面的小女儿泪如泉涌,他想从涌出来的孩子中间寻找他的妻子,可是没有,他的目光穿过孩子们的肩头,在灶屋的门口看到了她,我的母亲。那会儿母亲一手握住火钩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灰白的炊烟从她的头上缓缓地游出来,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父亲站起来,抱着小妹走过去,他想看清母亲的面容,可是泪水却像一块茶色玻璃横在他的眼前,他说,爹哩?在那个美丽的黄昏里,爷爷最迟一个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爷爷手持一个黄铜烟嘴左肩靠在堂屋的门框上,疲惫浮在他的脸上,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父亲放下小妹走过去扶他,爷爷却推开了他的手说,别动我,让我好好地歇歇。

现在我穿过过道,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父亲披着一件旧大衣,依着门框立在那里,手指里燃尽的烟头就要烧着他的肌肉,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使天空的太阳突然暗淡下来,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夏日黄昏的情景,和二十年后这个冬日午后的情景重叠了,父亲的身影盖住了当年爷爷的身影,以至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没有办法把这两个身影分开,这种情景延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那个名叫狗儿的老人去世的日子。那个时候,我站在老人的床前,看着他形如枯蒿面容,抚摩着他满是骨骼的手,我感觉到了死神就在他的身边徘徊。老人依在厚厚的棉被上,艰难地扬起他的手臂,他说,去……都来……叫他们都来……他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死神的身影,而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片子孙,却显得那样从容,面对死亡他的心静如水。

许多日子以后,当我坐在桌前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的时候,我突然又看到了老人那淡淡的目光,于是我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出身在一个农民的家庭,父母亲都是文盲,父亲是在解放后的夜校里脱的盲。我的故乡偏僻而落后,生活使我饱尝了苦难的滋味。我的父亲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判刑三年,在我十二岁以前,我整天都擓着荆条篮子在河道里拾柴禾,在河水里捞砂礓。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劳力。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挑着臭哄哄的粪挑子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高中没毕业我就独自出外去谋生,搞长途运输,在火车站里当装卸工人,到山上打炮眼采石头,去石灰窑上装煤烧石灰。几年后我又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之后就和一个农村姑娘成了亲,在颍河边的一个小镇上一待就是十年。我的人生经历基本上就铺就了我作品的两大母体:性爱和死亡……我就这样唠唠叨叨地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那个时候他正在一个名叫厦门的海滨城市里读大学,他在他的导师杨聪凤先生的指导下写毕业论文。他们在南方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里,却选择了北方一个名叫墨白的人,来拿他的小说作为论述对像,这使我很受感动,于是我又接着写了下面这句话:

生活是美好的,一切苦难都已过去,正在出现的苦难最终也将成为过去。

当时我自认为这句话很有哲理,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臭不可闻,苦难是可以成为过去,可是谁又希望自己生活在苦难之中呢?可是我没有办法,现在面对立在门前的老父亲,我就深深地陷在苦难之中,我没有能力自拔,我就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说话,爹转身走进屋里,陷入一只破旧的藤椅里。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她老人家的脸上现出了焦急的神情,那焦急在屋里的每一个空间流动着。

母亲说,看看咋弄,看看咋弄……

父亲说,咋弄啥?

母亲说,是哩,啥事都是你摆弄的,看看这咋弄?我不管!

妈那个×,谁叫你管了!父亲灰白的头颅愤怒而无奈地扬起来,他说,谁叫你管了?一道道青筋在父亲灰黄的脖子里爆起来,我似乎听到了枣红色的血液在父亲的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我说,妈,你少说—句。

就在这会儿,大哥和小哥出现在前门,大哥看一眼父亲说,爹,有事?

父亲没有看他,父亲夹着纸烟的手一动不动,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径直而上,而后在父亲的脸前盘绕。小哥说,又出事了?

父亲抬头看一眼他面前的三个儿子,仍然没有说话,又一次把头勾了下去。

蒜钱。母亲终于按捺不住说,蒜钱,还是豆门的那笔蒜钱,人家到法院告了。

大哥说,不是几个人的吗?

母亲说,问恁爹也,几个人,看看都是谁?看看还能找着谁?有俩是西平的,他连地址都说不清。还有一个周口的,恁都见过,大胡子,脸黑蛋皮一样。来回都在家里吃住,顿顿还得给他弄两菜,吃罢喝罢,临走还给他拿着盘缠,日他娘,喷的大,家里有这有那,干着这生意那生意,谁知到他家里一看,就两间破房子,欠一屁股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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