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已经停了。空气里没有了簌簌而落的白雪,干净得叫人害怕,久久凝望街道上平整的雪面,会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下午一点钟,杨玄准时出现在亚男酒馆的吧台前,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把低头忙碌的刘亚男吓了一跳。
她没好气地对着空气抱怨,酒馆的食材储备已告急,猪肉和牛肉一点不剩,蔬菜只剩下青椒和土豆,路面再不清理出来,无法购置新的食材,她能提供给食客们的菜单就只剩下青椒土豆盖浇饭了。
大概因为李静香的事情,刘亚男的情绪很不好,说话间还不停地叹气。
杨玄静静地听着,也把自己当做了空气,没有插话。
一直等到一点半,宋野才喘着气赶到饭馆。
不用说,他立刻遭到刘亚男劈头盖脸地大骂,即便如此,宋野还是不得不把一个坏消息老实交代出来: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着手调查。
刘亚男大叫着站起来,把宋野往屋外哄,宋野央求着,赖在凳子上不肯挪屁股,并向杨玄投去求救的目光。
杨玄忽然用平静口吻说:“你是在侮辱自己的理想。”
刘亚男停下来,看着杨玄。宋野也息了声音,接受杨玄的批评。
“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治安,保护公民利益,预防、制止和惩治违法犯罪活动——在成为警察前,你曾大声地颂念过这样的誓词吧?”
话虽然说得刻薄,但杨玄看上去并不愤怒,脸上的情绪跟所说的内容不大吻合。
杨玄继续说:“不是吓唬你,就在你昨晚睡大觉的时候,那个被你称作‘美女’的鲜活生命,或许已经从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宋野沉重地低下了头,杨玄没有热度的声音,狠狠地敲击着他的心灵。
事实上,宋野昨晚曾努力尝试向值班同事们解释,但大家都说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们说:“许多年轻人只是因为一时意气离家出走,上演一出出闹剧。在确认有调查必要之前,为这样的事情浪费警力,不值得。”
所谓“有调查必要”,按照宋野同事的说法,就是:“除非失踪女孩有明显被侵害的迹象。在这起失踪事件中,报案人只是说有好几天没有联系上她的朋友。这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是很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值得调查嘛。”
被泼了冷水,宋野带着不安的心情睡了一夜,今天早上又被派了任务:整理内务。
所谓整理内务,就是扫雪、拖地、擦桌子。
有几个老同事偷懒,把本该他们做的事,都丢给了宋野,美其名曰“锻炼新人”。
宋野埋头苦干了一个上午,结束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连午饭都没吃就匆忙赶了过来。
所以,此刻被刘亚男和杨玄这么劈头盖脸地臭骂,他的心里多少也有委屈,鼓着嘴不说话。
刘亚男坐到椅子上,侧对着两人,好像在叹气,大概是被杨玄那句“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刺激到了敏感的神经。
杨玄没有去安慰刘亚男,忽然站起身来,对宋野说:“走吧,帮你的同志们确认一下,这个案子有没有调查的必要。”
宋野惊讶地看着杨玄,他并没有把昨晚的事说出来,但杨玄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过宋野与同事的争论。
“简直神了,难道他昨晚在门外偷听我和同事说话?”一时间,宋野的心里有这样的错觉。
宋野站起来,看着正伤心的刘亚男,想要安慰几句,但估计刘亚男正在生自己的气,无奈之下,什么也没说,很不好意思地跟着杨玄出了门。
确认了报案人的具体地址后,宋野像犯错的小孩跟着家长一般,尾随杨玄,走向江晨园。
江晨园距离亚男酒馆不到一公里,中间隔着二环公路上最大的一个十字路口。
这座小区建起来时,还没有现在的二环路,小区里的建筑看起来都很陈旧,清一色的六层楼。当时这里属于郊区,等到二环路铺好以后,周边的房价突飞,之后再建的小区,都是二十多层的高楼。江晨园原来的住户们,经历了十几年的打拼,大多已成为这座城市如今的中流砥柱,他们陆续搬离了矮旧的老房子,住进新购置的高级公寓。于是,江晨园有大批旧房空置出来,被出租给远到城市谋生的年轻人。
按响门铃,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屋里的人走到门后,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打开了铁门。
是个女孩,看上去很年轻,二十来岁。此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钟,但她好像刚睡醒一样,眯着眼睛,神态很疲惫。
她只把门打开了三分之一,看到宋野身上的制服后,一直握着门把的手才放下来:“是警察吗?”
“是啊,我们是方庙派出所的民警,这是我的工作证。”
宋野把工作证递给女孩,上面写着“见习”的字样,但女孩没怎么仔细看便又还给了宋野。
宋野继续说:“我们接到范冰女士的报警电话,所以过来调查。请问范冰女士是住在这里,没错吧?”
“是啊,范冰就是我,”女孩的口气,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冷漠,她把门正式推开,意思是请两人进屋,但嘴上没有这么说,直接转身,嘴里慵慵懒懒地喃着,“你们来得挺快嘛。”
宋野以为她是在讽刺警方的办事效率低,撇了撇嘴,望了一眼毫无表情的杨玄。这时,又听到女孩很坦诚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呢”,才意识到她不是在讽刺,而是压根没指望报警会有用。
走进大厅,满屋的垃圾,看得宋野的眉头紧皱,他虽然是男人,但做警察让他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看到混乱的房间,本能地厌恶。
范冰在冰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瓶可乐和一瓶雪碧,很随意地放到客桌上:“虽然是冬天,但你们男人应该不会排斥喝冷饮吧。”
宋野听了,表情很古怪地扭曲起来,眉毛一高一低。对于这位名叫范冰的女孩,实在没什么好感,生活习惯邋遢到没边沒际,说话的口气也没有平常女生的那种礼貌和矜持,有些阴阳怪气的。
“随便坐吧,房间很乱,但坐的地方还有,”范冰把沙发上的抱枕和毛毯胡乱扔到一边,打理出一块空地,“客厅是公共区域,一般都是静香打扫,她不在,哼,才过了几天就乱成这样。”
这时,杨玄撇开范冰的闲话,直接开始提问:“这里一共住了几个人?”
“四个人,都是女孩。”范冰回答。
“一人一间房吗?”
“嗯。”范冰点点头,挑了挑手指,帮忙数着,“一,二,三,四,”指到东边一间屋子的时候说,“那就是静香的房间,门锁了。”
宋野点点头,插话问:“其他两个人呢?”
范冰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两间屋子,不无嫌弃地说:“都在睡觉。”
“你们都睡得这么迟吗?”宋野问。
“熬夜习惯了,不过她们也可能醒了,关着门做自己的事而已。”
“可你们不用工作吗?”宋野感到很奇怪。
“这种天气,怎么工作?”范冰反问了一句,“为那点钱卖命,谁都不会干吧。”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吧。”
范冰虽然不掩饰,但也不愿多聊自己的工作,只吐露了“酒吧”两个字,就闭上了口,不再详说。
宋野看向杨玄,已经不知道再问些什么。
杨玄明白宋野那求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接过话,问范冰:“你们三个人谁跟李静香的关系最好?”
范冰耸耸肩,半带着猜测说:“应该是我吧,她们两个就像这样,一回来就钻进自己的房间。”
杨玄点头,终于触碰主题:“那你能跟我们说说,关于李静香失踪,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范冰稍微思考了一下,说:“13号晚上,她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不知道去哪了,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
“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我是说,她夜不归宿,以及不接电话不回短信。”
“没有,基本上,她下了班就会直接回来。打电话给她的话,如果她正在忙,会立即回短信告诉我的,等忙完了也会记得给我回电话。她的记性很好,生活很有条理。”
说到这里,范冰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女性的柔软和担忧。
“你今天有尝试过再给她打电话吗?”
“打过,但是已经关机了。”
杨玄好像有了警觉,立刻问:“你的意思是说,昨天,李静香的电话还没有关机?”
“是啊,一直打得通,但是没人接。”
这一点非常奇怪,杨玄和宋野对视了一眼,但宋野的表情一知半解。杨玄让宋野用手机尝试拨打李静香的号码,果然,已经是关机状态。
杨玄继续问范冰:“你说她是13号晚上出去的,你是否知道她出去做什么呢?”
“知道啊,”范冰很干脆地回答,“其实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这件事。静香那天出门,是为了跟男朋友约会,所以晚上她没回来,我也没太在意。我以为她跟男朋友去做‘好事’,不想打扰她,所以也没有发短信问她。”
说到“好事”,范冰挑了挑眉,说得很委婉,但想来面前的两个男人能听懂,她继续说:“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才用微信联系,问她进展得怎么样,可她没有回我。我很八卦,就着急地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是她也没接。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我,我觉得很奇怪。”
范冰看了杨玄一眼:“就像你刚才问的,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过。但我想,也许她跟男朋友在一起,高兴过了头吧。这么想的时候,我当时还有一点生气,我不喜欢别人重色轻友。”
范冰撇了撇嘴,继续说:“可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才真正开始担心。我在想,她有没有可能跟男朋友关系破裂,因为伤心才不回我的电话呢?”
范冰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雪越下越大,这种想法就越来越让我害怕,要是她真的因为伤心失意而流落街头的话,在这样的天气里,实在太危险了。但我也没办法出去找她,所以16号下午,我实在忍不住,想到了报警。”
范冰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完,杨玄没有打断她的叙述,一直等范冰说完,才就她的叙述提出疑问。
杨玄说:“为什么会猜想她和男友的关系破裂?这是有根据的吗?”
范冰努了努嘴,回答:“唔……其实,也不能说他就是静香的男朋友,因为她俩的关系还没有正式确定。但静香似乎对那一晚的约会很有期待,说是那个男人很有可能要在当晚向她正式表白,确立关系。所以成功和失败都是有可能的,虽然静香对于那个男人喜欢她这件事,很有把握,但是你知道,男人嘛,哼……”
范冰略带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瞧了瞧屋子里的两个男人,把要说的话留了白,令人回味。
宋野忽然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他可是堂堂男子汉,不是可以被随随便便归类为“男人嘛”的。
杨玄完全没有被干扰,继续问:“是有家庭的男人?”
“这倒不是,他俩都是单身,是正常的男女恋爱,但他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已经很久了。那个男的,一把年纪了,还要玩初中生那一套,一点也不干脆!”范冰的语气带着不屑,很值得玩味。
“你见过那个男人?”杨玄没有任何停顿,继续问。
“见过,”范冰一口回答,喝了一口桌子上早就打开的汽水,忽然说,“也许你们也见过。”
听到这话,宋野大惊,瞬间瞪大了眼睛,问:“我们见过,是谁?”
“哎呀,就是马路对面那家餐馆的老板,曹家驴肉一号店,不会没听过吧?他叫曹明俊。”范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