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要走了，这让我兴奋得整整失眠了一夜。我恨不得、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立刻飞到绿缨的身边……
这是一个山环水绕的美丽水乡。下午，我抵达了这里。回头望去，那条柔和的乡间马路在殷红的落日余晖下一直延伸到了水与天的边沿。路旁的柳树已经盎然地冒出嫩黄翠绿的新芽，山野上漫山遍野地开满了迎春花、蔷薇花、桃花、杜鹃和山茶……河里流水潺潺、光波闪闪，倒映着宁静如斯的夕阳。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挟着一股清新怡人的春的气息，让我心中霎时涌起一种深沉的快活和感动。这如画般的秀丽景色，使我如坠梦景。
一路上，我满心欢喜，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和绿缨相见，脑海中没有任何不详的预感和私心杂念。我只想迫不及待地见到我彻夜思念的美丽人儿，握住她的手，在她的耳际把这份浓浓的相思和情愫衷诉畅叙，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然而，当我兴致冲冲地出现在绿缨的面前时，看见的却是一张面无人色的、枯瘦的、憔悴的脸。从沈伯父那麻木、僵硬的表情里，我隐约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厄难的降临。
“伯父，这究竟发生了什么？——绿缨、绿缨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股巨大的疼痛狠狠地撞击我的胸口。
“缨子癌病复发，医生说恐怕、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叫你来……”沈伯母无法继续往下说，声音哽咽着，脸上淌满了泪斑。
“啊！癌病复发？！”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几乎把我当场震得昏厥过去，顿时觉得一阵热血直冲脑门儿，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对情意绸缪的恋人，深知一方受到疾病的侵害进而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那是多么令人悲伤、心恸呀！而像这种遽然而至的、残忍的、毫无防备的生死的预告，我想即使意志再坚韧的人恐怕也难以承受。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曾像花儿一样幸福地活着，可是下一秒钟、或许再下一秒钟就猝然死去，鲜活的生命被棺材封存起来，成为一个冰冷的、僵化的、毫无知觉的人，这是多么凄惨、可怕的事情啊！——我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
洁白的灯光，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病铺，洁白的天使……我的周围仿佛下着皑皑的白雪，雪花雰雰，像一朵朵凋零的花瓣，无声地坠落，落在绿缨的头上、脸上、眼睫上和眉毛上。
绿缨就那样静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像个酣睡的小女孩，鼻子里发出轻柔的呼吸。——她是在睡梦中吗？是梦见天使和蝴蝶了吗？在那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开放着娇艳欲滴的无名的野花，大大小小的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她一定是被梦中美丽的景象深深地陶醉了，如果不是，为什么我来到了身边她都迟迟不愿睁开眼睛来看我？
我在绿缨的身旁坐下，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冷漠的脸，神情变得抑郁而凄迷。还有她的手，又白又细的小手，虽然虚弱而瘦小，却还是那么地漂亮和好看。——唉！这双纤纤玉手呵，从她第一次把它们搭在我的脖颈上时，我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我会因此而快乐、也会因此而痛苦。我双手轻轻地握住这只脆弱的小手，把它放在我跳动的胸前，让它轻揉着自己的脸，像婴儿的抚摸。是泠洌的泪水让她感动和忧伤了吗？绿缨竟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悄悄地张开了沉睡的眼睑。
“鲁檐？——是你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荡漾。
“绿缨，是我，我是鲁檐！”我把脸靠近绿缨的嘴唇，眼里渗满了泪花。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看到我不高兴？”绿缨睡思恹恹地说，同时脸上露出一个熟悉、久违的笑颜。
“怎么会呢？我就是太高兴了泪水才忍不住掉落下来……”
“对不起……我总是令你很失望和难过……我知道，我应该多一些坚强……可是我的眼皮，一闭上就想睡……”
“那就睡吧，有我陪着你。不管你想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的身边！”我抚摸着绿缨的双颊，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
“我刚才又在做梦了……最近，老是做梦，梦见我们在一起，梦见你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到一个遍地开满鲜花的地方。那里好美呀，到处盛开着万紫千红的花儿，我掰了一簇橘黄色的雏菊，做成花环，戴在头上。你当时还取笑说‘你那么喜欢为什么不采撷一些回家去呢？’我真是高兴极了，马上拿起小篮子钻进了花丛中。我摘了满满一车篮的菊花，可是再回头来看你时，你已经骑着车子走了很远。我叫你，你却听不见。我扔了花篮去追你，一路跑，一路疾呼着你的名字，可你怎么也听不见。最后，我被一根枯藤绊倒了，膝盖也摔坏了，还流了好多的血……可你却不在我身旁，让我感到好害怕！”
“绿缨，只要你愿意，我以后天天骑车载着你……”我忍着悲伤，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鲁檐，我还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这样对我的病也没什么好处，我想回家。……现在，不是春天了吗？我记得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沿着江面的山麓总会开着一望无际的春天的鲜花……我想那些花儿，想着它们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气……鲁檐，你带我回家，我们一起去山上看那些美丽的野花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绿缨……”
“好了……我困了……要睡了……”
“绿缨……”
“我真的很满足……此刻还能在你的身边睡着……还能和你一起看春天的野花……”
“绿缨……你可别吓我……绿缨，你为什么一直都瞒着我……”我的声音变得颤抖。
“我很开心、很幸福，真的……鲁檐……我很高兴能遇到你……最后请你说一句、说一句‘你爱我’……好吗？”
“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吗？……”
“鲁檐，我……爱……你……我……们……来……生……再……见……”
“绿缨，我爱你、我爱你……绿缨……”
…………
是窗外那些野花的芬芳在空气中凝固了吗？还是天使在云层里偷偷地伤心哭泣？绿缨那又长又密的睫毛慢慢地坠落了下来，最后微笑地闭上了眼睛；嘴里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最后连一点微细的气息都没有了。她冰凉的小手儿告诉我，一个鲜活的尤物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扑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
春风骀荡的江坡上，我双臂紧紧地环着绿缨，温暖的春光静静地流泻在我们的身上。风微微地吹过脸颊，像婴儿般的吻。灿烂的阳光下，各种各样的野花争艳怒放，千枝万朵的花蕊似一朵朵爬满山头的祥云，醉人的花香飘满了整个江面。
我俯视着绿缨姣好的脸庞，用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发丝，低头浅吻着她的眉，心里默默地说——绿缨，放心睡吧，我心爱的人儿！抱着我、抱着我你才会安枕而卧，才会汲取这春天山川和野花的灵气，去陶冶你的性灵、减轻你的痛苦。我知道，你去的地方，一定是梦里的地方，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那里一定很美。我也知道，你去的地方从此不再有伤病和疼痛，伴随你的将是一阵阵欢悦的笑声和沁人肺腑的花涛香海。放心睡吧，我心爱的人儿，你不会寂寞，因为有我陪着你。——上帝，你不是很仁慈的吗？你创造了我生命中最可爱的人，却又蛮横无理地夺了回去。我鄙夷你的仁慈和虚伪，我恨你的虚情假意，上帝！——绿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俄顷间人亡梦破，你为什么不再对我张开双眼、娇嗔地投进我的怀抱，泛出迷人、温柔的笑靥来？死了！有谁告诉我你死了？死亡！来生！我不知道这些名词究竟是什么含义！我只知道它们像把尖刀，把我的心扎得好痛。绿缨，放心睡吧，我心爱的人儿，让这些美丽的野花寄去我的哀思和宿愿，祭奠你的灵魂吧！——这个让人感到无比寒冷和阴暗的秀节。
离别的时刻到了，我一裘黑衫地跪在你的坟前。可是，我怎忍心丢下你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人走呢？于是我又对你说，绿缨，你好好睡，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我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拥相依的地方，献上你生前最喜爱的鲜花，为你歌唱、为你祈福。我抚摸着你的墓碑，轻吻着你的脸，遗照上你的脸永远是那么地年轻、那么地漂亮！绿缨，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活着的，每天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出门，生气的时候冲我呶起两片可爱的红唇，对我哭对我笑对我闹，靠在我的肩膀上泪水湿了肩胛……我从地上爬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我想暂时地把你遗忘、把痛苦和悲伤统统地遗忘。绿缨，让我、让我最后一次抱你吧，我心爱的人儿！我几度强迫自己起身离去，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向你回头、留连张望——而你也正在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那份不舍和割爱呀就让我、就让我用余生咸涩的眼泪刻在你的墓碑上，日日夜夜、永生永世、伴你永眠吧……我浑身颤抖，泪如泉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江面上吹来了一阵柔弱的清风，风里飘着野花的芳香，远处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歌唱，凄婉的歌声温柔地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