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一座小小的破败的寺院。屋顶破落不堪,地板也是坑坑洼洼。佛像、灯盏……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
屋顶上生满了秋草,连地板下面也长了草,从木板缝里露出头来。那些曾经属于寺内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荒草茫茫,连找点空地都很困难。
夜里,刚才还悬在空中的那弯细长的月亮,也要躲到西山背后了。星光微茫。正殿里连些许星光都照不到,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火无精打采地燃着。
地板上铺着毛毡,一对男女凑在一起,正悄悄私语。
“有什么好怕的……”男人把嘴唇贴在怀里的女人耳边,喃喃细语,嘴唇若即若离逗弄着女人的耳朵。男人每次细语,女人都害怕似的畏缩着身子,却越发朝他身上靠拢。
“不,你尽管怕吧。怕是好事啊,不怕,我能把你这样搂在怀里吗?”
“你坏……”仿佛孩子一样,女人使劲地摇着头,尽管嘴里连声说不,脸颊却往男人脸上贴过去。
双方的随从早已被打发回去。回来迎接的时间是次日清晨。
“在这样的地方相会,真是风流雅致啊。”男人的手伸向自己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梳子。
“这个,送给你……”男人把梳子塞进女人手里。女人从他怀里稍微往外欠欠身子,拽过灯盏,对着灯光举起梳子。
这是一把象牙梳子,并非梳头用的,而是插在头发上的饰物。梳背上有雕花,涂了朱,再往上则嵌着同样花纹的玳瑁片。半透明的玳瑁映着朱色,跃动的灯光在上面摇曳。
“太美了……”女人发出陶醉的声音,充满肉欲。她的面颊红了,不仅仅因为那跃动的火焰。
“这是我让人特意为你雕的。”
“太高兴了。”女人紧紧搂住男人。此时,她的袖子不小心碰到了灯盏,灯芯被拽了出来,灯火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好。”男人翕动着嘴唇,在女人的头发中探寻她的耳朵。
“就让我的手、我的手指,做我的眼睛吧……”火辣辣的话语灌入女人的耳朵,男人的手朝女人的胸口滑去。
“不知这只淘气的手的主人,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呢?”
“一张要吃掉你的鬼脸。”
“啊……”女人叫了起来,“人家说,在这种地方谈论鬼,鬼真的就会来。”她的气息急促起来。
“不用怕。我的衣领里缝进了写有《尊胜陀罗尼》的护身符。”
就在这时,男人探寻的手停了下来。
女人正要说话。“嘘—”男人使了一个暗号,让女人闭嘴。女人也立刻明白了。
外面出现了灯光。有人来了?!男人和女人都这么想。
正殿周围的木板都裂了,再加上虫子的啃蚀,出现了很多裂缝。灯光正是从裂缝中透过来的。
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不久,荒草被拨开,出现了人影。似乎是身穿黑色水干的男人。
鬼?!不对,若是鬼,不该打着火把啊。
若是人的话,是盗贼吗?莫非是盗贼发现了两人的行踪,尾随而来?似乎也不像。因为男人在途中停了下来,而且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个女人—不,那还是个孩子,是个十来岁的女童。她一身白色装束,紧跟在男人身边。
看来,这二人并不知道正殿内这对男女的存在。他们既不是鬼,也不是盗贼。
旁边有棵梅树,人影把手中的火把斜插在树枝上。他们似乎要在这里等什么人。
男人和女人相互靠在一起,屏住呼吸。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越来越近。
不久,秋草被拨开,一群黑压压的东西现了出来。既有男的,也有女的,发出阵阵恐怖的叫声。
这对男女差点吓昏过去。对面出现的竟是无数的鬼。
独眼的大秃头鬼。
一条腿的恶犬。
双头的女人。
有腿的蛇。
长着手脚的琵琶。
独角的鬼。
双角的鬼。
牛一般大的癞蛤蟆。
马头鬼。
爬行鬼。
乱舞鬼。
无面鬼。
仅有一张嘴的鬼。
脸长在后面的鬼。
只有一颗头在空中飞舞的鬼。
长脖子鬼。
浑身淌着黏液的鬼。
长身鬼。
短身鬼。
长着翅膀的鬼。
用脚走路的壶。
从画中溜出来的薄片般的女鬼。
在地上爬行的无腿狼。
四臂鬼。
手持眼珠子的走路鬼。
浑身垂着乳房的女鬼。
所有鬼都集中到梅树插的火把下面,手中分别拿着人的手臂、脚、手、头、舌头、眼珠、肠子、头发—所有人身上的东西。
是百鬼夜行。群鬼齐聚在这破败的寺内。
黑色的人影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害怕,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恶鬼们。
“终于到这里集合了。”黑色人影说道,声音很低,“怎么有血腥味,你们来这里之前是不是吃人了?”
恶鬼们并不回答,只发出或高或低的笑声。
“我让你们弄的东西都弄到手了吧?”黑色人影说道。
群鬼似乎在点头。
“那么,一个一个地给我拿过来。”
黑色人影刚说完,大秃头鬼便第一个走上前,把手上拿的手臂递了过来。
“唔。”黑色人影接过来,在灯火下看了看,之后拿给身边的女童看。
女童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小小的脑袋。
“不是吗?”黑色人影问,女童点了点白皙的下巴。
“那么,这个就赏给你们了。”黑色人影将手臂扔向群鬼,恶鬼们立刻扑了上去。
“这是我的。”
“是我的。”
“谁吃了算谁的。”
眨眼间,手臂就消失在恶鬼口中。
接着,独脚犬走上前来,将所持的肠子递了过来。黑色人影接过来,拿给女童看。女童摇了摇头。
“这个也给你们吧。”说话间又扔了出去,恶鬼们拥上来,转瞬间又将其变成了腹中之物。
接着,浑身垂着无数乳房的女鬼靠上来,递出右手中的东西。
“是魔罗①啊。”
黑色人影将魔罗拿给女童看。女童用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那肉片,不久,轻轻点了点白皙的下巴。
“哦,这次没弄错。”黑色人影说着,将那肉片放在了草地上,“这个就不给你们了。”他再次巡视着群鬼。“下一个。”
于是,恶鬼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黑色人影面前,把手中所持的肢体拿给人影看。人影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再分别拿给那女童看。女童若摇摇头,人影就把东西扔向群鬼;若点点头,人影就将其放在脚下的草地上。
就这样,最后一只鬼拿着人的小指走到黑色人影面前,站住了。女童摇摇头。黑色人影于是把小指向群鬼扔去。
再也没有鬼走上前来。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说道,“没有了吗?”
身边的草地上堆积着人体的各个部分,似乎正好能凑成一个人。
黑色人影借着火把的光亮一一确认。
“都破碎了。你们拿来的时候,是不是相互争抢了?”黑色人影一面念叨着,一面又将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三遍,确认着人体的各个组成部分,然后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说道,声音比刚才严厉了许多,“为什么会不够?”人影巡视着群鬼。“你们所拿的东西,真的再也没有了吗?”
没有回答。
“缺了右臂和头!”黑色人影叫道,“到底是你们忘记带来,还是在半道上遗失……”
人影身旁,女童漠无表情地站着。
“是谁捣乱……”黑色人影低低念叨着,睨视着群鬼,“谁?是谁?你们想捣乱吗?”
不久,男人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笑了。“原来是你啊?”他指着其中一只双腿站立的鸟嘴犬。
“你,刚才交过来的不是人肠子,是狗肠子。”
黑色人影脚踩着杂草,慢慢向鸟嘴犬走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白色的符,上面写有东西。
“别动。”黑色人影将符贴在鸟嘴犬的额头,哈了一小口气。于是,原本站在那里的鬼消失了,草地上只余一枚鸟的羽毛和一柄拂尘。
“唔。”黑色人影一面低头查看,一面喃喃自语,“这不是鸟羽与和尚用的拂尘吗?”
看来,刚才那只鸟嘴犬是有人用鸟的羽毛当头,用拂尘的柄当胴体,用毛的部分做尾巴,然后施咒语变成的。
“哦哦。”黑色人影冷笑一声,露出白色的牙齿,牙咬得咯咯作响,“原来是净藏啊?好你个净藏,竟敢坏我的好事。不过,那身体现在几乎全在我这里了,任你净藏捣鬼,岂能坏我的事!”
眼前的一切,全被正殿内的男人和女人听在了耳朵里。这个人影究竟在说些什么?男人一头雾水。他只知道自己和女人今天待在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这时,一阵窃窃私语传入了耳朵。不知什么时候,两只鬼竟溜到了正殿附近,在外廊的对面嘁嘁喳喳起来。
“哼。”
“哼哼。”
鬼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咱们遇到那奇怪老头的事,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那又怎么样?不瞒能行吗?一旦将这件事说出来,那我将右手臂落在那里的事不就暴露了?”
“那头是怎么回事?”
“头?不是我干的。”
“是不是也掉在半道上了?”
“不,一定是那个混进来的净藏手下做了手脚……”
“不对啊,是不是原本就没有头?”
“谁知道。”
“哼。”
“哼哼。”
两只鬼哼唧着。
“咦……”鬼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怎么了?”
“我嗅到了人味。”
“什么?!”
“就在这正殿里。”
“哦,我觉得……”
啪嗒,咣当,声音响起,有什么正踏着正殿的台阶走上来。
女人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她大叫一声,发出悲鸣。声音传入了所有在场的恶鬼耳朵里。
“有人。”
“有人。”
“找到了。”
群鬼中响起兴奋的叫声。
“果然有啊。”
两只鬼踢开正殿的门扉,跳进正殿里。是蛇头鬼和独眼的大秃头鬼。
“哦,是个女人。”
“是女人。”
高亢的悲鸣眨眼间便消失了。两只鬼扑向女人,一口咬住脖颈。手臂和腿被撕碎,就在眼前,女人被活生生吃掉了。
这时其他恶鬼也都拥上来,争相抢夺女人的身体。男人趴在屋子角落,拼命地抑制着声音。由于过度惊吓,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眨眼的工夫,女人的身体就在男人的眼皮底下彻底消失了,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问道。
“发现了一个女人,大家把她给吃了。”大秃头鬼答道。
“混账。”黑色人影向大秃头鬼一声怒喝,“为什么不活捉了来,问问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大秃头鬼发出不满的嗥叫。
“就一个人吗?”
“一个。”
“真的?没有男人?”
“没有。或许这女人到这里来是要等着与男人幽会吧。”
“如果我们再等等,那个男人一定会来,来了就把他吃掉。”
听大秃头鬼这么一说,黑色人影也走到正殿前,往里瞅了瞅。的确,那里空无一人。除了一把落在地上的梳子,就只有溅落在地板上的大摊血迹。
“哦。”黑色人影捡起那把梳子,揣进怀里,“没事了。你们可以消失了。一时半会儿我不会召你们来。”
“哼。”大秃头鬼跺着脚,从正殿出去。
黑色人影的身后站着那名女童。他盯着女童念叨:“走着瞧,总有一天,一定要让我们的计划实现。”
不久,随着黑色人影和女童从正殿出去,刚才那黑压压的一群恶鬼也消失了踪影。只有那根插在寺中梅树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燃烧。
樱花已经凋谢,满树绿叶。几只白色的蝴蝶在庭院中飞舞。
晴明背对庭院而坐,正对着室内铺的云间锦榻榻米,那儿坐着平贞盛。可是,晴明和贞盛之间挂了一张帘子,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其他人都已屏退,只有他们二人。
“晴明。”贞盛的声音含混不清。他头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眼睛,嘴巴也被布片挡住,因此发不出清楚的声音来。即便他眼睛周围没有蒙起来,隔着帘子也无法看清面容。
“好不容易请你过来一趟,却没有事情让你做。”看不见面貌,但仅凭声音,晴明也可以断定这就是长了怪疮的贞盛。“正是因为源博雅大人的说和,今天才与你相见,但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是吗?”晴明垂首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