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受动性和主动性如何体现在人的审美活动中呢?长期以来美学界有一种较普遍的说法,即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自然的人化。周来祥先生则对这种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自然的人化只是审美与其他各种关系共同的自由本质,探讨美和审美的特性,还必须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进行更为具体、更为深入的研究,必须从人与自然的特殊的审美关系规定性中去探求。”我们认为,“审美关系”说较准确地把握了我国美学界长期所忽视的关于审美活动中的主动性和受动性的关系问题。因此,我们说美只能在对象化(主体客体化)和对象的人化(客体主体化)之间,即在审美主体、审美客体相互对应所形成的现实审美关系之中。只有在这种现实的审美关系中,对象才对主体呈现为美,主体才对对象呈现为美感。美是从客体角度揭示对象同主体的关系,美感是从主体的角度揭示主体同对象的关系,二者是一种相互反映的关系,是一种反馈系统。而这种主客体相互反映的关系,也就是主动性和受动性辩证统一的关系。审美主体反映审美客体,说明主体受动于客体,主体反映了客体,主体便从受动性走向主动性;客体也要反映主体,说明主体也要走向客体,主动性走向受动性,审美就是在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这种交互作用,受动变主动、主动变受动的交叉统一中实现的。
但这只是对审美的静态分析,如果作进一步的动态分析,也就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作形成史的考察,就会更加清楚地看到审美是受动性和主动性辩证统一的特点。主客体结成的现实审美关系是历史的成果,是主体客体化和客体主体化长期交叉渗透和相互转化的结果。对象的人化是一个过程,它具体表现为通过主体的感性活动使对象的内在规定性变成主体内在本质的规定性,也就是对象的客观规律性变为主体的理性认识,对象善的特性变为主体意志目的,使对象静止的特性(受动性)变为主体能动的特性。就是人的这种客体主体化活动说明了对象性活动在主体方面引起的变化,和在这种变化中对象的本质及其内在规定性如何转化为主体的本质力量,受动性转化为主动性,使主体真正具备了从事能动活动的素质和条件,并成为现实的认识主体、实践主体和审美主体。也就是说人的主动性恰恰来自受动性,人的对象化恰恰来自对象的人化。审美主体所具有的本质力量是从受动的对象的人化活动转化来的,对象的人化是人的对象化的内在规定性。但人的任何感性活动都既是主体的客体化又是客体的主体化,而且对象的人化总是不断地转化为主体的对象化。所谓主体活动的对象化就是主体本质力量的客观化、物态化,也就是主体本质力量凝聚和体现在作为主体活动产品的对象身上。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的本质力量凝聚和体现在审美对象的身上,审美对象变为物化主体本质力量的相对静止的形式,其实质是客体被赋予了主体的特性,自然物被赋予了社会本质的特性,即在这里审美主体客观化了,客体也主体化了,受动性变成了主动性,主动性变成了受动性,审美真正达到了受动性的主动性和主动性的受动性的统一。
人的活动具有受动性和主动性的双重性质,是近代哲学家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费尔巴哈就明白地指出:“作为活动主体的人,不仅是某种能动的东西,而且也是受动的东西。”客体不只是受动的,同时也是主动的,“所以在同一程度上所谓客体就是客体—主体,正如所谓主体实质上是不可分割的主体—客体一样”。在另一地方他说得更清楚:“人以多种多样的方式人化自然本质,反过来———因为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也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来对象化、外化他自己的本质。”这就说明了“人化自然本质”和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前者是就主体受动于自然对象而言,主体在对象的人化自然中获得了自己的本质;后者就主体能动于自然对象而言,主体本性物态化了,主体在对象化中获得了外在存在的形式。作为人本主义者的费尔巴哈,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人的能动性,但由于他仅仅把人看做“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而把人的能动性同客体的能动性等量齐观。马克思则不只是把人看做“感性对象”,主要是看做“感性活动”,肯定人的能动性与对象的能动性有质的不同,指出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产物和结果的时候,才能成为历史的前提。作为主体的人首先是自然的、感性的存在物,人的本质并不像黑格尔所归结的那样仅是一种主观精神,也不仅仅是取得自身需要的物品,才能获得自身的肯定。人在改造无机自然的过程中,也改造着主体自身的自然,人正是在改造外部世界的感性活动中,受动性变成了主动性。但这仅仅是就人的活动的动态方面而言的,人的活动还有另一方面,即前面所说的要从动态走向静态,动态的内容需要表现于静态的形式中,主动性要以受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劳动过程中,人的活动借助劳动资料使劳动对象发生预定的变化。过程消失在产品中。……劳动物化了,而对象被加工了,在劳动者方面曾经以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现在在产品方面作为静的属性以存在的形式表现出来。”可见,在感性物质实践活动中,人既把自己当做主体,又当做客体。在活动中他是主体,是能动的;在存在形式中又表现为客体,是受动的。人就是通过自己的活动获得了自己客观存在的形式,主动性变成了受动性,所以,“对人的现实性的占有,它(人的器官———引者)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性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能动性之实现在于受动性,受动性之获得在于能动性,人在活动本质上是受动性的能动性和能动性的受动性的统一,而审美活动的受动性和主动性就是人类一般活动所具备的受动性和主动性的特殊表现方式。
美和审美的本性是自由。审美的自由本性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就表现在人的能动性和受动性上面。受动性和主动性是审美自由本性的规定性,不论离开主动性还是受动性都难以揭示审美的自由本性,美和审美都不属于哲学本体论的问题,而是主客体的关系问题,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之外就没有美和审美。主客体是人自身活动的两个方面,客体实际上是作为主体的人把自身的活动变成自己的意识的对象,这是人不同于动物的最大特性。“动物和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统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对象。人把自身的活动变成自己意识的对象。”人把自身的活动变成自己意识的对象,这是人的能动性的表现,也是人的自由特性的获得。同时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说,人不但把自己的活动转化为自己的对象,能够对自己的活动实行自由的自我调节,同时还能通过自己的活动去体验和理解自己与客体的关系,使主客体的本质力量发生交叉对应的联系,形成现实的审美关系,这就更深刻地表现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自由性。所以审美作为人的一种自由活动,它首先通过人的能动性表现出来,或者说能动性是审美自由本性的形式。
不但主动性是审美的自由本性,同时受动性也是审美的自由本性,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审美自由本性的深层结构。对此可以从两个不同角度来考察。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所讲的受动性包括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一是指人是感性的存在物;一是指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正如前面讲的,马克思所说的人是感性存在物是指“感性活动”。人的感性活动是化必然为自由的过程,人只有掌握和运用客观规律才能进行创造性的自由活动。就审美活动而言,我们虽然认为客体自然不就是美,美只能产生于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之中,但承认客体自然是形成美的一个方面,审美离不开客观对象(自然、社会)。既然美在主客体之间的对象性关系之中,审美就是对主客体形成的审美关系的反映,这就决定了审美主体的能动性是源于多层的受动性之中,而主要是源于客体自然,客体的受动性在这里构成了主体能动性的必要环节。就审美主体的自身结构来说,审美主体是灵与肉、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它必须从对象世界中不断吸取物质和精神的食粮来充实、丰富和提高自己,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应有的审美的条件和能力,才能与客体构成审美关系。从这种意义上说,主体的能动性的获得同样根源于受动性。也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受动“是一种自我享受”。
马克思说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对象性也是人的受动性。对象性之所以是人的受动性,是因为对象化的积淀,主体的自由本性必须靠与它相对应的对象来表现和确证。我们不能说审美对象的本质也就是审美主体的本质,但主体自身不能表现自身,审美主体的本质只有在对象性的客体中表现出来,从而获得现实的肯定;但对象对主体来说毕竟是外在的,主体对对象的关系也就表现出自身是受动的。于是在审美中就出现了两种互为条件的现象:审美的主动性只有存在于受动的形式之中,它才是现实的主动性;而审美受动性之获得则必须依赖于主动性。没有审美的主动性也就没有审美的受动性,审美就是在主体和客体、主动和受动的交互作用中实现的。
(二)审美是双重化的受动性和主动性
审美不但要同外部对象发生关系,同时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也要同主体自身发生关系。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的关系既是主动的又是受动的,这已经作了说明。但审美主体自身的关系,是否也是主动性和受动性的统一呢?我们认为亦如此。人在审美活动中不但同外界客体构成对象性关系,对主体自身也必须实现两重化,就是说既要把自己当做主体,又把自己当做客体,即自身以自身为对象。费尔巴哈说:“感觉的对象……不只是事物,而且还有‘自我’……人的最主要的、最基本的感觉对象乃是人本身。”审美主体以自身为对象,既表现出主体的能动性,又表现出主体的受动性。作为主体的活动它是积极的、能动的,作为客体的对象它又是受动的、受自身制约的。人以自身为对象表明了自己了解自己,自己认识自己,具有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就是以自身为对象的意识),这是人与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也是人进行审美活动的前提。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说:“心灵陷入彻底盲目”的人,“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人”。人把自己分为主体和客体,是人的智慧的真正开端,即所谓人的自觉。
人只有知道自己才能超越自己,人也只有超越自己才能客观地感知世界,与客观世界形成认识或审美关系,进行正常的认识或审美活动。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皮亚杰曾深刻指出早期的儿童之所以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和进行正常的审美活动,就因为主体不能超越主体自身,陷入无意识的“自我中心”。他说这种“自我中心”“是指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主体和客体混为一谈,这时主体不认识他自己,而当他转向客体时他便不能不以他自己为中心这种情况”。可见,人的审美活动不是直接的,客观对象要成为审美对象,必须受审美主体的制约(客观世界事物的本质只有与审美主体的本质力量相互对应才能构成现实的审美关系)。在这里,审美主体要对应审美对象,必须首先以自身为对象,对自身进行反映,然后才能把客观对象作为审美对象进行反映。也就是说,人对客观审美对象的反映必须以对审美主体自身的反映为中介,没有审美主体对自身的反映,主体和客体就构不成审美关系,也就没有美的产生。外部世界所存在着的各色各样的事物,虽然客观地存在那里,有的之所以美,有的之所以不美,就在于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相互对应的本质能不能形成同性交叉和异性交叉的关系。没有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双重反映关系,没有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双重的主动性和受动性,就无法揭示美和审美的本质。
审美主体以自身为对象,主要表现了主体的能动性,但同时也表现出主体的受动性,自身受自身的制约。这种受动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审美主体“本身的自然力”(马克思语);二是来自审美心理结构。
前者是自然的,后者是社会的。人们一般讲审美,主要讲心理结构,较少谈生理结构系统,这是不全面的。正如恩格斯在批判对唯物主义持有偏见的庸人时所指出的:“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人的生理结构系统是心理结构系统赖以存在和活动的自然基础和生化载体,而心理结构系统是在生理结构系统与外界的交互作用中形成和发展并逐渐达到相对定型化的。这两个系统在人的现实活动中是相互渗透和叠合的。心理结构系统发出的指令,如语言、表情、意志、行为等,必须经过生理结构系统的传输、调控和能量释放才能得以实现。人的活动要受本身自然力的控制,受自身生理和心理机制的制约,人不能超越他们所能承受的力量的限度去发挥自己的创造能力。但由于人们又通过不断的社会实践活动对自身的无机自然进行改造,使人的感性自然中渗透着理性,个体心理中积淀着社会历史内容。人类就是在创造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漫长历史过程中,创造了人丰富的本质内涵、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文化心理结构是审美的基础,历史上形成的不同的审美形态,就源于不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文化心理结构作为一种历史成果,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不可超越性,它制约着人们采取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审美和其他创造能力的发挥。人类从创造石头工具到制造航天飞机,这不但体现出不同的历史时代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不同,同时也体现出古代人和现代人文化心理结构的不同、审美对象和审美情绪的不同。因此,文化心理结构是主体自身的受动性,它与人的生理结构相结合共同制约着人的审美活动。受动性是人的主体能动性活动的制约性,它阻碍着人的能动性的发挥,但从只有受动性才有人的能动性方面来说,这种阻碍又是一种促进,它构成人的能动性发挥的前提和条件,人类就是在这阻碍和促进的矛盾中创造着自己的历史,进行着自己的审美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