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她半夜睡醒,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她从床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偷偷往外看,原来是娘和阿作两人在抱头痛哭,却见阿作的脸肿得跟桃子似的,身上的衣服也烂了,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过,她娘靠在阿作的怀里,疲惫不堪,衣衫凌乱,左脸上也是五根红红的手指印,双手紧紧的抓着衣襟半天不放,两人哭得都喘不过声了。好半天,才听阿作问,“为什么?小姐这是为什么?老爷夫人向来慈悲待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却为何我们阮家落得如此下场?当初一个梁绍还不够吗?为何还要让小姐遭受这些人的凌辱?!老天爷真是太不长眼了!为什么?”阿作当时的表情,那语气里的悲愤,花凛现在想来都直打哆嗦。不知道是因为提到阮氏夫妇还是梁绍,她娘哭得更厉害了,阿作却不再做声,她偏着头,屋檐下的光摇摇晃晃,照得她的脸模糊不堪,却显得异常冷静。
“小姐。”阿作突然认真的唤了一声阮青青,将她扶起,又让她在石凳上坐下,而从始至终,她娘就这样抓着阿作的手臂不放,可怜楚楚的望着阿作,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们逃吧。”
她心里一惊,却听她娘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阿作反抓住她娘的肩,轻摇了一下,似要将其摇醒,“小姐,四姨娘不会再给我们机会了,如果我们再不逃,下次我们面临的就不只是鞭子跟耳光,她一定会逼你接客的。”
她看见阮青青瘦弱的身躯颤了一下,却还是摇头,只听阿作急道,“小姐,你不能再犹豫了!”
“可是……我们根本就逃不出去啊!”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你忘了我们上一次逃跑的结果?”
阿作却道,“可我们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啊,反正横竖是死,还不如一试!”
阮青青似有了犹豫,阿作声泪俱下,哭道,“小姐,阿作本就是个下人,即使在这青楼里被人作践,阿作也只怪自己命不好。可是小姐,你不一样,你是……老爷夫人临终的时候将你托付于我,你叫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那么多人糟蹋。以前你四姨娘还算给你两
阿作还能代替你打发那些下作的男人,可如今你的地位不比从前,四姨娘也越来越没有耐心,阿作只怕……以后再也保护不了你了啊!”
阮青青抱住阿作,嘶声痛哭道,“阿作,好阿作,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你埋怨我吧!你恨我吧!”
“小姐,阿作不恨你!阿作一点都不恨你!只要能保护好小姐,阿作什么都愿意做!别说代你跟那些臭男人睡觉,哪怕你要阿作替你去死,阿作也二话不说!只求小姐能够平平安安!”
阮青青已经哭得出不了声,阿作轻轻擦干她的泪,扶她站起,再次重复道,“小姐,我们逃吧!”
那一瞬间,花凛觉得阿作跟娘亲就要化作两只蝴蝶悄悄的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了,无尽的恐惧向她袭来,她用尽全身力气踮起脚尖,站直身体,奋力推开窗,朝阮青青大喊,“娘!”
只是这一声唤,阮青青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再次夺眶而出,阿作愣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花凛会突然醒来。只见阮青青奔进屋一把搂住花凛,哭道,“阿作,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们走了,花凛怎么办?!”
“我不能丢下她!她是我的孩子啊!”
听见阮青青这么说,花凛胖胖的小手紧紧抱住阮青青,也跟着哭了起来,“娘,您不要丢下凛儿!求求您,您不要丢下凛儿,凛儿会很乖很乖的!”
阿作见阮青青被花凛死死缠抱住,大概是羞愤难耐,竟一把将她从阮青青怀里拽了出来,怨愤的吼道,“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那个虚情假意的负心汉爹爹,小姐又怎会受这么多罪!你这个孽种,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你折腾得小姐还不够吗?现在还想看她受苦是不是!早知道当时我就该狠点心一把将你淹死在那脸盆里!”
小花凛哪经得住这么吼,哇的一声放声痛哭,旋即改抱住阿作的腿,口中不断哀求,“阿作不要丢下花凛,阿作不要丢下花凛!”
任阿作怎么甩就是不放手,仿若这辈子她就跟定了她。小小的身体就这样蜷缩在阿作的腿边,哭得撕心裂肺。
从小的时候,楼里的阿姨们就会斜着眼,带着嘲弄的口吻问她,“花凛,知不知你爹是谁啊?”刚开始她总是摇头,然后阿姨们就会说,“你爹啊,霍,那可有名了,咱们这兰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是吧?”所有人都笑,花凛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又听她们说,“梁绍,那可是咱们兰城首富梁老爷的独子啊!风流倜傥,可不知迷刹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她会傻傻的问,“爹爹,梁绍?”然后阿姨们就又开始笑,用力戳花凛的额头,“你呀,可别跟你娘一样痴心妄想,以为梁大公子给了个种就可以跟他攀亲带故。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哪怕你阮青青再美貌那也不过是人家无聊之时的玩物,你呢,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后果,还真以为自己是梁家小姐了不成。”花凛还不太懂,但下意识的她不喜欢阿姨们说的这些话,久而久之她也会反驳,“我娘才不是玩物,我也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哼,只有玩物才会想要就要想丢就丢!你跟你娘不是玩物是什么?”小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更不懂得怎么吵架,哪敌得过这些风花雪月里摸爬滚打的女子,只能任她们说去。心中却是慢慢的种下了恐惧,也慢慢的认识到,原来她们是被她那个从未谋面过的爹丢弃了,因为传说中的梁公子已经娶妻生子,娶的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生的是玲珑剔透的两个千金,哪里还会记得她跟她娘呢。那恐惧就这样在心底里扎根生长,直到有一天楼里的新花魁月娘说有一天她娘也会抛弃她,内心的恐惧就这么爆发了,她抱着月娘又抓又咬,嘴里直闹着“我娘才不会丢了我”,那一次,她的指甲抓伤了月娘娇贵的容颜,幸亏没有严重到留下疤痕,方才逃过一死。即便如此,她也被四姨娘打得不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事后,面对阿作的责备她却一点也不难过,因为那一次她听见娘说,她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可是现在阿作却要丢下她,这让她非常的害怕,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绝对不能让娘和阿作丢下她。
阿作几次用力甩开她,却又马上被抱住双腿,眼看着六岁的孩子就这样苦苦的哀求,她心中升起无尽的绝望,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心顿时溃堤,哭道,“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从你出生你就开始哭,每次都哭得让人心疼!花凛,为何?为何你是那梁绍的孩子?为何你不是楚少爷的孩子?为何?!你叫我怎么狠得下心!”
是的,阿作狠不下心,却也没法爱得起她来。因为她是梁绍的孩子而不是什么楚少爷的孩子,因为她拖累了她们让她们继续在青楼受苦,所以她不恨她的冷漠,不恨她对她的严厉,甚至也不恨她那么多次在阮青青的面前提议逃跑。她只是……无能为力,她只能抓住阮青青这根稻草,贪恋着她每一天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