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人
马场离市区有将近有四十公里的路，离外婆家五公里不到。看看钟点，快四点了。母女俩商量后决定到外婆家歇一晚上再说。快到外婆家时，施哲远打来电话，问烧香结果。
社会上人们将那些长着国人脸孔，思想方式生活方式都西化了的国人，称为香蕉人。饶国雄现在也可以说是另一类的香蕉人，有着现代人的躯壳，内里却是一副过去人的心肠。而官场上则存在着另样一款香蕉人。信仰上的香蕉人，作为建国的理论基础，法理上存在的基石，唯物论是他们必需的也应该是唯一的信仰，然而事实上，许多人，一面在场面上大肆抨击唯心神鬼论的可笑，背地里，却是见庙烧香见菩萨磕头。他们对所谓信仰的坚定执着程度，比起那些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还不如。他们的信仰就是荡妇的裤腰带。施哲远几天前还是个标准的马克思唯物论者，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论者持轻蔑的怀疑态度，然而事情真地棘手到科技也束手无策的时候，他那看似坚定的立场就开始动摇了。就象伟大的科学家牛顿爵士，走至晚年，面对耶酥嗲嗲的召唤，亦竟毫不犹豫地投入主的怀抱，唯神起来。
听说儿子与老婆要在丈母娘家歇一晚上，施哲远前所未见地流露出对儿子的关心来，要赶到丈母家来，被谢飞制止了。指派他到“小九华”去勤些香火回家。为了儿子以后再也不能无视菩萨佛的存在了，吃斋念佛将会成为他们夫妻俩日后生活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用“观音娘娘”的话说，这是他们儿子无法改活的最主要原因。施哲远如蒙圣谕，赶紧照办去了。过了三岔口，下个百十米的缓坡便是车站。“到家了!”老太太心情复杂地看了外孙一眼。就看见外孙的视线象是被什么东西给勾去了似地。老太太顺着饶国雄的视线望去，就看见车站门口，一个年纪与外孙相仿的男孩子正跪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痛哭流涕地在说着什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司机是一个促狭鬼，有意在那男孩子的边上停下来。刨去发动机的声音，车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男孩子的乞求声。“贱人，滚!贱人，滚!”女孩子脸上挂着寒霜，象驱赶一只人见人弃的臭虫似的，一个嘴巴子接着一个嘴巴子抽在男孩子的脸上。相较于男孩子死死地抱住她双腿不放的窘迫而言，她更享受那一个接一个嘴巴子所带来的快感，“松开，你这个贱人!”女孩一面打一面骂，耳光的声音愈响诅咒的声音越大，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份喜悦。说她想摆脱男孩的纠缠，莫若说那样的纠缠正好是她所稀罕与很久很久以前就很是期待的。女孩面容姣好，身材一般。远没到一笑倾城二笑倾国的地步，而那个男孩子，就象是中了邪似地认定了她，是他此生不可或缺的维生素氨基酸碳水化合物。
女孩子沉浸在一种虐人的亢奋当中。被羞辱的男孩子似乎也沉浸在被虐自虐界限模糊的，靠牺牲自我带给自己的变态的喜悦当中。男孩女孩都进入了一种妄我的境地，享受着各自能够体会的喜悦。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流目光视若无物，或者说是当成滋养他们成长，与他们的叶绿素光合放射出氧气的阳光。难为情是别人的，不属于他们。车站上人流如织，行色匆匆，现有的世道下，大都见怪不怪，喜滋滋地看着，只是脚下依然如顾地行着，少有的古董会投来一副厌恶的目光而后翩然而去。
稍有点社会阅历的人，面对此种状况，都会采取以上莫不关己的态度。让发生在小情侣之间的情感纠隔，凭借他们自身的能力去解决。任何人插手其中，都不会讨好。
“宝贝，我爱你!不要离开我”男孩子象牙痛一样哼哼着爱的恋歌，一面享受着女孩密如雨点的耳光，女孩子则一面唱歌一样诅咒着，“贱人!你个死贱人!放开我，放开老娘!”一面施展出浑身解数，将男孩子打扁了搓圆了发心满意足。撕打中传来了裂帛之声，男孩的衬衫门襟那儿撕裂了，露出男孩干瘪而又苍白的小胸脯来。“打我吧!你再怎么打我，我也爱你!”苍白的胸脯挺起来了，表白着他爱她的决心。“不，贱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喜欢你这样的窝囊废了!”女孩子骂着，顺势在那已经扯开的地方又加了把力气。两颗钮扣蹦跳着从衣襟上下来，落到地上，一颗寻了个人缝溜得没影了，一颗在地上跳了跳，弹在半空里，落在了一个人的手心里。那人不是别人，便是我们此书的主人公之一的饶国雄。饶国雄早已是血灌朣仁，被扯掉的钮扣刚刚跳到他的近前，他也就就势接在手心里，而后想都没有想一下就将那颗钮扣没头没脑地朝那跪在地上的男孩子的头脸砸将过去，“你他妈的也是男人？”砸过去的钮扣还没有到脸，怒不可遏的饶国雄就已经等不及了，一脚踹在那个男孩的胸口之上，将男孩踹倒在地，然而立马骑将上去，“你他妈的死了算了，带得我们全天下的男人都跟着丢脸!”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将饶国雄的脸都气变形了，连着两记老拳揍在那男孩的腮上，那男孩子的两边的腮帮子立马肿起老高。再想打时，饶国雄就发现两只胳膊被人从后头给架起来了，“别打了别打了!”先还有些愣神的谢飞这时也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关你什么事，你打他干吗？”两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愤怒中的饶国雄给拉到了一边。谢飞埋怨着儿子。“是啊!人家的事你少管!”吓得心里呯呯直跳的外婆出于她那蓬勃的责任感也忍不住过来责备他道。
刚刚还威风凛凛，在男友头上作威作福的女孩子，此刻，面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也禁不住花容失色，“神经病，关你什么事!”女孩子轻声地嘟嚷着。
“你说什么，你骂他什么？找打是不是？他惯你，我可不惯你。太不象话了，大庭广众之下，再怎么不要脸，你也不能这样去羞辱人家。你以为就他一个人不要脸，你其实比他更不要脸，你知道吗？”不待儿子出马，做妈的这时出马了，冲着那个女孩子恶声恶气道。
“走，我们走!”也许是觉着需要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需要携起手来，共同面对，女孩子居然走到被打的男孩子面前去拉他了。连遭打击的男孩子被打懵了，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面对女孩子主动示好的手，以为那手是饶国雄的，比划着还要打他呢，髋骨为轴驴子拉磨一样在地上转着圈儿躲闪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直到女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瘦弱的肩头扛着他，将他扛离地面，他才反应过来是他女朋友，顺势爬了起来。困惑得喃喃道，“他为什么要打我？我认识他吗？我惹他了吗？”女孩子把头摇摇，“我也不知道!”
“我为什么打你？”直到此刻饶国雄依然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做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你哪里有丁点男人样子，男人膝下有黄金。你呢？!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是全天下男人的耻辱。你如果是男人你就应该知道，男人之所以为男人，一生只跪三样东西，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不跪权势不跪财富，哪有象你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跪在一个女子面前哭泣求饶的。简直恶心到家了!老子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你这么恶心的男人了。不自重焉能让他人尊重呢？不自爱，焉能赢得他人的爱？”
“讲的好，我儿子讲的好!男人就应该有些骨气。君子何患无妻!象你这样的男孩子，是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的。”谢飞被饶国雄的弘论给征服了，鼓起掌来，鼓躁道。围观的人群随即也发出稀稀拉拉的掌声，以及附和声，“现在的男孩子，女性化真的是越来越严重了，动不动就哭哭涕涕地，哎!”
“男性女性化，女性男性化，在这个女汉子横行的潮流下，男子汉未必有他的生存空间哩!”也有那老于世故的，向那些发出感慨的人发出警世一问。可是大多数人似乎对饶国雄出手打人一事，都抱着一种姑息纵容的态度。恍惚间在沉闷的盖子间隙呼吸到了一股陈旧而又古老的女儿红的酒香。窒息既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魇，重新体味一番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又难以保存长久的气味，便不失为死而无憾的一个明证了吧!
“古董!”女孩子终于缓过神来了，给饶国雄一个大大的眼白，“跪女朋友的男生多着呢，你管得了？多管闲事!”知道那个凶神不知所谓，虽然残暴，可是有好几个人架着劝着，量他也耐何不了自己。再说这些钢铁直男，历来是不屑于与她们女生一般见识的。想到这里不由得胆又肥将起来了。
“看不到我自然管不了，只要我看见了，我就要管。”
“太平洋警察，你管得还真宽哩!走，我们到派出所去，打人还有理了!”女孩子扶着那个男孩子一腐一拐一地过了马路。再过去一点点，就可以看到一幅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派出所”。谢飞与外婆同时紧张了。“快走快走!”“回家回家!”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催促着老少三人赶紧离开，省得民警来了，将饶国雄抓了去。世上的很多人的所谓好心，其实并不是基于同情心的，而是看着谁强谁厉害，便向着谁的。这也许是人类之所以历经世间万苦千辛，生生不灭的最主要原因吗？崇拜强者，弱者相残。
外婆拉着，妈妈推着，三人离开车站。这时堵在大门口的班车才陆续进站。隐约中那一男一女进了派出所所在的弄口。“快点，”谢飞急得象只没头的苍蝇那样，左蹦右跳地催促着儿子，“跑快点啊儿子，你才从拘留所放出来，再关进去，就不是十天半个月了，快快快!”
“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拘留所是什么地方？”打人在八十年前，一九三八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人们习惯于用皮锤子解决争端。只有女性才会叽叽歪歪地吵啊吵。男人与男人之间是不屑于动嘴的，那是一种示弱的表现，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靠武力。一方将一方打服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在饶国雄的脑海里哪有打人犯法，侵犯他人人身安全这样的概念。对于母女二心急火燎地催他躲避，大不以为然。直到谢飞提到他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
“干了坏事的人，才会被关进拘留所的，”谢飞解释道。
“那我之前干了什么坏事呢？”可喜的是，饶国雄开始有了某些代入感了，进入到新的身份，施耐德的角色里。
“具体因为什么事，我和你姥姥也不太清楚，只听人说，”
“这么说，我之前杀人了？”饶国雄抓耳挠腮，寻思道。
“杀人就不是进拘留所了，要进看守所了!”
“不要讲话了，快些跑吧，民警出来了”外婆比母子二人紧张多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的，至今还能看到二十里外的红花尖。给小偷望风的同伙一样，看见通向派出所弄口处出现藏青色的制服身影，身子绷得老紧了，呼吸急促。随着警察一起出来的还有那个女孩子，就看她象最新型的相控阵雷达一样，不只是眼珠子最大角度地转来转去，身体也跟着抹来抹去，搜索着，警惕的样子，又象一头嗅觉灵敏的猎犬。加之还桥又是一个衰老的小城镇。就象遍布中街颓圯的徽派建筑一样，本应尘封在记忆里相册里的，却又不合时宜的活着，带着满满的负罪感似的流落风尘。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是稀罕的。年轻的，翅膀硬些的便飞离了这里，到远方的大都市里去啄食，幻想着大都市里有他们的一卧之地。将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留在了这里，当然还包括他们有精力去种却无力经营供养的下一代，留下来让他们的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去抚养。老的老，小的小，这是小镇的基本特征。象施耐德，或者说饶国雄这样年轻人是少之又少的。在一群中老年人当中，所以就显得特别地惹眼，那位女性雷达很快便将他给锁定了，“那个逼娘养的在那里!”那个女孩子发出战斗般的尖叫声，指引着警察前行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