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定已经想到我要为你介绍的人,你一定听过她的名字,可是未必见过她的摸样。
或许当真是一切随缘,我回到老师的家乡,与京女士住在一起。老妇人已经离开人世,作为大媳妇的她本应该掌管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可因她性格憨厚又没有丈夫在身边,权利都被那二媳妇抢去,我住进来情况才好些。原本他们并不同意我回来住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京女士当时意见强烈我才能有幸有个住的地方。
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里,空气中弥漫着丁香的气息,是老夫人最爱的味道。两进两出的卧室向着南边,阳光很充足。紧挨着门的偏方只有八平方米,正对着一张不大的床,旁边摆着一张桌子,这本是放杂物的地方,后来也打扫出来,京女士住了进去。我曾一度反对她搬进那里,不过她执意要去,我拗不过她也就只能默认了。一天晚上我胸口憋闷怎样都睡不着,想着起来看会书,没想到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与她的交流不过是平日的寒暄,未曾好好的谈过。你也知道,我们毕竟都是女人,心里所想也大多知道,心里都住着同一个人,怕是一出口就说得难听。但那天不知为何,我有此等勇气敲了她的门,先是没有声音,后来才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京女士打开门,接着便说:“这么晚了,有何事,朱先生。”
当时的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但心里清楚的很,就回答说:“我想同你谈谈老师的事。”直到是现在,我依旧习惯叫他老师,而不是苏昱。
京女士先是不语,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像要把一切看穿一般,随后说“进来吧!”随后她为我到了杯茶,可是因为长期的冲泡已经没了味道。我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对方却先来了口,那夜我们一夜未睡,两人都哭红了眼。
六十多年前的冬天,一户谢姓的商人家里要迎来了一桩喜事。家里憨厚漂亮的“老姑娘”定下了婚期。按照旧时习俗婚礼好事要趁早,又恰逢未婚夫将在年底毕业,算得上双喜临门。公家祖上是官宦世家,但家道中落。两户人家在当地也还体面,算是门当户对。未婚夫却在这个时候拿到赴日本留学的奖学金,亲事只能再放一放。却没想到这一等便是7年。
京女士搬进这间小院时,是同现在一样华美的夏季。她同我说她从没想着离去。
婚礼完全是按旧时的繁琐仪式进行的。娶亲太太在喜房为天地爷上三炷香,然后新郎会按照娶亲太太的意识上前磕了三个头。我想象不出来他那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从京女士那里得知,新郎随着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瞭望着。所有人都知道新郎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离家三年回来就已经剪了辫子,一身笔挺的衣服与这个并不开放的小地方格格不入。当时为了成亲被逼着装了一条假辫子,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礼服,或许常年不在家已经长了个子,乍一看有些显小。不过,京女士说当时留洋回来的他光确实俊俏的很,还一脸沉着的样儿,眉宇间藏着说不出的冷静。街坊邻居们害怕老师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或许暗暗地盘算着逃婚,甚至还酝酿着什么可怕的大事件,于是一字排开阵势,互相策应,在他耳边七嘴八舌。更多的是看热闹,还想时不时的嘲笑几句,盼望着生什么新奇事。
他并不想完婚,所以留学几年不经常回家,渐渐地流言蜚语在这个小地方传开,说他在日本有了女人。老太太一听急了,谎称自己得了重病,让别人捎去。担心母亲急忙赶了回来,却发现这是一场闹剧。
“你是怎么想的了?”我打断京女士的回忆问她。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可是我感觉我必须知道她的想法,或许是在同情,更确切的说想从她那里找些安慰。她停下了,眼睛里有些湿润润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年又一年的等待让我已经习以为常,我早就有了嫁于他人的准备。可是我这样年纪的,又曾与别人有过婚约的人也不知还有何人会来迎娶。”
京女士没有读过书,很会针线活和做饭,不会与人吵架。但是我总会感觉她谈吐温文尔雅,从不表露真情。可是我从这段话中看到了她的心意。她也是期盼着他的,带她脱离这样无聊的生活,甚至她也想同他一起走出这个小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他并没有逃婚也没有搞出什么奇怪的事。我想象他是不是会看出母亲担忧的神情,从后边将手臂搭着她的肩上,在耳边安抚了一句,“别担心。”便赔着笑应酬来访的客人。
就在那时,听到几声鸣锣,震耳欲聋的鼓声由远及近,火红的轿子探出头来。全场顿时轰动的向那轿子涌去,将小小的空间围的水泄不通,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那个不大的轿子,不时的探过头去等待新娘子的容颜。
轿子渐渐停稳,这是一对新人的初次见面。先是从轿帘的下方探出一只脚来,这只脚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踩向地面,然而没有想到是,由于轿子高,踩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一片踏实的地面,这让新娘很是紧张,一只绣花鞋也就这样掉在了地上。这时,一只真正的裹得很小的脚露在众人的面前,新娘还不时的晃动着自己的小脚,寻找那只丢了方向的鞋子。一阵忙乱之后,鞋子才又重新穿上。京女士说到这里是竟然红了脸。她同我说,四五岁那年,她被姑婆们一起涌进一间小屋,大人让她脱了鞋袜,硬掰着脚浸在一盆暖水中。过了一会儿,她的妈妈和两个亲戚用力把她按住,拿出一条特别编制的长棉布条,正在她疑惑要干什么时,她的双脚传来锥心的疼痛,姑婆们将她的四只脚趾向脚底屈折,用湿布条一层一层地裹起来。她吃痛的哭喊着救命,想要挣扎开来,结果母亲反手打在她的脸上,说“好人家的姑娘都得缠足。”脸蛋和脚一样痛。接着母亲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布子,又把她的脚跟拚命往前拉,这样就裹成了“三寸金莲”的雏形。他与京女士订了婚约以后,曾要求京女士放足。但是已经十几年的缠足时间,骨头严重变形,想要回到原本的模样是怎样都是不可能的。她误以为他喜欢大脚,才会在下轿子时出了差错。
京女士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七寸脚八寸,小个子还穿个大鞋子。”随后是阵阵的哄笑声。这让盖头下的人羞红了脸,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你也知道,缠足的人个子一般都不高,京女士人又显得瘦小,一套红红的嫁衣穿在身上还算不合身,在众人的簇拥和司仪的叫喊声中,红盖头被疯了般的揭去。他这才第一次打量他的新娘。京女士说自己的面容并不太美丽,那时单眼皮的眼睛被嘲弄的有些害羞,不时的双手掩面,嘴角却不时的勾起嘴角,因为心里甜甜的。但是我感觉她并不难看,只是疏于打理,小地方的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自己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