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后半夜我一直未眠，黎明时分我就趁着外面人少溜回了杂物帐篷。洗过脸后重新涂上了一层灰，正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时，我突然想起了昨天云杉的话。
“明早辰时，我在军营最西侧那棵杨树下等你。”
我默然，我心里并不想去，因为我预感隐隐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那种事情应该是令我抗拒的。
辰时一刻，我还是去了那里。云杉穿了身月银色软甲，远望只觉长身玉立。杨树上栓了两匹马，一匹白鬃黑马，一匹红色小马。
“你来了？”
“云杉，”我点头，“我不想——”
他恍若未闻：“先上马，我带你去个地方。”
刚出营地西门，云杉就脱下了软甲，换上带出来的裘袍，他说穿铠甲出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刚打了败仗第二天就出去游玩的将军很容易引起公愤。他顺手还把我完全无法掌控的小红马给放归大自然了，我们同乘一匹。
他坐在我后面，双臂圈着我，保持着很礼貌的距离。
我们骑马骑了很久，临近中午时，峰回路转，我们到了一处绝妙的地方。
漠北此刻冰雪覆如瀚海，千里一色俱是雪色风烟，寒风凛冽如冰。像是冷漠无情快斩决伐的将军。
但是眼前这片净土，却像是一个柔情万种的温婉佳人。断崖陡峭，一线瀑布倾注直落，澄清水花溅入小潭，之后敲开了满溪的碎冰。溪边草地上，柔嫩的茎叶破土而出，铺了满地新绿。
“天呐，漠北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此崖高大如屏，北方寒流过不来，加上西侧有个缺口，将寒流引到了别处，正好成全了这个好地方。”
我跃身下马，徘徊了许久，呼吸着略带草香清冽的空气，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雨后清新的绿幽谷。最后我走到溪边，水面上仍漂浮着细碎的浮冰，溪水触之生凉。我掬了捧水洗掉了脸上的灰，再看溪面上我的面容顺眼多了。
正待起身，身旁突显一支云杉递过来的鱼叉。
“这里有很多鱼。中午的午餐，就指望它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鱼叉，挑眉看着我。
我一把接过鱼叉，见他手中也拿了一支，咧嘴：“我没捕过鱼，不过我可以学！”
我们俩走到潭口水边，潭口的水还是很深的，而且并不太清。这边的鱼也很多，我很好奇它们都是哪里来的，难道是瀑布冲来的？我满是新奇地看着云杉示范叉鱼。他的动作娴熟自然，看准时机便将手中长长的鱼叉准确无误地刺下去，再抬手光亮的叉头上已经多了一条尾巴无力颤抖的细鳞鱼。
我高兴地直拍手。真是的，这个人连捕鱼姿势都是极优雅的，流畅轻快，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无，出身皇家养成的清贵优雅俨然成为了他血液里流淌的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加入，拿起手中的鱼叉往水里猛刺，但多半一无所获而且溅了满身的水，他略带嫌弃地躲开了些，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你就不能小心点？衣服湿了可要冻病的。”我尴尬地撇撇嘴，瞧着身上厚重的衣服显得笨拙，索性一把捋了袖子，弓着身专心致志地盯着水中的游鱼，目光锁定后，我手上猛地一戳，没曾想那鱼还是给逃了！
“要刺深一点，鱼往往在你眼睛看到地方的下面。”
我按照他教的做，果然，用力往下戳的时候，刺到了一条鱼！
“啊啊啊！云杉，我刺到了一条！太好了，你看哪，你看哪！”
“我看见了。”他的语气温和如同云絮，我甚至听出了他与云汀说话时口气中相似的，宠溺。
我们刺到了好多鱼，一般都是不太大的细鳞鱼、鲦鱼，但也有几尾个头较大的鲤鱼。
他解下战甲上的披风铺在湿润的草地上，我们俩坐在上面。“跟着老大有肉吃”这句话绝不假，这不，他带来的包裹里有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甚至你想不到的东西。
他把我刚捡来的干柴拢成一堆，用火引点着了一团橘色的火来。然后支起一个木架，把它立在火上，手指细长凝白流连于几条鱼之间，很快清理了，洗净，然后均匀洒了少许食盐，装进带来的竹筒里，架在木架上。之后他还在火堆下面埋了好些个竹筒，里面塞满了带来的地瓜。
我在一旁支着手安静地看着。
他真的很像穆青峰，外表宛若天颜纤尘不染，但是内里烟火气十足，像是掉落人间随遇而安的仙人，总是把凡俗之物打理得意趣横生。
我们烤着火坐等午餐，随意说着话。
“承宣十六年时，北军犯夏，我和四哥用兵大意被人追杀，甩掉他们后就一路逃到了这里。”
我撑着腮，坐在草地上听他讲。“绝处逢生，总能让人突然之间长大许多，从那次起，战场上我就再没失手过。”
“我听说了，从前你和华安王就是夏国的战神，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十分受人敬仰！”
他突然对着我，“那些浮名，不过是种负累。我宁愿从未有过。”
我沉默，心里无波无澜。
“四哥来这里第一句话是‘多想带她也来看看’，他终究是没做到。可是我做到了。”
他正对着我，目光认真而坚定，一如那天梅林深处他正视我说话的眼神。我隐隐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里微感抗拒。
“哈！”我转过脸，打断他，“这里也不是很好啦，你没去过绿幽谷，绿幽谷比这里要好看一百倍，四季如春，花开遍野，而且树都很高很直，颜色也比外面的要鲜亮许多，每天早上山林间云岚漂浮，阳光一照所有东西都像是笼罩了一层金光，那才叫美如仙境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面上仍旧平和：“是吗？原来绿幽谷那般美，真想去看看。”
“等我找到了我爹，我就回绿幽谷，告诉穆青峰我有了新的家……那时候估计他早消气了。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穆青峰其实一个人在谷里也蛮孤单的，你和他很多地方都志同道合，说不定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做朋友好像不太合适，他比你大好多……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当我的干哥哥，哈哈！”
他长眸微阖，沉声道：“那我，还是不要去了。”
我噎了一下，正忧虑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却开了口，“你不是想学做木头鸟吗？会飞的那种，我教你。”
他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只做好的木头鸟，造型小巧精致，用的是上好的老山檀，轻嗅还有淡淡的香气。
我一时来了兴致，抢过木头鸟好奇地摆弄着，“这是你什么时候做的啊？不会是从黎安城带过来的吧？”
“昨天无事，找了块木料随手做的。”
“真好看。这个怎么飞啊？”他拿过，指着尾部的一块颜色略重的木楔，“用力扳它，一直扳到底就可以飞了。”
我用力往下扳木楔，果然一脱手那木头鸟就飞了起来。不过毕竟是木头鸟，只能飞一小会，之后就会滑翔而落。
“这种鸟是用零散木件组装而成的，中间有制动的核心，你第一步学会组装就好，刻木件以后慢慢学。”
我一时玩得兴起。
回来的路上，我整个人伏在那匹名叫“雒风”的马上，云杉牵着马。
他一副甚是无语的表情回头看着我：“你用得着吃那么多吗？”我打了个嗝，甚是委屈：“我从小到大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地瓜，还有鱼！所以一时吃得开怀，完全停不下来，嗝！”“那还不下来消消食？赖在马上岂不是更难受？”“不要，不想走路，我还是睡一觉吧，我一般都是靠睡觉消食的。”我伏在马儿上，轻轻抚摸了下它的鬃毛，用好似哼唱摇篮曲的音调说道：“好马儿，我要在你身上睡觉了，你走得稳一点哦。要是摔坏了我，我就在你鼻孔里塞大葱，听到了吗？”
他摇了摇头，轻笑不语。
再醒来时马是静止的，我以为我们回营地了。谁知起身一看，我身上盖了件宽大的外袍，此刻置身于一片极开阔的地方。
我又仔细环视左右，才发现此刻我和云杉，还有雒风，在一处高大的山崖上面！
云杉孤身站在崖前，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身软甲，光亮有如昼色，暗淡天光下更显其英姿卓越。寒风扑在脸上，凛冽如刀。云际暗影重重，又开始撒着雪粒，像是酝酿已久的阴谋，以细水长流的方式谨慎进行。
恍然间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极了不久前的一个梦。
风中传来一阵笛音，悦人清听。我辨得出，是一曲《凤求凰》。
我走上前，站在他身后，听着笛音婉转如梦。
曲终，他转过身对着我，目色恍若他此刻身上的甲衣一般光亮，似有光束于其中跳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神情如此不加收敛。
“阿宁，”他对着我，从容而坚定地开口，“这曲子，便是我对你的心意。”
一瞬间，我的脑子像是被放进去了一只陀螺，不停地转不停得转，转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曾想过要娶阿芙，我想娶的人是你--那日梅林我本就是要说这句话的，是千夜打断了我，可是这次我再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断我，因为我怕，怕晚。”
他果然还是说了。我心里说不出悲喜，只觉一阵眩晕。
“我一向清楚自己的心，对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顾虑其他。阿宁，这绝非轻率的念头，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可懂？”
“云杉，”我涩涩开口，“我之前从未想到你会对我有这样的心意，我一直以为你的王妃会是叶大人。”
“我和阿芙的确相识多年，感情很深，但那仅止于朋友关系。阿芙是我此生至交，但绝非红颜伴侣。”
我对着他，坚决开口：“..对不起。”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愿伤害他，他是我出谷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一直对我百般照顾，我不愿伤害他。
“云杉，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起码没有叶大人了解。你也并不了解我，我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我记不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父母，甚至自己的真实名字。千夜接近我背后也是有阴谋的，我隐隐觉得我的身世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甚至牵连上了一些南国权臣..云杉你懂了吗？我是个大麻烦，以后还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我不想为此牵连其他人为我受累。”
“这些我都知道。”他的眼神重归他一贯的静水无澜，“阿宁，我远比你想象中要了解你。这不是你真正拒绝我的理由，起码不是全部的理由。”
今天的雪竟不是粒状的，是轻柔的雪花，漠北天气难得有这种温和的时候，天光黯淡，万物俱寂，耳边惟剩落雪声，轻得宛若蝶翅挥舞的声音。云杉的身后是渺旷千里的雪色山河，有风吹其他的如墨的发，青丝飞扬间只觉身姿宛若神祗。
“云杉，”我垂眸，用比落雪还要轻的声音说道，“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我像个逃犯一样转身便走，却被他一把攥住胳膊，我不敢抬眼看他。他沉默良久，用一种陌生晦涩的语气对我说：“怎么会？”
“在母妃房里你让我不要误会千夜和你，梅林里你对阿芙也有所不满，甚至，你扮男装进军营千里寻我..我以为你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意的，我以为你只是缺少一份安稳的承诺而已--”
“云杉，我之前一直把你当做穆青峰一样的人，就像亲人，像大哥一样看待，很多地方让你误会了，对不起。但是--我也一向很懂我的心..对不起！”
我跑开了，耳边有风声在呼啸，一如我内心的挣扎。乐锦坊受困他来找我，碧玉潭溺水他来救我，积翠园失魂他来陪我..除了穆青峰和海沄，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不愿伤害他，可我也不能骗他。
我喜欢云泽。
直面内心，从第一眼就似乎是注定了一样，我喜欢他。他的音容笑貌，与我记忆边缘流连的少年出奇的相似，我贪恋那份相似带来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