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得吹箫侣,短檠灯火,伴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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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那夜露水甚是浓重,郑悯月披发赤足,是要从正前的丹凤门,徒步环绕后廷四角一圈,再回到丹凤门。
按内侍监的刑礼,她提着灯笼般大的铜铃,阵阵敲击,在后廷沉寂的夜色中拖沓得格外凄厉。
“天下太平,后廷兴安。天下太平,后廷兴安。天下……”
郑悯月这等习乐之人声音本就娇软甜美,如今夹杂着哭腔地念着,颇有一唱三叹之味。素日里虽对她恨的咬牙切齿,但在清静的夜里听到如此凄婉的声音,倒叫人心生怜悯起来。
我最是弄不明白的便是苏八子。在外人中,她是极其柔弱的,但我总觉的那大概是她在苦心经营着作为仕女的端庄罢。
她的箱箧底,是放着几本《三遂平妖传》《女仙外史》等概述神魔的书,但总是只有夜里才偷着看。但她心里终究是有几分怯畏的罢,看时总要坐到我的帐中。
对于这些我可是不怕的,打小在丝绸之路边听驼铃阵阵,每个过住的路人都有他说不完的故事。远古以乳代目的刑天,西域带血食人的骷髅,西方练狱里的修罗,我早就耳熟能详了。
我也偏是喜好白日里捧着《女仙外史》到窗边看,反正诸类仙女下凡的故事,大抵是那些寂寞文人的幻想。
“你这读的是什么”。李澈冒昧地从我背后跳出,着实把我吓的不轻。
“你呀,最坏,老是唬我”。看他毛手毛脚的,我便装出娇嗔的生气样儿,用食指抵着他的鼻子推开他。
“好妹妹,这当真是最后一回了”,他说时倒是一副实诚的样子,但还是不依不饶地夺过我手中的书,念道“女仙外史”。
“讲述神魔的书我倒是没少读,但女仙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他低头絮絮地说道。
“我只当是只字都进不了你的眼呢,终日逃学出来,却要看这些闲书”,抢回书时,我还是很肄意地取笑他。
“你还真别说,什么治国之策我是片刻也看不下的。一取来眼前罢,正如苍蝇翁翁。但这些杂野狐怪之说,倒是有几分意思”。他说得摇头晃脑,那样子还似是要把书从头到尾点评一遍,却又问道“只是不知这女仙是否便是巫山洛神一类妖艳决绝的女子”。
“你呀,终究是像他人一样沉溺烟花的罢”。这回我当真是用冷冷的眼神瞪了他一下,他自知口误,便也不再作声,倒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见此情形,也不再多责怪他,就挪坐到椅子边上,也让他挨着坐下,“你自己也读来就知晓了”。
他似是很欣喜的样子,忙依着坐下了,也伸手过来要翻书页。
“仔细点儿,这可是苏姐姐的书,若是翻坏了,她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总觉的他大手大脚的,我便无心插了一句。
“哎哟,苏妹妹看起来稳重得体,竟也会看这些闲书”。他竟惊愕地撑大了眼睛,像是撞上南墙的样子。
此时我方发觉自己多嘴了,忙侧过脸来正经地看着他,“好哥哥,若说是你知道,我倒是不怕的。但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出去,怕是会坏了苏姐姐的好名声”。
“嗯,都依你的罢”。他欣欣一笑,便应下了。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了,落日的余晖扫入房内,暖暖让人恍乎觉是六月的向阳,丝丝浸透。
他也翻了好几章,仍是爱不释手的样子,但觉词句警人,馀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还默默记诵。
我也不好挪动,只是任由着侧脸一直蹭在他的襟前。他胸前束的随风而起的丝带,沁透着缕缕舒恬的馨香。其甘如菊,其馥如兰,一时我也说不上名头,便只觉的如酥如醉。
说来也巧,苏八子回厢房时已是辛时后了,李澈也已然循例回他的墨靖王府了。
苏八子嘴角终是挂着盈盈的笑意,看我的眼神却似含苞的春桃:“且说与姐姐罢,今日房中可有往来何人啊”。
起初时我还不发觉她有意,只是虚虚地应道:“我们这八子的厢房便是终岁寂廖,一无仆婢使唤,二无姬妾往来巴结,哪能有谁上这啊”。
“哦,是吗”,她仍是粉颊含笑地看着我:“那本《女仙外史》今日可否有人传阅啊”。
我唯觉的一阵腥臊,脸前耳后已是红滚滚的一片,一身虚汗也只是由得它喷薄而落。
“苏八子可在”。
厢房门外,传来极轻极微的叩动,那声音虽嘶哑沙杂,也极其低弱,像是怕被穿庭过户的风偷听了去。
“正在呢”,苏八子马上换上了一脚轻盈,便窜去拉开了门枷。
竟又是癞头公公!!!
“许公公有何事,且进房再说罢”,苏八子顺手又合上了门枷,转身引入那癞头公公。
我却偏觉的房内已然通入彻骨的寒意,他那双垂黯折皱的老眼同样混身上下打量着我。那般警觉,那般苛刻,已然形同针针芒刺,刻骨地扎下。
如此情形,我便是容不得他如此怔怔的直视的,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子,盈盈对苏八子道,“苏姐姐,庭中的木兰怕是要开了,我去剪了些芜枝杂叶罢,省得它们争了花苞的夜露”。说罢便信步转身跨出了厢房。
才是四月的光景,花枝初吐纳出的新芽且只是微薄的润绿,我哪里舍得除去,仅挥着剪子胡乱挥舞一番。见那赖头公公不出半刻也出了厢房,腿脚跨出时还冷不了地瞟了树上的我一眼,便是极其怕我听去了什么。
回到厢房时苏八子已是瘫坐在梅花檀木椅上,一张削尖的脸同两侧的明月铛般,凄彻地拉下。娇靥上敷饰的胭脂上清晰地勾勒出两条泪痕,但眼中已不再噙有泪水。
“苏姐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俯下身子挡在她的面前,伸手去拉起她那双毫无血色的玉手,却发视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细的竹筒,“姐姐,这是什么呀”。
“心儿,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她本紧紧拉长的脸旋即开始颤抖,双手也紧紧握住了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心层层沁出的汗珠。
“又是他?他又让你做什么”,我直起身来,缓缓地倚着她坐到她的身畔,张开臂子斜斜地环抱着她的肩。我方惊觉,她长的好生纤细,混身搂住竟觉察不出一丝肉色。
顿了半晌,她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动作却变得急促而果断起来,声音中也多了一份凌厉。
“心儿,你随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