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费了整天时间读讲义，不是为了你，不是为妈妈，也不是为自己，只为了去补习时不要出丑。梅姨说过我聪明，比弟弟还聪明，弟弟读五遍才会的，我读两遍就会了，可是我连两遍都不肯读，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学校我的英文拿红字，也因为我不用功，几个老师都夸我发音好，只要我诚心背会，三课会话讲义并不很吃力，不认识的字查字典，拼音大致不会差到哪里去。我猜得一点也不错，这次轮到考我了，上次不到引起柴老师的注意，他问我缺席的原因，我说生病，他的态度还算客气，毕竟多数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了。报名的时候问过我学历，我说身体不好休学休息，我故意把年龄多填两岁，免得被他们看低，虽然我缺了课，可是我很认真，老师考不住我，对我多一点尊敬。
我打过电话给你。下课以后范丽人对我说。我知道，我对她说，我是为你才来的。范丽人真的以为我生病了，而且以为我病没有好。你还不舒服？没有，我说我根本没有生病，我的情绪很坏，不想来。范丽人笑了，人总是不知足，像你这样的环境情绪还会坏，别人怎么办？你并不了解我，我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苦。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你，你有妈妈照顾你还不够吗？虽然你没有爸爸。如果我一直没有爸爸也许好一点，可是最近我发现他就住在附近。啊！范丽人点点头，前天晚上你不上课是去看他的，他对你好不好？他根本不认识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你没有去找过他？没有，我问范丽人，你觉得我可以找他吗？范丽人一本正经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还想请你给我出出主意呢。我实在不大了解你的情形，你告诉过你妈妈没有？我不想告诉她。我问范丽人，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这件事很麻烦，因为我对你知道得不多，上次谈天你只说在你小时候爸爸就和妈妈分开了，你妈妈抚养你和弟弟，你有一个男朋友在美国，两年回来。对，都对。既然这样，你并不缺少什么，何必要找你爸爸呢？我缺少。缺少什么你说。缺少父爱。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有母爱，有爱情，还不能弥补父爱这一点？像我什么都没有，也可以活到今天。你有爱情。爱情？什么爱情？你不是美国有个男朋友，你要去结婚？范丽人笑得很苦，我要去结婚不错，可是一点也谈不到爱情。那我就不懂了，你怎么可以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结婚？我有我的计划，我要离开现在这个家，越远越好。那个人是作什么的？在纽约开饭馆。饭馆的老板，年纪一定不小了吧？他说他四十七，总有五十多岁了。我觉得很滑稽，虽然我对年纪大的男人有兴趣，但是大到这种程度不也太荒唐吗？我一直同情范丽人，不过由这件事我看她太现实了。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她。她说我的一个女同事随先生到纽约，认识了他，知道他正在找对象，就介绍给我，我们开始通信。原来你还没有和他见过面！我惊奇万分。范丽人不在意地说，没有见面怕什么？以前的人凭媒妁之言都没有见过面。你问他要照片没有？一开始我的女同事就把他的照片给我寄来了。
虽然我反对范丽人这种做法，不过从另一方面着眼，我又何尝不羡慕她呢？不论她是错是对，她总可以先做了再谈他，目前的问题是解决了，将来的日子看情形重新安排。当我听见梅姨要出国的时候，我不也希望有同样的机会吗？我不在乎嫁给年纪大的丈夫，因为我只要拿他作桥梁，到了美国我便抛开他去找你。
我和范丽人慢慢在人行道上走着，走近停车站也没有去搭车，两人倚着骑楼一根支柱继续谈话，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怎样复杂，只从我表面那阵沉默猜疑我对她的不谅解了。我知道你会轻视我，以为我拜金、崇洋、不择手段，我的朋友也有这样骂我的，都不替我想想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像你有母爱、有人爱，你走的路早有人为你打通，可是你还是不满，要无病呻吟。
我是有病呻吟，我说。你有什么病？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我。你妈妈呢？她爱她的业务，她爱弟弟。就算你妈妈疏忽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又不需要她全部的爱，因为你还有男朋友。范丽人查看我的脸色，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到这种时候，我想我能对她说什么？怎么？范丽人好奇地问我，你们吵架了？我们从来不吵架，我干笑了一下，因为他从来不跟我吵。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范丽人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想了想，才叹了气告诉她，假若有什么不对，大概他付出的太少，我付出的太多吧？范丽人盯着我说，我更不了解你了。我也不了解你，我说。
要去了解一个人，真不是简单的事，虽然范丽人在我面前坦爽得像张透明的纸，可是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太短，不能从几次谈话明白一切。时间长也不见得能帮助了解，拿妈妈来说，从小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
我不了解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不了解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