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望着我面前这幅画时,那些类似大番红花的花朵,还有画上那束厚实的光时,不觉就会联想到柠檬透明的汁水,突然间,你竟闻到了甜滋滋的诱人香气,和海岛湿润润的海滩淡淡的清新气息,这气息仿佛是由清风从七岛徐徐吹到画廊中来的。
可爱的画家,她一定是没有去过七岛,不知道那个地方远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可爱。似乎没有人记得那座小岛曾收留过一个酷爱画画的女孩,幸好那个岛上四季都暖,谁觉得冷,都可以去待上一待。
七岛……它不值得我做任何宣传。有人采访我问:“你的老家非常美,小时候在海边画画是不是很有感觉?”
嘶啦……我仿佛听到画稿被扯裂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雪花片般地洒落一身。紧接着我的脑门挨了重重一击,眼前瞬间密密麻麻地爬开数不清的小虫子,白白亮亮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有一种粘糊糊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带着甜腥的味道。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前立了个高挑的身影,太阳光发晃,更照得她越发明艳。难怪她讨厌我,讨厌我总是阴暗暗地躲在角落里一个人画画。我自制的画板被她抓在手里,她怒气未消,举起画板还想扇过来,我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浅红!”
一听到花茶阿娘的声音,我就感觉安心无比。浅红姨吓得扔了画板,掏出一块手帕塞给我道:“快擦干净!”话音刚落,花茶阿娘已经颤巍巍地走过来抱住了我,我赶紧把自己的半边脸捂住了。
“浅红!你怎么又打她了?!”她抱着我,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碎纸屑,叹气道,“小孩子喜欢画画,你就让他画,撕它作什么?!”
浅红姨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戳着我的鼻尖数落道:“画画画画!整天就只知道画画!家里那么忙也不知道帮帮大人,光坐在门槛上画画!吃我家的穿我家的,我养了头猪还是怎么的……”
“宁浅红!”花茶阿娘生硬地打断她道,“浅绿和我们一样,都姓宁!我养的孩子是什么我最清楚!“
“你别老护着她。这孩子一点亲气都没有。”说着,浅红姨矮下身来,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真的好漂亮。她一望就是一个果敢阴鸷的女人,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大而昏暗的眼睛同高鼻梁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她是花茶阿娘年纪最小的妹妹,特特搬过来照顾年岁已大的花茶阿娘。这么好的浅红姨,却一丁点都不喜欢我。“8岁了是吧?应该可以上学了,让学校里的老师好好教教你。”说完,她站起身,扬长而去。
浅红姨给我的印象,永远是不留情面的背影。我当时真想叫住她,让她看看,从我们家的门槛上,可以望见广阔的海景。我们的小房子,面朝大海,坐在家门口画画,真的很有感觉……
浅红姨,本来你是可以很喜欢我的……
还有人采访我问:“海边的孩子应该有很多好玩的游戏,在七岛上学是不是很有趣?”
这个问题就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后背,我没有站稳,一跪跪在了粗粝的沙地上面,钻心剜骨的疼痛一下就刺进了膝盖。
“欺负不受欢迎的孩子”,是每个孩子都可以玩的日常游戏,都可以做的幼稚事情。看似理所当然,但是被欺负的孩子,依然会很疼。那些女孩子,不厌其烦地把沙子倒在地上,让我卷起裤腿露出膝盖,跪在那层沙子上面。如果我不肯,她们就会用跳绳抽打我。
“宁浅绿,你太丑了!身上的衣服总是旧兮兮的。你不配和我们一起玩!”她们的笑声刺痛了我的耳朵,明亮而无情的阳光嘲讽着我的悲伤。
我是一个丑女孩。面黄肌瘦,因为营养不良个子也一直长不高。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大家都不喜欢我,包括家里的浅红姨,学校里的同学,他们憎恶我的画稿和憎恶我这个人一样厉害。学校画室那个原本枯燥乏味的地方,却成了我的天堂。在那里,他们找不到我。我可以尽情享受自由的时光。
除了画室,七岛留给我的零星回忆里还有花茶阿娘的花茶。石榴咧开嘴,露出它们红色欲滴的心。就连那些悬挂在阴暗走廊的刻花棚架上的淡黄色柠檬,也好似有美妙的阳光蒙上一层丰富的色彩,玉兰树绽放着多半的巨大的象牙色花球,空气中充盈着芳香。七岛灼热的太阳光把那些花瓣都晒焉了,变得干巴巴地。可是经由花茶阿娘的巧手泡制,又重获新生,在茶水里恣意舒展,朵朵盛开。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透明玻璃杯,看着里面的花茶,就好比在欣赏一种艺术品。我觉得画画时的自己也像这些花茶一样,
如鱼得水。
十五岁的那年夏天,以另一种特殊的姿态呈现在我的面前,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脚底烧到前胸。呼入的气息都是闷热的,就想立刻要下一场雷阵雨,让人无端心慌。
在我15岁那年,唯一疼我的花茶阿娘也病倒了。我跪在她的床畔,欲哭无泪。花茶阿娘整个人似乎是由影子构成的,眼睛始终低垂,这便是一颗灵魂留在人间的缘故。
“浅绿……”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
“浅绿……阿娘不能再瞒着你了……我不是你的亲阿娘。”她握着我的手,我指尖能触摸到的脉息细得像一根丝线。
我并不震惊。从浅红姨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我绝对不可能是宁家真正的孩子。而且花茶阿娘的年纪又那么大了,当我的外婆都不过分。但是她随后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隐藏在她心底十五年的秘密。
“浅绿,你还有一个孪生姐姐。”
这句话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道银亮的尖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就要探入室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闪电照亮了花茶阿娘临老的躯体,整个地呈现出一种洁白和清亮,这种通透空灵,使人联想到鬼魂。
我从她杂乱无章的独白中理出了一个荒谬的故事。那些话语组成的模糊概貌中,有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使得我仍然可以从一团乱麻的故事中理出一条纯白的线索。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像白亮张狂的兽扑来,张牙舞爪的意图将一切撕得粉碎。我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却不知道应该逃向哪里。我抱着双脚蜷缩得就像一只基围虾,不停地哭着,边哭边喊:“不要扔下我。你们不要扔下我。我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你的妹妹……”我反复地说着这些毫无逻辑的话,就像是被上了发条,必须等到发跳转到尽头才停止。
我哭累了,朦朦胧胧得感觉有人在雨里拽着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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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妈妈!柠檬妈妈!”
我这才从回忆里缓过神来,面对着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宁宝蓝,我的女儿。只见她使劲晃着我的手臂,很不高兴的样子:“你看画看得入迷啦?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睬我,脸都丢死啦!”
哦——确实看画看入迷了。我攒着微笑低头问她:“宝蓝,你叫我有什么事吗?”她扒着我的胳膊示意我蹲下来,然后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看到一个和柠檬妈妈长得很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