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林间,留下两个南疆女人,当前看去并非蛮人打扮,倒与中土人氏毫无区别,然而各自思绪,竟是回到偏远深山。
那个离开的老道,趁着走路这段时间,兴许也在抚今追昔。
数十年来,张陵天隐迹姑媱山,从不问津江湖恩怨,对大小事宜漠然置之,不曾有过半点留恋,许多时候不苟言笑,真如行尸走肉。
她还活着!
四个大字,就像春晨甘雨,落在麻木的身体,滋润枯竭的心田,让重逢欲望悄悄萌芽。
这种欲望,从来就未散尽,只是被风枯化,不复当初强烈。
一份尘缘,伤痛几人情怀,居然永难忘记。
无论亲人,还是情人。
事实真象,偏偏不敢坦然面对。
绿色林下,有个女人就已逃避多年,对此看破红尘,盘发为道,将人间大爱抛弃九霄云外,而今听到惊人消息,只敢默默承受喜悦冲击,冷静下来反倒有些埋怨。
姐妹三人,情深似海,曾经点点滴滴了然于胸,可是假死音讯现在才能收到,怎不悲喜交集。况且,寄托无名观的岁月,孤寂而又难耐,始终忘不了欢快时光,无数夜晚以泪洗面,正当如释重负,放下前尘旧恨,却又听到祈求的喜讯。
扪心自问,是否属于真正喜讯,又是不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这个女道,几乎六根清静,不被俗世牵绊,如今好像稍许有变,变得奇怪难懂。
桑瑜察觉到她的变化,微微皱起双眉,道:“你有心事?”
空灵子的确有心事,念及姐妹两人一别多日,似乎有层隔膜笼罩,本想吐出心间不快,登时又觉窘迫,幸好灵光一闪,找到理由搪塞,道:“出来吧!”
绿林外面,是片宽阔草地,草不茂盛,稀稀疏疏,藏身其中却不明显。话声落下,草丛轻微晃动,一个小道姑灵巧钻出,正是无名观唯一女徒。荣晓迤逦走来,停顿自家师傅跟前,嘻嘻笑了片刻,目光投落彩衣女人。
小小姑娘,玉面桃腮,眉清目秀,唇若沾露花瓣,水嫩嫩似粉荷初绽,当真秀丽无双。
桑瑜见她相貌标致,不禁暗自赞叹,一位美人横空出现,却又缁衣为道,只与孤灯长眠。
大家都未说话,气氛难免尴尬,空灵子轻咳两声,道:“晓儿,这是桑尊者,来自太阳神教。”
荣晓抱拳道:“晚辈荣晓,见过桑尊者。”
终究不肯叫声大姐,看来还是有些生分。
桑瑜思绪纷飞,但见小姑娘毕恭毕敬,亦是勉强含笑,道:“你叫荣晓?芳龄几许?”
“谁在那里?”
荣晓正欲回答,忽闻师傅厉喝,委实吓了一跳,嘴边话语也被吓回腹里。空灵子面色冷峻,紧紧盯住绿林深处,好像发现有人窥伺,不过凝视片刻,仍未见得半点动静,不得不提高警惕。
桑瑜同样察觉丝缕气息,当仁不让上前几步,道:“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阁下来了,就该现身相见,何必鬼鬼祟祟?”
“两位前辈,别来无恙。”话声响起,一条飞影掠过林间,快速朝着三人靠近。
荣晓稍微一呆,随即迎上前去,道:“陆小哥!原来是你!”
话音亢奋,极显激动,无疑是为来者而喜。不可置否,荣晓口中的陆小哥,乃灵虚宫弟子陆离,自打离开千机门,他便尾随张陵天,却因修为有限,落在后面迟迟未到,抵达时又觉气氛紧张,所以并未贸然现身,目前被人发现,只好出来相见。
陆离靠近三人,献笑以后沉下脸来,回忆林下对话切实提心吊胆,瞬间明白三人并非恶徒,且又再次笑了笑,道:“许久不见,真人气色愈好,看来近些日子过得潇洒自在。”
听得谄媚之辞,空灵子毫不动容,淡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离道:“尚在千机门那时,瞧见桑前辈我就跟来了。”
桑瑜故作凶状,道:“你都听见了?”
陆离并不隐瞒,沉重点了点头,等待彩衣女人继续问话。
桑瑜没有刨根问底,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喃喃自语:“恩恩怨怨,只在我们之间,但愿不要连累无辜。”
话里含意,显而易见,陆离自然心知肚明,想起师傅经历不凡,仍是感慨万端,同时暗自庆幸,眼前两人从未为难自己。
然而,林下对话,陆离听得清楚,在好奇心作俑下,最终摒弃所有顾虑,谨慎问起张陵天当年情况。徒弟刺探师傅事宜,未尝不是以下犯上,况且还是催人泪下的情事,桑瑜岂会如实相告。荣晓久居山野,固然向往红尘俗事,尤其男欢女爱,更是百听不厌,敢情也会问东问西。空灵子百般阻止,但是少女心性,喜闻乐见,时下趣事当前,哪会管你苦口婆心。万般无奈,或许又因其余缘故,面临少年儿女苦苦纠缠,桑瑜终于开口,款款说出前因后果。
四十年前,张陵天风华正茂,修为亦是出类拔萃,灵虚宫内绝无二人,堪称年轻一代的翘楚,曾被列为掌门接班人。
天有不测风云,一次下山过后,大好命运彻底改变。
滚滚红尘,素来就有不少是非,那是一次江湖纠纷,其间牵涉诸多门派,灵虚宫高高在上,并未遭受影响,宫中担心殃及门人,故派张陵天下山查探。世间之事,本就变幻无常,几经辗转反侧,张陵天于危难间求得安泰,并且救下一位南疆女子,凭着怜香惜玉的心护她返回。
这名女子,名唤桑蓉,乃太阳神教三大尊者之一,其时张陵天并不知情。
江湖儿女,重情重义,在这漫长归途,且又发生许多故事,导致两颗心越靠越近,最终渐生情感,以至于难舍难分,貌似立下誓言,定要永结连理,相濡以沫。沉浸爱河,当然美妙,不知不觉,张陵天进入南疆,了解到桑蓉身份,端的啼笑皆非,不知作何应对,唯独矛盾缠绵。一时之间,张陵天生不如死,徘徊诅训与情感无法自拔,然而情之一物,并非常人能够左右,经过多次挣扎,终于倒在翩翩裙下。
届时,两人坦诚相待,已然知根知底,桑蓉家族并不在意对方身份,只是殷切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于是张陵天应邀留在太阳神教,与美貌女子朝夕相处,时日长达半年有余。
在此期间,张陵天领略了南疆风情,对魔教认识逐步改变,敢情交了很多朋友,最为要好的就是桑蓉两个姐妹;因为长期以来,三朵金花形影不离,构成这种局面也就实属正常。
桑瑜身为大姐,言谈举止比较稳重,瞧见二妹找到归宿,断然替她暗自高兴;空灵子排行老三,年龄小得几岁,因为长期黏于二姐身旁,感情自然稍胜一筹,起初还对张陵天略带排斥,时日一久,欣然接受这位姐夫,期盼两人百年好合。
欢快的日子,总是万分短暂,半年光阴转瞬即逝,张陵天决定返回师门。一则说出这段情缘,希望师尊同意;二则禀报江湖情况,算是完全任务。其实,在那忐忑的内心,除了爱意缠绵,哪有什么江湖情况,无非就是做作罢了。
自然而然,不消数日,张陵天回到师门,并将自身情况告诉师尊,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灵虚宫上下,包括所有长辈,一致认为张陵天为虎作伥,那个寄予后厚之人一去不返,已在茫茫人海迷失自我。念及师恩浩大,张陵天再三解释,恳求师尊同意这段姻缘,最后弄得身败名裂,竟无容身之地。
其时,变成灵虚罪人,被困黑暗柴房,跪地反省自悟,长达两月之久。
又逢夜深人静,他透窗望天,观其月明星稀,只觉孤苦伶仃,自言师门上下没有一个知己,追忆甜美笑貌,居然如痴如醉,责怪自己冷落佳人。这般周而复始,愈加苦不堪言,终于意气用事,趁着漆漆黑夜逃离师门,径向南疆狂奔而去。
有此一举,必然引起争议,灵虚满门不依不饶,扬言要将叛徒抓回严加惩罚,让他终身不能离开姑媱山,必要时还会囚禁牢笼。计划落成,灵虚宫倾巢而出,浩浩荡荡挺进南疆;太阳神教绝非省油的灯,面临劲敌挑衅,仍旧大举进攻;最终两大门派展开拼搏,死伤百余,各占一半。而在混战当中,桑蓉被山崖,不慎跌下深谷,生死难测。张陵天痛不欲生,本欲跳崖殉情,无奈被人捉住,强制带回师门,丢进阴暗牢笼。
从此以后,英姿焕发的男子恍若变了一人,整日神不守舍,郁郁寡欢,不复当初雄心壮志,未来掌门也就越发遥远。
一段情缘,带来门派争斗,尽管敌对双方怒发冲冠,最后却在痛苦中草草了事,留下满腔痛恨与遗憾。
事已至此,本就风平浪静,不料姐妹两人怀恨在心,进言要替亲人报仇,太阳神教顾及教众安危,不愿让人无辜送命,是以千叮万嘱,不许横生枝节。姐妹两人心如刀绞,却又不敢为所欲为,只好忍着满腹苦水度日。
一直以来,姐妹三人感情深厚,遭逢此事决计痛心疾首。尤其空灵子,从小到大黏在二姐身旁,已然超过任何亲情,目睹灾难发生,委实难以承受,一度失魂落魄,不思茶饭,最终悄然离家,再无音讯。数年过罢,有人看见昔日少女,却是身袭道袍,不闻世俗百态。
桑瑜的话声落下,两个少年儿女总算了解详情,不由得百感交集,均为各自师傅打抱不平。冥冥之中,陆离又对正派多了些许认识,若要明确指出,恐怕冠以痛恨二字最佳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