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脸上耳廓上，只要是裸露的地方都遭遇到了荆棘的袭击。植物们的挽留总是那么直接，赤裸裸，这个拉你一下，一道血印子，那个扯你一下，一翘屌翻。一道道的血愣子，旧痂未结又添新疮。没有烂掉的松针，与树根下的苔藓，踩在上头似溜冰一样滑爽。只是有跌出地球奔向宇宙的危险。葛根藤老虎藤都是摔跤中的佼佼者，下绊子扫蹚腿更是它们的拿手活，不是摔得嘴啃泥，就是摔得眼冒金星脑子里浆糊直晃悠。当然跌得啊哟皇天的也不敢喊出来，打掉的牙齿往肚里落。谁要自己是国军不喜，皇军不爱的“我是谁呢？”到现在施耐德也没有搞清楚，自己倒底是谁。这身子是日本人的，大概是十之八九的事实了。这让他感到危机四伏。朝不保夕。
遇草木茂密的地方，平常会躲着走的，拼命往里头钻。没人去的地方，就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也比有人的地方觉得安全。何况荆棘。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势异时移，想法也跟着变了。当然代价也不会小。
得感谢那红毛姑娘给的百衲衣。不很耐寒，对付那些枝枝桠杈的骚扰，倒是最佳的武器。遗憾事是不知道红毛女家的住在哪里。要是知道的话，他就想着逃到红毛女家避一避风头。四川兵想必会追捕他的。当他们发现他不见了后。那两名吸大烟的川兵会不会受到处罚？他不清楚。希望不会吧。相对于前面两个，后派得这两位对他的态度真得就象是观音菩萨在世了。
往哪里跑呢？天地之大，一时间居居然发现，竟然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这倒霉的人就是不一样，人家穿越当王爷当妃子，最不济的也会混个风流的穿棱于花街柳巷的流氓当当，自己倒好，穿越穿成了日本鬼子，这简直比穿越成为一只人人喊打得老鼠还要麻烦。老鼠再如何招人不喜欢，倒不至于让每个见不到它的人都与它玩命吧。好在在澡堂里把那一身狗皮脱了，自己又说得一口的普通话。冒充一个中国人，还是会有人信得。
真他妈的搞笑，自己本就是一个中国人。怎么换了身皮囊就变成日本人了呢？
还有一件憾事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自己会跑到抗日战争的年代，自己就多看些抗日方面的书了。那样，面对如今如此不堪波云诡谲的窘境，应对起来相对也会从容些。
他就这样一边跑着一边想着。象一位精于思想的思想家。要是这位思想家的脚有他的头脑一样快的话就好了。他就会象西方人传说中的穿上了七哩靴的魔法师一样，一步就跑出七哩地去。可惜，腿显得有些短，气也喘得厉害。
他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要说有目标，那就是跑得远远得。不要被川军还有日本人抓到就好。抓到了就是死路一条。
就这样在茂密而又阴暗的丛林里钻了好几分钟。心里头突然打着鼓儿的，别碰到什么野兽身上，据外婆讲，她小时候，还桥周围的各个山头上都有狼野猪乃至老虎活动的身影。这要是让自己碰到了，-------。紧张升级，对人类的恐惧加上对野兽的恐惧，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蛇也是他所畏惧得。竹叶青就喜欢竹林里活动了，还有土拨蛇，也就是书本上所说的腹蛇，毒性除了稍逊于响尾蛇外，是巨毒蛇中数一数二的。还有毛毛虫。所有的毛毛虫，他都觉得是外星生物外来物种，天生就害怕。
怕这怕那，这让他看上去真地是离男人的资格越来越远了。可是没有办法的事。事实就是这样，不说出来，并不代表他不怕。
他迟疑着要不要还要在这些密林中潜行。万一碰到蛇什么的，想躲都躲不掉。可是突然想起此刻正是冬天，蛇都去冬眠了，哪里来得这蛇那蛇，不由得哑然失笑。忐忑的心也才放将下来。
刚刚把心放到心窝窝里。心突然扑通一声坠了下去，仿佛要从肛门口处滑脱出去。怎么回事呢？因为，他懵里懵懂地一路逃窜中，出乎意料地一头扎进了宽敞得无遮无挡的开阔地带。
林子并不很大，很快地就到了尽头。
眼前是大片广阔的农田，以及星罗棋布的河布湖泊交织在一起。其间点缀着一些栎树柳树刺槐类的树木。有乌鸦还有麻雀在枝头翻飞着上下。收割后的稻田里，稻草挑走了，只剩下草桩桩子戳在水田里。大部分已经腐烂，将周围的积水泡成酱油般的黄色。不远处的两块水田相交处的田埂上有一小片，葱笼的野草逆时而生，绿油油地，引得一头壮实的水牛在那里咀嚼，发出咕哧咕哧的咀嚼声。吐涎从两边的嘴角斜逸出来，看上去吃得非常得尽兴。就好比不在九十月份里的春节吃到了带黄或者带膏的大闸蟹。
牛脊上落着几只身姿挺拔的白鹭。有的单腿独立，有的眺望着远方，都是一副逍遥而又自得的模样。
身材健硕的水牛，显然是被他这个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的灵长类动物给惊着了。睁着一双呆荫而又水灵的大眼睛，显得非常得无辜。看着同样显得很无辜的施耐德好长一段时间，这才重又把头低下去，啃着冬日里那一小片难得的绿色。几只牛蝇这里虰一下那里虰一下，惹得它不时地要舞动起尾巴来，这里拍打一下那里拍打一下。
那几只原先停在牛背上的白色鸟儿，早惊得扑腾到了天际里。盘旋着，审度着来自地下的危险有多厉害。确信没有什么危险的时候，这才一只一只序齿排班地落下来。有一只落在了一根枯死的树皮斑驳的杨树头上。龟裂的树皮里蚂蚁与蚂蚁的粪皮几乎填满了树皮与树茎，将树皮一点一点往外挤压着，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一只则向着远处的地平线飞去。一只却重又回到牛背上。不小会儿就将头伸到自己的翅膀底下，打起盹来。
逃跑奔命的人，最怕日头昭昭，朗朗乾坤了。开阔地可不适合逃跑。川兵们追将上来，五里地外就会发现自己行踪，那还跑得了？
想都没有想，掉头往回便跑。原路折回来有七八米，再次折将回来。这次改作沿着树林跑。
张皇失措的人又有几个有脑子的。脑子里全都被怕裹挟着。一团浆糊。就象古语所说的，惶惶如漏网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
猛然间一声霹雳在耳底里炸响，“汪~!”惊得他是魂飞魂又散。就发现自己扎进了一张渔网里，一条在鱼网边晒太阳的大黄狗受了他的惊后，发起火来，冲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大声叫唤着。那一声所谓的霹雳就是那条大黄狗被他吓到这后所发出来的声音。不是霹雳胜似霹雳。
“怎么搞的，你这人真是，这么一张大网晒在这里，你看不见？”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眼前。眼见得他是一个白嫩面皮的年轻人，顿时赶紧把嘴闭上，生怕年轻人马上起来将他暴打一顿似地，露起怯来。白嫩面皮的年轻人在还桥这样的小地方可不常见，看似并不是本地土产，更象是城市里出身体面的人家的公子哥儿。大体上城里人是最需尊重的，就象刚出娘胎的婴儿最需要奶水的滋养一样。中年人现出一副恭敬的表情来。
而面色古铜的中年人表达尊重的方式，显得有点特别，抬起袖笼来，狠狠地擦了擦鼻底处的两条青龙。擦完之后，冲他笑了笑。就好象美人画完两个小时的妆后，冲着男票发出的自信的略感歉意的微笑。大意是说，如此，完美!
“帮帮我!”在中年人收拾鼻底处的分泌物的同时，在与渔网的较量当中，施耐备同时也败下阵。为了躲避那条大黄狗舔过来的舌头，以髋关节为圆心，不停地画着圈儿。这样的规避动作，让大黄狗很恼火，不时地发出低吼。看他的眼神愈发象看一顿丰盛的晚餐。一面要对付狗，一面又要从网中脱困出来，边上还有一个意欲不明的壮汉。情急之中，施耐德不但没有从鱼网中脱身，反而作茧自缚，越缠越紧，越是挣扎，留给他活动的空间就愈小。“好了!好了!”中年人既象安慰他不要再挣扎了，又象是劝那只面目狰狞的土狗不要那么凶好不好。终于将狗关进门里了，中年人这才回过头来给他解脱。这时，渔网已经将不安分的施耐德裹得象枚端午祭的粽子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好在嘴还能张，能冲人呼喊救命。
“网没用了!”中年男人解网的时候，泄气地不停唠叨。埋怨是埋怨的口气，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敢看他的脸。那是一张没有见过世面的脸。活了四十多年，连还桥地界都没有离开过一步的中年人。他的处境是卑微的，他的人格是自轻自贱得。他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值得夸耀的本领，就是随时随地都能分得清自己是谁，站在面前的人是谁。他们的腰是极其柔软，哪怕每天早上起来，都痛得直不起来。那一种习惯性的卑微。就象少数人，生下来就习惯于颐气指使一样。
被网网住了的施耐德从网眼里看到的中年人是扭曲的，等他从网中脱困出来后，再看那张古铜色的脸时，施耐德就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
想起来，那张脸自己确实见过。于是，不由得兴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