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端木兜儿心有所感,想念起了那自称为雷霁云,教会了她如何从诡异之地出来的那人时,远在冥极洲极北的垣谷内,却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子,正躺在一枝一人多粗的树桠上呼呼大睡。
正午的阳光穿过那巴掌大的树叶,洒在脸上,衬得那睡梦中的笑容格外得意。
不知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开心之事,他挠了挠胳膊,咧嘴一笑,眼瞅着一个翻身就要掉落到那身下的湖中,这时,那枝桠却凭空长出一芽新枝,险之又险地把他挡住,轻柔一推,又把他推回了原处。
所谓“饭后一觉赛神仙”,看他那在睡梦中仍不忘用手抚摸着的鼓胀肚子,显然是深谙此道。
只是,好景不长。
簌!簌!簌!
远处,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跳跃前行,很快便来到了树下的湖边,他看了看这座落在湖心半岛,占地十丈,身围两丈的巨大桃树,喝啊一声,纵身一跃,便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桃树枝,跨过了五丈多的湖面,轻巧巧地落在了这树桠之上,身落之时,身如轻羽,连树叶都没撼动一枚。
汉子走到那小子身前,伸出大手挡住了那照在小子脸上的阳光,俯视着这怕是能睡到天黑的小子,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横眉瞪眼,飞起一脚把他踹到了湖里。
咕咕咕咕咕~
睡得正香的小子突感一阵恶意袭来,猛然惊醒后就发觉自己被泡在了水里。
慌乱中也不知被灌了多少湖水的他,顾不得去吐槽为何躺在被他称作垣谷“天字第二号保姆”的桃垣林上也能掉落水中,呸了几口水,摘掉了飘落在头顶的几瓣桃花,在水中扑棱大喊:“是谁?是谁敢戏弄垣谷新秀、过目不忘小神童、答辩无敌小能手、机智勇猛赛白龙的雷电小公子‘雷霁云’?”
于是他便扭头看到了此刻正悬着双腿,坐在他彼时酣睡入梦,垂落于水面上的那枝树桠上的中年汉子。
“爹~您看孩儿刚才的喊话气势足不足?有没有您当年的风范?”看清了来人是谁,他一身火气顿时被那周身的湖水浇了个透心凉,哪里还顾得上生气。于是他咧嘴一笑,存着十二万分之一的侥幸期望老爹能大发慈悲,让自己蒙混过关。
那稳坐于枝桠之上的魁梧汉子,正是垣族四百二十八户,一千二百二十六人的垣族族长垣震天,而被他一脚踹入湖中的小子,则是于沧沱历五八二五年夏至戌时,诞生于星垣楼,他与妻子垣婉华的宝贝儿子雷霁云。
见水中的毛头小子钻出水面后终于看清了局势,垣震天抬起那悬在湖水上空的一只脚,踩上树桠,用膝盖顶着胳膊肘,右手则不慌不忙地从旁摘下一枚碗口大的桃子,在袖子上蹭了蹭,慢条斯理的啃了起来。
危险!有杀气!
看着老爹这般做法,前科累累的雷霁云顿时一个哆嗦,那飘落在水面上的灼灼桃花,看在他眼中也仿若寒冬飘落的雪片,令他哀怨不已:“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我听葭葭说,你自卯时至今,已有半日未曾去过衍垣塔,不知道咱们机智勇猛赛白龙的雷电小公子,又赶去做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呢?”汉子啃完桃子,一掌把桃核捏成齑粉撒入湖中,吓得雷霁云又是一阵寒颤。他抹了抹嘴,似笑非笑地盯着那水中装着可怜,使劲扑棱的儿子。
“我......”雷霁云正欲解释,却被老爹一口打断:“不不不,先让我猜猜,是帮东头胥妞家的狗子接生,还是帮西头鞠婶子家找猫?亦或是去了南头,和你那帮子小屁孩儿伙伴,一起满山疯玩?”
“可孩儿不也是你说的那帮子小屁孩儿嘛!”雷霁云小声地嘟了嘟嘴,心中暗想:“为什么似我这般大的都可以到处玩,而我却要在葭葭姐的督促下天天呆在衍垣塔练武,每天被揍得满头包,话说葭葭姐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还知道跟爹打小报告,这不刚刚半天嘛......”
垣震天听罢,气得抓起一瓣将欲掉落水面的桃花,猛地掷向雷霁云的额头,打得后者哎哟大叫。
垣震天大怒:“我垣震天和垣婉华的儿子,能是小屁孩吗?你将来可是要接老子的位子,保护全族人过上更好日子的人,怎能安然享乐??!!”
“可是爹和娘已经做得很好了啊!再说垣谷就这么大,几千几万年都这么过去了,哪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雷霁云有点不明白,自打他记事起,记忆中最大的危险,也就只有爹爹扬起的拳头,全谷从水至山,由东往南、往西、往北,没有一处地方是涉险之地,哪里还需要由我来保护大家?
垣震天恨铁不成钢,全然忘了婉华告诉自己要以理服人的训导,一改方才淡定的样子,猛地站起身子,大怒:“你个小兔崽子,难道你现在就知道顶嘴吗?你看你娘天天那么幸苦,你就不能努力些,让你娘省心点,将来也能给爹娘分担点事情吗?”
提起娘亲,雷霁云终于不嘟囔了,他想起小时候,娘常常把自己抱在怀里,宠溺地揉着他的头,拍着背,小声说着:“咱家的小霁云,可要快快长大,将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哟!”时候的样子。
只是娘亲常常回不了家,和葭葭姐动不动就十天半个月的呆在星垣楼里对着那堆发黄的册子翻翻查查,嘴里念叨着:“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该怎么办?”的奇怪话语,偶尔自己好奇地问询,也只能得到一句:“你现在还小,说了你也不懂。”之类的话,让自己云里雾里。
可不能让娘生气!不然娘都不理我啦!
下定决心,他也就不再争辩:“爹,孩儿知错了!您尽管责罚吧!”
垣震天看着水中明明天赋过人,却天天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儿子,心中无奈。
能抓一次算一次吧!婉华说得对,旁人的督促终究是落了下乘,终究还是得让他自己个儿能有所觉悟。
“那还愣在水里干嘛?赶紧去衍垣塔和你葭葭姐赔罪,下午把功课补上,不做完不许吃饭!要是让我知道你又逃课了,我就亲自陪你练上一天,该怎么做,你自己选吧!”
雷霁云嘻嘻一笑,停下扑腾的双手,双掌银光闪闪,于湖面轻轻一按,霎时间,围着他周身的半丈之内便瞬间冻结,蹭的一下,他便借力窜出,双脚踩在了冰面之上。
“老爹辛苦了!老爹再见!”怕老爹反悔,又要想法子家暴自己,他迅速朝着靠南的岸边头也不回地逃去,一跃两丈,落脚之处亦是迅速结冰,几个兔起鹘落,很快便消失在了垣震天的面前。
看着那湖中半刻亦未散去的蓝色冰块,垣震天沉默不语。
逼着明显对御守和武攻之术无感,却对星祭和结界之术等族中女子、祭司天生体质偏弱之人方才学习的术法无师自通,却也懒得去进修的儿子,去学习那些垣族男子必学的修炼课目,也不知究竟是对谁错,将来儿子长大了,真的能成为超越自己的人吗?
垣震天也十分迷茫,儿子说得对,如今千年万年都过去了,垣谷哪里还有什么危险之地?还有什么需要守护之事?自己一身武力,却也只能和大家一起,帮东家西家翻新房屋,造水车、垒巨石、上山采药伐木、在衍垣塔日复一日地麻木练习,也不知究竟要面对什么...
只是祖训如此,代代相传,告诫族人不可懈怠,需时刻备战大劫,才使得衍垣塔历经千年万年,历经无数代族人,依然生机盎然,只是随着星力日渐衰败,塔内中人的修为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摇摇头,这等需要费脑的事情,还是交给婉华吧!于是他果断地从树上跳下,朝着北边,妻子婉华所在的星垣楼飞奔而去。
再说那雷霁云,在离开了东边的桃垣林之后,便迅速地穿过谷中人家,一刻钟不到,便来到了位居极南,气势逼人的衍垣塔下。
说是塔,其实算得上是塔林,自垣族有史以来,便存留于此,不知是何方大能所铸。
塔基乃灰色的不明物质所垒,触之似金似石,刀剑加身亦无一痕,虽是层层叠叠,缝隙间却连发丝都不能插入,高九丈,六边六角,对角距离四十八丈,每一边各有一百五十级台阶直通台基之上。
塔基之上,另有玄机,无论是谁,只要靠近跟前,都无法令自己双脚离地,哪怕是从远处飞跃至半空,或是被人抛至高处,亦会因星力隔断和突然而降的加身怪力而重重地摔落下来。因此,纵使你有天大的本领,若想要到台基之上,一窥塔林全貌,都只能老老实实地拾阶而上。
而行走于台阶亦不容易,不仅双脚会如同被吸附一般粘在台阶之上,全身上下,亦如扛山一般重力加身。且每上行一阶,便会承受到再多一阶的压力,若把第一阶比作扛一人前行,第二阶则变成了二人,第三阶三人......以此类推。
不仅如此,那力道还会随着所行之人的修为而自行调整,有一羊之力,一牛之力,亦有千斤之力、万斤之力......而今雷霁云如今所承受的,便是一牛之力。
这便是衍垣塔的第一重考验——若想要登顶,必须要修炼垣族祖传的神奇卸力之术“御守术”,卸去加身力道,方能安然登顶,否则修为越强,受力越大,只要未曾摆脱半仙之身,成就地仙,若是想凭借蛮力而胡闯,身受千万座山石之力,下场亦只有被压成齑粉一途。
“我讨厌乌龟壳!”凭着蛮力硬扛着走了四阶,终究还是后继无力,雷霁云小声嘟嚷,万般不愿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对这公正不阿、绝不放水的台阶,他也只能深呼一口气,默念口诀。
霎时间,周身玄光渐显,并渐渐在雷霁云的后背处凝练出一枚三寸大小,约莫指厚的六边形甲片,晶莹剔透,雾气内敛,围着他缓慢旋转,正是垣族祖传,被他万般抗拒的神奇防御之术:“御守术”——他管这叫“龟壳术”。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雷霁云终于来到了塔基之上,一时间清风拂面、星力灌体,一路上不断加大的力道如潮水般卸去,让他终于能够收起那讨厌的玄色龟壳。
环目四顾,塔基之上,是一个六边形广场,每个角,都有一座四人合抱的实心塔,六层高,却不知是何用途。而广场正中,则有一个三层六角,每层均有三门三窗的空心塔,对角长六丈,每层均外挂一匾,从上往下,依次为:“天、地、人”——这便是雷霁云此次的目的地所在。
擦了把汗,雷霁云伸手推开悬挂着“人”字的大门,看到了内中之人——垣葭。
自雷霁云出生至今已过七年,当年还是豆蔻少女的垣葭,如今也已是桃李之年的大姑娘。玄衣加身的她,手持短杖,胸前、双肩、膝、肘、眉心、下丹田,各有一枚或平或拱,大小各异的六边形甲片贴附于布衣之上。
长发盘起的她,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祭司,却因为肩负起了教导霁云的职责,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身兼多职的小妈妈,不仅跟着师父学习了自己所必学的星象凝练观摩之术,更是让族长教会了自己本该是男儿才练的御守、武攻之术,还自学成才,学会了如何哄小孩,如何喂食、换尿布等等一系列本该成了母亲才去学习的本领——仅仅是因为师父曾经的那个嘱托:“如今的星空之力,每况愈下,师父和族长为了早日参悟玄机,找出破解困局的办法,怕是没有什么时间来陪伴霁云了,葭葭,师父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可否由你替我陪伴着他,直到他长大成人?”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看着这个推门而进,高已及肩的小男孩,垣葭的心中一片温柔,从他呱呱坠地到如今,每天与他陪伴最多的,了解得最多的,不是他的娘亲垣婉华,也并非那成天东奔西跑,大大咧咧的族长父亲垣震天,而是在衍垣塔等着他过来练习、在湖边小路上牵着他前行、在摇篮边喂他吃饭、抱着他坐在桃垣林枝桠上哼哼学语的自己。
垣葭知道他有多聪明,知道他天赋有多高,亦知道他所思所想,早已超出了这个年龄段的孩童们所需要思考的范围。
她是他的姐姐,也是天字第一号小保姆、小妈妈。
只是唯一不知,便是为何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为何要吊儿郎当,自我颓废?
难道真是因为他曾经问过的那句:“葭葭姐,我从东头的桃垣林飞奔到西头的祭星台,从北处的星垣楼飞奔到南处的衍垣塔,均只需两刻便能到达,把功夫练得再好,又有何用?难道仅仅是为了能够快上一刻吗?谷中危险全无,娘又说谷外无法来往,出不去也进不来,万年前的祖先听说都能搬山填海,一样都不能出去,我若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顶了天,也不过就比爹、比娘厉害一点点,那又有何用处?”
垣葭摇摇头,想起师父曾说过:“安逸之时,更该未雨绸缪。”自己虽不知若是不安逸之时会是何样子,又会在何时,总归是对师父的说法坚信不移。
“霁云,未来如何,谁人能知,但我们终归要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垣葭摆开架势,用短杖指向了雷霁云。严师出高徒,师父说的,总归没错。
雷霁云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想哭,想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人间惨剧,他破罐子破摔:“我最最亲爱的葭葭姐,霁云已经有了再次承受胖揍的觉悟,请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