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我身后的一顶顶军帐都蒙了层阴翳，都散发着微微的血腥味，为了调换一个敌方的重将并且蒙混过关，云杉下了血本。漠北夕阳的色调总是带着一股暗藏的暖意，就好比绚烈的殷红中揉进了一抹刺眼的橘色，线条就开始变得模糊而柔软，大胆而随意地铺满了天际，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我用草席裹了阿朗，拖到离主营不远的山坡上。
大家知道了阿朗是奸细，都唯恐避之不及，似乎阿朗平日里对他们的好也都随他而去化为云烟了。他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帐外，无人来管。他临走前面色平静，嘴角还带着一贯的傻笑。我想即使他知道了大家如此对他，他大概也会这样傻笑而过吧。
我用铁锹一下一下地掘着厚硬的土地，落雪凝成的冰层像是大地的铠甲，无私无求的守护，让欲望无边的人类自惭形秽。
“我来吧。”
不知何时云泓出现在我身边，他身着一袭水红色的裘袍，只一个简易的发扣在背后闲闲束着头发，柔和夕阳划过他的侧脸，眉目妖娆明艳堪比女子。他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铁锹，开始掘土，明显比我掘得快得多。
云泽尾随其后也走了过来，朗朗一笑，“不是难兄难弟吗？这种事情竟也不找我帮忙。”
我看着正在掘土的两人，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很柔软。
有了他们俩的帮忙，我们很快安葬好了阿朗。我在带来的长木牌上写了一行字：夏国军医阿朗之墓。云泓与云泽看后对视一笑，并未说什么。
我们三个坐在山坡上，看天边静好的夕阳。
“夕阳无限好啊，”云泓双臂撑地后仰，而后音调变得低郁，“今日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念黎安城奇凌山上的桂花。”
“我们就快回去了，五哥，等打了胜仗，咱们一起回黎安城。”
“你如今倒说得亲切，”云泓露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你就不怕我回了黎安城，又多一个人和你争东西吗？”
云泽笑了笑，对视：“各凭本事，愿赌服输。”
云泓会心一笑，两人隔了中间一个我，惺惺相惜地碰了碰拳。
“亏你还记得这句话！”
“我们在宫里读书练功的那几年，很多事很多话我都记得。”
云泓感慨，意味深长道：“我们兄弟几个最亲近的日子，尽在那几年了。要喝酒吗？”
云泽看了眼云泓从腰带上解下的缂金牛皮水袋，眸中惊喜一闪而过：“好啊你，竟把水袋里的水换成酒！亏得皇叔不知道，不然要你好看！”
“有什么？老子如今也是副将了，打败仗喝点小酒浇浇愁，名正言顺的好吧？”云泓灌了口酒，之后递给云泽。
云泽在瓶口微微嗅了嗅，“二十年的女儿红！五哥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云泓不以为意觑了他一眼，“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三年，也能轻轻松松找到这东西。”
云泽大口喝了起来，之后放在我眼前，“难兄难弟，你也来一口？”
我直摇头，从一开始就不知怎地坐在了他们俩兄弟中间，他俩说话我完全插不上嘴，本就觉得尴尬，这一让酒我却拒绝，便更加尴尬了。
我索性接过水袋，故作大口地喝了起来，其实只啜了一小口。这一小口已喝得我有些发晕。
“小黑！”云泓直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看你喝酒的样子就知道是个爷们！我之前还一直误会你和皇叔，现在我终于相信皇叔他真的只是单恋--”
我看了眼旁边含笑的云泽，忙打断他，“那个！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呢，殿下。”
“什么问题？”
我脑子一时没太转的过来，“什么问题呢，就是。。就是那个，哦，对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红色衣服啊？”
云泽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很想问。”
“因为我从小生得好看，红色更能衬托我的美艳动人。”
我和云泽撇嘴，一同道：“为老不尊！”
云泓不乐意了：“说谁老呢？！”一双桃花眼微瞪，真是比女子还要妩媚，云泽打趣：“别不承认，其实你比十六叔还长一岁呢，也都是有两房妻室的人了，却天天装嫩，一口一个皇叔叫着也不害臊。”我和云泽哈哈大笑起来，云泓恼了，长腿直接来踹我们俩，“两个兔崽子，没良心，把酒还我！”
回营地后，我去了一次安伯他们的帐篷。安伯一早便睡下了，我从柜里拿了早已备好的药，直接去了云杉的军帐。
替他换好药后，我开口：“殿下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次过后就不用换药了。”
“也就是说，你以后都不会再来了？”他的语气不明所以，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阿宁，你可是在生我的气？那个叫阿郎的军医，我事先并不知他是细作。”
“我没有怪你，你想多了。”
他抬眸，正对着我：“明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明早辰时，我在营地最西边那棵杨树下等你。”
出了帐，我摊开已经沁出了汗的右手，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这时我听到一声低微的口哨声，往旁边一看，云泓走了出来。
我把那枚青铜令牌递给他。
“大恩不言谢，小黑！”他依旧一副很纨绔的样子，什么事情到他这里都变得轻重不分甚至微不足道。
“我只负责带出来，还回去的事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好说好说！”他嬉皮笑脸地离开，朝关押陶霏然的军牢走去。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刚点好灯进去，却见一个身影出现在帐内。我吓了一跳，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云泽。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他朝我走来，“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竟住在这种地方，是不是那些军医欺负你？”我忙解释，“怎会怎会，我们军医组的人相处得都挺好的。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睡觉不安分，容易打扰他们，所以我自愿出来住的！”“不行，我见不得自己的难兄难弟住在这种地方！走，去我帐里睡！”
我大惊失色：“不用了不用了！殿下太客气了，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不用再去别处了！”他并不听我说，直接拉住我的手腕往外走，我一边挣扎一边往后退，“真的不用了！我，我睡觉很不安分的！”最后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硬着头皮道：“我睡觉打呼磨牙说梦话，还梦游！我梦游很危险的--”
他止步，对着我：“我睡觉也不安分，正好，咱们俩不安分的人一起住，反倒都不吃亏。”
“不不不不不！”我死命扳住旁边堆杂物的桌子的一角，“我还很认床的，换地方睡容易失眠！”
他放开我，眼神带着某种质疑，“听他们说我还不信。”他突然凑近我，问：“你不会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看他的眼神我突然一阵惊慌，生怕他看出什么。我仰脸高声道：“胡，胡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秘密！不就是跟你一起睡吗？有什么，我就是怕晚上打扰到你，你真以为我不敢睡啊？”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硬着头皮跟着云泽去了他的营帐。我执意要在外帐打地铺，但他执意要我跟他同床而眠，最后我们各退一步，我在内帐他的床旁边，打地铺睡。
内帐点了很大的暖炉，内帐燃了几盏夜灯，微弱的光，柔和疏浅，更添几分睡意。
“小黑。”他试探地轻问。
“啊？什么事？”
“原来没睡。你这几天一直都在营地吗？”
我“嗯”了一声。“北军具体是什么时候偷袭营地的？”他问。我迷迷糊糊道：“你们走后那天晚上，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当时和殿下在地窖里。”“你一直和皇叔在一起？”我又“嗯”了一声。“你们去地窖作甚么？”我朦胧欲睡，根本无心理会他的问题，鬼使神差回了句“不能说”，便沉沉入梦。
恍然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之后便是沉寂的安静。
半夜，我梦魇惊醒，醒来那刻我还以为仍在杂物帐篷里，后来环视四周才忆起昨日种种。
我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云泽床边。
我伏在他的床榻上，静静看着他的睡脸。我刚才又梦见那个与他很像的少年了，那少年一直唤我“小羽”。其实他也还只是个少年吧，我记得云汀告诉我，她的九皇兄还未及冠，所以并无妻室。他长得很俊，眉毛很浓，敛着几分英气，我记得他颊边还有两个酒窝，每次一笑都会显出来，爽朗中带了三分孩童的调皮，十分好看。不知不觉中，他的脸就和我脑海中那个少年朦胧的面孔重合了，就是他了，我想。
他突然侧了个身，脸正好朝向我这边。许是做了个好梦，他竟然笑了，颊边两个酒窝浅浅，面容恬静犹如孩婴。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然后疯狂生长，藤蔓披拂，继而满树繁花，如霞似锦，每朵花，都装着满满的欢喜与甜意。
我终于为那种东西找了一个合适的名字--怦然心动。
完了完了，我心里想，云泽，这个一如我梦中剪影的俊朗美好的少年，我喜欢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