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座,不瞒您说,我早跟葛师长通了气,请他务必和军座商榷,让我们一九〇师也入城驻防!”一九〇师潘副师长终于将憋了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你……”容有略瞪着潘副师长,“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
“师座,来不及的,您一直在指挥反击战,无法分心,我不能动摇您坚守机场的决心,可我更得为我们一九〇师的弟兄留条后路啊!”
“后路,还有什么后路? 再说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想什么后路?”容有略叹息一声,“我和五十四师的饶师长一样,是不再考虑后路了!”
五十四师的任务是守卫机场,后来机场失守,按理说任务完成了就可以自行撤退,但在方先觉的要求下,五十四师师长不得不命令部队继续留在衡阳。当时该师除了一团长陈朝章的部队和师部外,一直到大战开始,其他部队都尚未归建,然而当五十四师和一九〇师联合防守的阵地被鬼子撕破一角显露败相的时候,陈朝章竟然找了船只,私自将部队撤离了战场,自此下落不明。整个五十四师,就剩下一个光杆师部了,一九〇师不得不派有限的人手加以保护。
“惭愧惭愧,容师长言重了。守土抗战,这不是我份内之事嘛! 目前我的部队私自撤离,我还觉得无颜面对诸位呢!”五十四师饶师长脸上闪过一丝红云。
“我决心和诸位一起,与衡阳共存亡,以弥补对部下教导无方之责!”饶师长语气坚定。
“与衡阳共存亡? 我们怕是进不了衡阳城了!”容有略叹息一声。这声叹息使所有人沉默起来,掩体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报告!”外面一名士兵的声音打乱了静默的局面。
“鬼子又来了?”
“不是,我们刚才抓住了一个间谍!”士兵应答。
“押进来,老子饶不了他!”五六九团梁团长好像找到了得以发泄火气的出口,“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间谍,老子不整死你!”
“冤枉啊冤枉,我是冤枉的!”此刻外面传来微带颤抖的哭腔,随着声音的接近,浑身湿漉漉的平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各位军爷,各位大哥,行行好,我不是奸细,我是中国人啊……”平子的双手紧护着一个用油布包成的包裹,他的身子抖得厉害而那包裹却被他抓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怎么抓到的?”容有略平静地问领头卫兵。
“报告师座,我们刚才看到有木筏过来就喊话,可他一听到声音就猛地往水里跳,后来有几名兄弟游过去,才把他拽了过来!”
“或许你还不知道,对于日本人,我们一向是不杀俘虏的,但这次例外。容有略目光平静地望着平子,“我们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也不指望能活几个,你今天到了我们这里,想要活着是难上加难了!”
“大哥啊,您就行行好吧,我真不是日本人啊!”平子绝望中带着委屈,“狗日的小日本,我还巴不得多杀几个呢! 您怎么这样,非把我当鬼子啊? 我哪个地方像鬼子啊!”
“鬼鬼祟祟地半夜渡河,就算真不是鬼子,也是从衡阳往外逃跑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梁团长对鬼子奸细深恶痛绝,“你说你不是鬼子,有什么能证明你不是鬼子?”
“我,我当然有……可我不能给你们。你们也是国军,怎么能这样呢?”
平子委屈地说。按他以往的脾气,除了习惯性的 “哎哎”声,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更没有胆子说任何辩解的话。如今为何变化这么大,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国军怎么了,国军就不能有点脾气?”这回容师长也来火气了,“老老实实的,别说那么多废话,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鬼子奸细,老子随时会毙了你。要命还是要别的东西,你自己掂量着!”
“我……我有……”平子嘟囔了一会儿,突然心一横,“我的东西,必须找到一九〇师的容师长当面给他,否则谁也别想知道!”他的手紧紧地护着手中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容有略一怔,脸上慢慢舒展开来。他一使眼色,一个士兵马上过去强扯平子手里的油布包。没想到这一扯竟然分毫未动,士兵 “咦”了一声,转身又来抢夺。平子也怒了,如一头发怒的雄狮:“谁敢过来? 谁再过来老子就不客气了!”
他头一回用了 “老子”这个词,胆气似乎也壮了不少,双目发出寒光。
“哟,不客气能怎么样?”容师长微微一笑,再使一次眼色,几名卫兵扑了过去。
把手的把手,抱脚的抱脚,另有两人猛扯平子手中那个油布包。
“别扯,别扯,扯烂了老子和你们同归于尽!”平子像守护生命一样守护着油布包,用嘴咬,用脑袋撞击接近的人。几名士兵在平子的顽强反抗下,竟一时无法得逞。随着 “嗤”的一声,油布包被撕成数截,一些宣纸碎片散落在地。望着漫天飞舞的碎片,平子突然惊呆了。
“军座,您的第一个任务我就完成不了!”他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手上已经停止了抵抗,剩下的数截油布包也随之掉落在地,宣纸片散落在地。
“师座,里面是一张宣纸,已经撕碎了!”卫兵怒气冲冲地将平子推开,捡起那些碎纸片。
“拼起来,看看是什么!”容有略微笑着。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把宣纸片收集到一起,很快在地上拼凑出来。
“精忠报国”四字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容有略脸色一变,语气也改了:“这位弟兄,你从哪里来?”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平子的语气突然无比坚硬。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什么也不说,要和这些人耗到底。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军座的笔迹。军座往日练笔的时候,我也总能得到他几幅墨宝!”容有略笑了笑:“你的奸细身份已经排除了,还不告诉我实情吗?”
“凭什么要告诉你们?”平子不屑一顾,一副不合作的模样。
“刚才好像听到你说,要找什么一九〇师的容师长并把东西亲自交给他,有这回事?”容有略眼色透着狡黠,“不好意思,鄙人就是一九〇师的容师长!”
“那个……什么,你就是容师长?”平子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摇头,“哎,我冒着鬼子的炮火,拼死给你们送信,没想到……”说到后面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抱歉抱歉,是兄弟招待不周,可不也为安全着想吗?”容有略竟然和平子称兄道弟起来。要在以往,打死平子他也不敢相信能和这么大的官称兄道弟,但此刻刚经历了这么大的波折,平子竟然丝毫不觉得是什么荣耀,只是不住地嘟囔着:“好好的一幅字,被你们毁了!”
“是的,那是军座的墨宝,我知道他送字的意思。兄弟你放心,军座的意思传达到了,我已经命令一九〇师的兄弟死守东岸。目前虽夺不回机场,但也要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东岸,一直到整个一九〇师打光为止。”
“这位兄弟,军座还说过什么话没有,有什么命令要传达吗?”
“有!”平子刚想说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你们真是一九〇师,你真是容师长吗?”
“是的,我是,如假包换!”容有略踌躇半天,取出一张随身的合影,“认识这两个人吗?”
“这个是军座,这个,这个就是你!”话一出口,平子好像恍然大悟,终于相信了眼前的这个人,“您就是容师长?”
“对,就是我,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士兵!”容有略拍拍平子的肩膀,“说吧,军座交代了什么?”
“军座说,他同意你们的请求了!”
“请求,什么请求啊?”容有略疑惑地看着平子。
“不知道,我听到军座在发脾气,说不允许部队撤到城里,但后来又写了这四个字,让我送到你们这里来了!”
“师座,应该是葛师长替我们求的情,让我们撤退到城内防守,如今军座已经同意了!”潘副师长提醒容有略。
“丢人,无耻……”容有略好像颇为生气,“你们就那么怕死,丢了自己的阵地,回去对得起谁!”
“师座,您先别生气。从衡阳保卫战的第一天开始,一九〇师能坚守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打到目前这个样子,一九〇师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面对数倍于我们的强敌,如今衡阳危在旦夕,一个外围阵地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保留人手坚守衡阳才是我们最终的目标。为了避免一九〇师这些残留的弟兄孤军作战被敌人吃掉,我们难道不需要尽快撤到衡阳城回避敌锋吗? 我们这样不是为了个人的生死,也不为一九〇师能留几个人,衡阳的得失才是我们最大的顾忌!”潘副师长将自己的想法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容有略虽然有气,毕竟潘副师长讲的也在理,他叹了口气:“军座都应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兄,您是黄埔一期的,您的手下都是精兵强将,饶某我惭愧啊! 说句公道话,您的这些弟兄要是都像饶某那些部下一样不告而别,连师座都不管了,那还不把人气死? 可您带的兵没这样做,已经很了不起了!”五十四师的饶师长打着圆场,“从战略上来说,目前敌人数倍于我们,保存人手和弹药与敌周旋才是我们最明智的选择。”
“但是……”容有略似乎有什么顾忌,“小兄弟,军座还有其他的吩咐没有?”
“那个……军座说,死在城内和死在城外同样光荣,但是请大家在牺牲前至少要杀足两个鬼子,否则不能死!”平子说这话时声音有点慷慨,“我想好了,我也和你们一起杀敌,不回去了!”
“不行,你必须回到军座身边!”容有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马上随我们一起渡河,我会派人把你送到军座身边。”
“不……我要杀鬼子!”平子的脾气越来越犟。
“都听好了,赶紧准备渡河器械,一小时后撤出阵地……”容有略笑了笑,不再在乎平子说什么了。
“师座! 所有的渡河准备,我早已做好了。”潘副师长微微一笑。
“你……”容有略叹息一声,“既然这样,马上就可以渡河了,到城里接受新的防区!”
一九〇师全体官兵和五十四师师部一千多人的队伍开始集合。他们在日军疯狂的追堵中连夜渡过耒水,到达城内时已是拂晓时分。
衡阳北郊,日军一支七十多人的突击队正突破三师七团阵地侵入庙前街。一营营长许学启少校亲率预备队连实施反冲锋,与敌人展开了逐屋巷战。激战到中午时将敌人击退,而许营长却不幸阵亡。
第三师周庆祥师长马上命令该营副营长穆鸿才接任营长。
战至 7 月 1 日夜,又有二百余日军突破瓦子坪第三营阵地。第七团团长方人杰指挥二营营长谢少校率部队反攻,但屡攻屡败,不得已退守到第二线预备阵地。
“报告师座,瓦子坪阵地被敌人突破了。我们逆袭数次均未凑效,现已退守二线阵地。”谢少校在电话中哭诉。
“岂有此理! 大战正隆竟敢丢失阵地?”三师师长周庆祥大怒,“传我命令,七团团长方人杰(十军军长方先觉亲属) 马上撤职,立即将第三营营长李桂禄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师座,其他团团长的处置是否需要请示军座?”旁边的参谋提醒周庆祥。
“老兄,大敌当前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阵地没守住,所有的人都将人头落地。在衡阳,军座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北门辖神渡、草桥、石鼓嘴一线是三师九团的防区。在这里,日本鬼子同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是在这里,因为九团的出色表现,周师长的三师被当时的媒体称为 “核心劲旅”!
6 月 28 日午后,大队日军猛攻辖神渡阵地。冲锋队一波波袭来,这些鬼子先是踩响了地雷阵,接着大量鬼子军官又遭遇到该团狙击手的冷枪袭击。好不容易才突破障碍物来到外壕,地堡里的机枪又响了起来,一扫一大片。等鬼子越过外壕,冲向守军阵地时,立即被两侧的交叉火力封锁,打得抬不起头来,紧接着迎面飞来成群的手榴弹……
九团阵地前躺满了日军尸体。
伤亡惨重的鬼子不甘失败,下午 2 时许开始大举增援,群炮轰、飞机炸、毒气熏、坦克碾,九团望城坳阵地也被突破。排长黄宗周继续指挥仅存的二十余名战士,与凶恶的日军进行殊死搏斗,战至 7 月 2 日 9 时,全部壮烈牺牲。第九连连长许健上尉和两个排长也相继阵亡。
城北石鼓街,第三师第九团指挥部。
团长萧圭田上校向周庆祥汇报战况:“我团望城坳、来雁塔两前进阵地连日来战斗空前激烈。三营八连、九连全部阵亡,机三连也伤亡殆尽。连排主官均告牺牲,草河北岸狭窄地带与敌背水作战,实在难以为继。为确保北门主阵地,请批准将部队尽数撤到南岸,并在适当时机炸毁草桥。”
周庆祥师长拿着电话沉思了好久,一九〇师为撤退到城内还不得不请十师葛副师长帮忙在军座面前说情,而九团如果不赶快撤回来将凶多吉少。
“可以撤退,但你必须坚守住蒸水南岸阵地。哪怕打得只剩一营、一连、一排都要给我守住阵地,绝不允许后退一步!”
周庆祥决定承担这个职责了,不管军座怎么说,先保存好部队实力,保护好弟兄们的性命要紧。
“是,人在阵地在!”萧团长电话中也向师长发誓。
各师各团都在苦撑。面对艰难局势,7 月 3 日,十军军长方先觉作出了一个日后看来极为重要的决策,命令仍在衡山、南岳一带阻击日军的第三师第八团迅速突破敌人阵地归建!
“周师长吗? 请立即查明八团位置,并告知他们已完成阻击迟滞日军任务,令其赶紧摆脱当面之敌,收拢部队转进衡阳,迅速向军师部靠拢。”
“是,马上执行命令!”周庆祥毫不犹豫地答复。
当日,三师八团长张金祥上校传达军、师部命令:“弟兄们,我们已经完成了迟滞敌军的任务,前面就是衡阳城,军长、师长都在等着我们,有没信心杀进城去?”
“有!”国军弟兄们齐声回答。
张团长调集全团所有大小迫击炮向敌猛烈炮击,当日方军长也召集空军飞机四架轰炸日军工事。这一路日军突遭前后夹击,不得不沿蒸水河北岸溃退而去。
与此同时,草河南岸三师九团用木船、竹筏架好浮桥接应,第八团按原计划在日暮时分顺利南渡蒸水进入衡阳城。
第八团胜利归来意义重大,7 月 7 日上午,方军长指示政工部门举行欢迎仪式,并发表了讲话。
“弟兄们,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集会,因为今天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既是七七抗战的纪念日,也是热烈欢迎我们英勇的第八团弟兄们胜利归来的大好日子。八团的勇士们冲破敌军的重重阻击,打破日军的铁壁合围,胜利回到本军的怀抱,与大家会师城内。在这大快人心的时刻,我提议向胜利归来的八团弟兄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我们第八团以一个团的力量就打破敌阵,冲进城来。这充分说明了日军的阵地并非坚不可摧,日军所谓的铁壁合围并非铁桶一块无懈可击。我们第八团一千多勇士们都是好样的。有了他们这批生力军加入守城部队行列,我们的力量更强了,信心也更足了。鬼子没什么好怕的,现在我们就打退了鬼子的多次进攻……有全国民众作坚强后盾,有各兄弟部队的支援和助攻,日军的围攻终将失败! 只要我军众志成城,上下一心,就进可以攻破敌阵,退可以守住衡阳这个战略核心。待周边的兄弟部队过来支援,就可以将万恶的日本鬼子聚歼于衡阳城下了。”
当日下午,第十军军部会议室召开营以上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方先觉再次发表战时讲话并对守城队伍作出调整。
“各位官长,衡阳开战以来,我与敌寇血战兼旬,成功打败了鬼子的数次进攻,这是我军各级长官指挥得当,士兵弟兄们听令用命、奋力搏杀的结果。以目前战场态势来看,可能不会像委座说的那样坚守两周即可,小鬼子绝不会甘心失败,必将还会卷土重来,更大更惨烈的战斗还在后头,因此,我们要做更长时间的战斗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