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治疗下来,三公主云澜的胎暂时稳住了。
三公主夫妻俩都把我当救命恩人看,对积翠园各种需用是愈发体贴了。我也愈发清闲了。
那日海清又陪海沄出去打听情况了,自认只会添乱的我便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园子里。
临近中午,我突然发现我的玉牌不见了。
其实那个玉牌就是一个圆牌形状,手工拙劣的血玉髓项坠,唯一特别的就是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宁。据穆青峰说,那个玉牌我进谷时便已戴在脖间,想必是我的父母做给我的。我因此十分珍惜,一直随身戴着,想着说不定以后能凭它找到我爹娘。
可是如今脖子里空空如也。
我想起昨天在后院爬树摘枣子时,还曾用手把撺出的玉牌重新塞进了衣襟里面过,难道是之后落在那边了?
想起昨天那个人的警告,我犹豫,又想他今天应该不会再去那了吧,不管了,玉牌重要。
我在葱茏密林间找了一大圈,最后垂头丧气蹲在溪边扔石头。不会是落水的时候掉了吧?水里可怎么找?我愁眉苦脸。
抬眼,郁郁青青的叶子间隙投下细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用手微遮。
我把青色外衣褪下,鞋子也脱掉,然后是袜子。一切就绪,准备下水。
“谁在哪里?”
身后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一愣,转身。
“怎么又是你?”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见我身上只着中衣,脸上一窘,随即背转过身子,泠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先把衣服穿好。”
我从呆怔中恍然醒来,脸上微红,慌忙把衣服穿好,心道怎么每次见他自己都这么狼狈啊。这时却听那人仍背对着我说:“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这个院子不能随便进吗?穿好衣服就出去。”
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走远了。
我在原地酝酿了好大一会儿,拍了拍一向厚得能挡矛的盾,不是,脸,然后巴巴地走去那个他方才走进的凉亭里。
只见他一个人坐在亭子中央的石桌前,对着一盘棋格外出神,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完全没发现我在旁边。
那石桌上的棋子都是玉石做成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微光,排列错综复杂,宛若繁杂的夜星,一看就知这是一局很棘手的胜负之争。他认真的侧脸让我想起了穆青峰,虽然我每次都很不愿意想起穆青峰,但他确实是贯穿我的前半个人生,对我影响颇深的人。穆青峰是个很有才气的人,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五行八卦之术也颇为精识,就连天文地理武术兵略他都有所涉猎--当然,医术是他的看家本领。值得一提的还有,他很会做菜。
深受他的濡染,我对于这些东西也是懂个两三成的,绝对没有谦虚,除了医术要好一些,其他真的只是通一点点皮毛。
可是好巧不巧,这一点点的皮毛里面,有我对这个棋局的印象。貌似我在穆青峰的那本《慧安棋谱》中见过这个局,叫什么星河棋局,穆青峰后来还破解了,为此还高兴了大半天,中午亲自下厨多加了好几个菜--我也是因此才对这个棋局印象很深刻。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身侧,“那个。。这位小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就沿用了海沄教我的那套说法—跟这种年轻的男子套近乎就叫小哥。
他突然被打扰,微有不耐转过脸,恍然发觉我离他那么近,面上一惊之后,他侧过脸不再看我,目光再次落在棋盘上,声音愈发冷清:“你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不是故意进来的。只是--我在找昨天落下的东西,”我毕恭毕敬地询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玉--”
“没有。”他打断我。
还没听完就说没有!我嘴角微成一个鄙视的弧度,声音仍旧恭敬:“我还没说完呢。是个血红色的玉牌,上面还刻有我的名字,小哥--”
他抬眼看我那刻我的话戛然而止。
“小哥?”他长眸淡扫,颇感可笑,“你知道为什么这座院子严令下人不准进来吗?”
被他突然这样问,我并未细想脱口而出:“为什么?”
“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脸皮厚到听不进说教怎么都赶不走的人,”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打扰我下棋。”
我听后忍不住冷哼一声,小声嘀咕:“就为了下棋整个院子都成你的了?神气什么?那盘破棋老娘比你通!”
我重新回到岸边,在草丛间找我的玉牌。
忽然听到凉亭那边传来一阵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然后伴随着一个小女孩娇丽的叫声。
咦?刚才不就他自己吗?怎会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呢?我撇撇嘴,关我什么事,许是刚来的吧,反正通向这个院子的门又不止积翠园后门一扇。
紧接着传来了小女孩的哭声。
我颇感好奇地走了过去。
“阿汀,”那人扶额,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声音中却带着三分轻柔,“你把我的棋全弄散了,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竟哭得这般委屈?”
我认出了那个女孩--那日缠着我的小郡主。还是事后海沄告诉我的,她叫云汀。只见她不停抽泣,胸口一起一伏,“阿汀做错了事,把小皇叔研究大半个月的棋局给毁了,阿汀心里自责不已,才哭成这样,根本停不下来!”
哭得时候眼睛里那三分狡黠,眼泪根本藏不住。
“好了好了,别再自责了,毁了就毁了吧。这是前朝这座府邸的主人留下的棋局,如今下棋的两人都已离世,这棋局又无录本,怕是再难还原了。”他最后轻叹了口气,眼里不舍。
就当我一时逞能吧,或者说,是想让眼前那个自大的家伙也知道一下本姑娘的厉害,我走了过去。
我蹲下身子将地上的棋子一一捡了回来,搂着两个棋罐站在他身侧,道:“那个,也许,我能复原它。”
“你怎么又来了?”他看着我。
“嗳?变脸大法的那个姐姐?”云汀看着我。
我知道他不信,甚至不屑。原来的棋盘上少说也有三百余枚棋子,把它们完全还原的话,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我或许真的能,因为我记性好,我之前早就说过了,我有着某种类似过目不忘的本领,加上我以前旁观过穆青峰破解这盘棋,还原个八九成应该不成问题。
我摆好了约莫三百枚黑白棋子的时候,他简直要目瞪口呆了。看到他这种表情,我心里很是舒畅。
“你是怎么做到的?”
“呃。。我记性好。”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云汀更夸张,拍着手掌:“姐姐你实在太厉害了!”
“这个不对,”他阻断我手中将要落下的棋子,“这个放错了,我记得,应该是这里。”放完后他气定神闲微笑对我,“耗子偷油,需得深入敌阵一点一断方令对方死棋,对吧?”
我眨巴两下眼,表示完全听不懂。
他开始自顾自地凭印象还原棋局,突然,他仰脸对着我笑了一下。“我想到了!”
后来他又下了十多子,感觉他越下越兴奋,最后他对我们说他赢了。我和云汀很捧场地拍着手祝贺他,虽然我俩完全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方才看你摆棋子很有一番套路,绝非信手而就,你应该不只是记性好吧?怕是个棋艺高手?”
被他识破,我有些惊讶,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我一下子说不出谎了,只好向他解释了我为什么能还原那盘棋。他听后沉默半晌,说道:“原来早已有人破解了那棋局。”声音依旧好听,却添了几分落寞,“对了,你方才说你师父叫什么?”
“穆青峰。”
他微讶:“原来,你就是绿幽谷来的那位女大夫?”
我点了点头。他开始问我关于穆青峰的事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态度和悦许多。短暂交谈之后,他由衷道:“真想见见穆青峰前辈。”
说话间,一边的云汀已经把原来的棋全拆了,据他的话说,反正解开的棋局都没什么用了。云汀的玩心颇盛,在石桌上拼成了一黑一白两个大字--云山。
“错了。”他道。
“哪错了?”
“我的杉字是杉树的杉,都教过你多少次了?怎么还是记不住?”
云汀歪着头,嘟嘴道:“哎呀,我早就记住了。我只是觉得这个‘山’字简单,棋子拼起来比较快嘛!再说叫起来都一样,小皇叔不要太计较。”
“别的字倒也罢了,唯独名字,必须得认真计较。要知道名如其人,阿汀。”
他宠溺地摇了摇头,直接把第二字拆掉了,重新拼了一个字。
云杉。
我在心里默念。
杉,好冷秀的字。果然人如其名。
一个木字,旁边还有三撇。
结果白子不够了,最后一撇正好差一截。
云杉笑了笑,伸出右手中指,放在第三撇的位置上。
他的手指细长,和那些白玉做成的棋子放在一起,反倒是放置在这里多年的棋子颜色更暗些。
阳光明晃晃的,斜照在他脸上,林子里有各种气味,叶子的清新的味道,幽淡的花香,耳边还有溪流的声音,哗哗啦啦,悠长而又清亮。
恍惚中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梦境。
回到积翠园时,西方的云已经变成了凝紫色,日已薄暮。我叫了几声海沄,没人应我,又叫了几声海清,还是没人应我。
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
我出了公主府,沿着长街走了许久,便到了人多的地方。我想起来她们说是要去西区的棠源街看看的,我就四处打听棠源街在哪里。
忽地有人拉住了我,转过身,我看到了海清焦急的脸庞。
“小姐!”她脸上有些惊喜,但更多的是恐慌。
“怎么了?海清姐姐?海沄呢?”
“小姐不好了,海沄她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声,像是两枚黑白棋子的一声清脆的对碰,让我没来由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