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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辰鸿鱼梦听沧雾...2

兄妹俩撕扯一阵,都不敢大声。烜功绝不放手。他们感情好,欢颜从没跟他打过架,此时想到嫁给不认识的人做妾,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却将他一推。她的手腕被他握着,掌控不了轻重,结果听见“砰”地一下。他身子微颤,那件熊皮罩衫也落在地上。

欢颜有些害怕:“三哥哥,我会武功,你不会……我打疼你了?”

烜功唯独双眉像王家人,此刻也皱在一起。他的眼睛闪了闪,全无恼怒,只是哑忍,对欢颜摇摇头,还是捏着她的手腕不放:“欢颜,你写的戏很差,武功也没法看!”他索性这么说。

“啊?”欢颜听得一呆。她最大犹豫就是不知步辰鱼究竟说好说坏。现在烜功打击她,她的信心有些动摇。

烜功没被她打疼,看她听风就是雨的样子,几乎想笑,却还板着脸:“我是你的兄长,一向关心你,怎么会对你说谎?”若讲礼教、道理,欢颜当然听不进去,不如吓唬她省事。

一切只是短暂一瞬,院子里很快亮起灯火,两排六只光点分开,隔着窗纸也看出气势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面说:“三少爷,欢哥儿,快出来吧,太太都知道了!”

欢颜听得一惊,又气道:“都怪你们,不让我早点跳墙。我不如自己……”她的本事只能跳过院内矮墙,外墙跳不过,虽能爬树,树离墙远,也过不去。说到这里,她心下茫然。

烜功猜到太太不会永远装聋作哑,没那么害怕,只说:“是,如果你跑了,家里当然不会拷问小净和三姨太,还让她们等你赚钱回来——”这是反话,子女私逃也是罪过,做父母的可以状告忤逆。京师虽大,家里要追拿欢颜有多难?她顾前不顾后,盲目闹腾,最先倒霉的是三姨太。

欢颜想起这一层,灰了心。她本来一股激劲儿跳到前院,结果一筹莫展:“那……我打扮成这个样子,他们看见会不会……”

烜功对她笑一声:“不会,若是打死你,怎么向贝子交人!”这是打趣话,他又说:“你把贝子送的衣服捡起来披上,随我出去。”

欢颜记恨苏勒没来由提亲,嫌恶地瞪着地上。外面有人,她跑不掉。烜功松开她,弯腰替她捡起熊皮罩衣披上。

婆子又说:“太太就在门外呢,三少爷,你们让她等多久?”

烜功打定主意,大声答话:“我刚才劝着妹妹,现在已经好了——我们马上出去。”然后他低声说:“反正没法狡辩,你连包袱一起背去,承认想要逃跑,就说因为害羞……然后你就说,我给你讲了贝子的为人,你回心转意……”

欢颜虽然不喜欢这个谎话,听着也不合理。但时间紧迫,她先抓着罩衣的边缘,跟烜功走出书房。她的心缩成一团,迎面觉得火光刺得眼睛疼:几个老婆子簇拥太太站在院子当地,她穿着一身正蓝色六品诰命官服,头上银色冠带,银穗子细碎响动,外罩银鼠大衣,双手抄在黑貂袖笼里。她四十岁,可是保养得宜,如今竟不比三姨太苍老。她柳眉、杏眼,添了威势,倒与嫡女烜徽气质不同,面沉似水道:“欢颜跟我来。烜功回书房里去,不等老爷到家不准出来。”

一个婆子过来,撇嘴道:“三少爷,还回书房里坐着吧。我让护院伴着你。”意思是派人监视。

烜功惊讶地俯视婆子,心想:太太这次要闹大?但他转念一想:太太冷眼旁观欢颜调皮几年。若非许了贝子,她还等更大祸事才发作。如今知道不能治死,她只盼着欢颜别出事,免担“妨碍邦交”的罪名。他稍微放心。

太太看见熊皮罩衣,问:“衣服怎么回事?”

欢颜不敢激怒她,一边盘算怎么辩解,一边道:“回太太的话,这是清国那个秃……苏勒贝子送给三哥哥的。他大概人不赖,也没架子,亲手给三哥哥披上,解衣推食……”这一幕烜功不外形容两句,她为了拖延时间抓来铺陈,却非真的感动。“三哥哥刚才要把衣服转送我。”

太太心想:说你们蠢呢,还真得外人疼惜,死了郡王,来了贝子!她不知是真是假,且不过分追问,等王淮宁看过再说。

对面屋里烜勋闹酒,爬起来又吐一回,“哇哇”之声传出来。太太听见一皱眉。烜烈刚睡下,听见动静,推知原委,幸灾乐祸爬起来,披衣服出门道:“儿子给太太请安,刚才还在读书……”

太太正眼不看他:“滚回去,这不是少年人该看的事!”

烜烈一缩脖子,酷似二姨太的圆脸、圆眼都没了神气,退身关门。

太太一转身,婆子们拉着欢颜跟去,走的仍是夹道小门,光景大不相同。烜功这才退回书房,一个护院看好门窗。一行人押着欢颜穿过夹道,推开三层院子的小门,进去就把门拴好,绕过两瓮矮冬青,踩着石子路往太太房里去。四壁高墙投下黑黑的影子,欢颜一时想着打倒婆子跑掉,也知道不是法子。太太看婆子们挑开帘栊,将欢颜推进门去。欢颜那叠手稿探头更多,被一个婆子随手夺过,交在太太手里。太太不忙看它,一抬手,让婆子把三姨太叫到面前——刚才早有人去拘押,连丫鬟小净一起带来。两个人泪流满面,不等太太进屋就跪在过厅地上。

欢颜走进去,心如针扎:要是她逃跑成了,她们的下场也会这样……天,她怎么不肯多想想!不管不顾的念头更打消一半。

婆子摘下欢颜肩上的包袱,太太接过来打开:里面只有几套粗使小厮的冬衣,是头两年踢蹴鞠穿的。还有几串铜钱,半锭小银锞子,另外就是欢颜自己改变字迹,冒名书坊老板写的举荐信,推荐她自己去给人写戏。她偷着舞文弄墨,太太听说过。她书法不错,颇善摹仿,太太也深知。两样连在一起,却力证她早就动过念头离家,才存下这点东西。

“人人光知道你惦记玩,”太太笑一声,“竟低估了宏图大志!”

欢颜只得跪下,脸红得像虾子:烜功说她写得不好,她不好意思让旁人再说这个。她随手把熊皮罩衣塞给一个婆子,在裤子上擦擦手。

很快,一个婆子跟过来说:“老爷回来了。”

王淮宁进了屋里,急怒之余暗叫“万幸”——亏得太太明察秋毫,否则把个清国贝子得罪死了!也让老驸马笑话!尤其护院报说贝子今天见过烜功、烜勋,竟然只差一点……他临时赶回来,公事暂交给下属,马鞭还握在手里,这时朝欢颜一举,对太太道:“这等事要喊我回来么?直接打死完事!”

“这是气话,”太太不温不火道。“与贝子的事是老爷定的,欢颜当晚就逃跑,让我说什么好?”

王淮宁稍微缓一口气,道:“罚她在这里跪着,下人都出去,我跟你说话!”

婆子们都走了。三姨太还在哭,有人将她一推。她记起自己也是下人,于是带着小净踉跄出去,到门口回看欢颜一眼,泪水落得更凶。欢颜只是红着眼睛,却没大哭,跪着发一阵呆。王淮宁先不理她,道:“太太,王某谢过!”这些年他在官场得力,一半也因太太走动各家内宅,诸多功劳,因而斯抬斯敬。“否则,婢子岂不闯出大事!”

太太道:“孩子出门前要管好,否则给贝子难堪。我只怕人不明白,说我下手重了。”

王淮宁道:“哪里话!离她出门没几天了,你得狠管。”他盘算着,自己百密一疏。虽然把欢颜许出去,但她一身坏毛病都为郡王纵容出来,怎好拿去得罪贝子?“必要时你打着她,也不能让她将来丢丑。”他这才瞪着欢颜:说起来,欢颜八九岁、十一二岁时偶尔晃出花园,甚或跑远了,家里人找回来责怪一阵……这类事情经过几回,他竟不再震惊,只怒骂道:“我苦心为你打算,你还有什么不足?”

世间真有这么不知好歹的女子?

欢颜有多少话要讲,譬如,秃子虽然是宗室,却是关外的,风俗怪异,就算给皇帝做小妾也是奴婢……等等。但她知道说了只会讨打,这些都是她的看法,朝野之间万千男女只怕没几个同意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嘴上道:“回禀老爷,我一个女孩家未免害羞,于是走去与三哥哥商量……”烜功教的话配上全无悔改的嘴脸,她用大剌剌的“假小子”腔调说出,根本不像。

王淮宁听了更气,举起鞭子想打她,又思及她大了,怒道:“你若知道害羞,我还能多活几年。你就算不懂,也有太太、烜徽替你做主,怎可与族兄商量?”他小有虚荣,看小小庶女爱去书房,很能证明门第不俗……故此骂了几次,毕竟没禁止太狠。否则把矮墙加高就没事。如今他却下了决心:“明天把那道惹祸的墙加高几尺!”

欢颜的“远虑”本来有限,有时连“近忧”也顾不上,听见这个脸一垮,愁起无关琐事。

王淮宁定定看着她,只怕还有旁的蹊跷,问太太:“我看她是背着包袱出门?”他指指一小堆东西:“你可看过?有什么私弊吗?”

“那倒有趣了,”太太微笑:“别人女儿都是为了私情,老爷的女儿只为女扮男装。她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为了眼前生计,要写戏本卖给戏班子呢!”

王淮宁听了这话,把眼睛又睁大一圈,暗暗称奇。他走去将一应物件看过,果然没有“定情信物”,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再看欢颜那些手稿——满纸都是小聪明,字里行间自有一股清纯稚气,不是失节人写出来的。他心里一动:读书好的人小时候都爱词曲故事。他当年却没这样胆量,不肯认真写起来,不及小女孩莽撞!只是……他一转身:“你算什么赶考举子?你知道进考场要脱衣服检查么?”

欢颜听得大愣。

原来,王淮宁一时想左了,真当欢颜要去赶考,写戏倒为赶考费用。欢颜被养成那样,若说没有男女尊卑观念,妄求做男儿的事也不奇怪,尤其是不甘心做妾的关口……这又触动他读书人的自豪。太太比他清楚欢颜,不好纠正。欢颜迷糊片刻,明白过来,哪有不顺竿爬的?她毅然道:“回禀老爷,我不知道啊……我还打算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放肆!”王淮宁都不是状元,当初排在七十余名。王肃也只三十一名罢了。

欢颜道:“我也知道未必考得上,所以跟三哥哥商量……他拦着我,说清国秃……苏勒贝子很仗义,只一面之缘就对他关怀备至、与子同袍,多半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她一说就刹不住,未免不倒不正。

王淮宁脸都涨成酱色:“闭嘴!”一般女子逃家被捉,要么哭天抢地,要么视死如归坚持初衷,唯独他这个女儿直接厚颜扯谎,左支右绌扯不圆……还把四书五经、市经村话东一句西一句混着说。

欢颜闭了嘴。既然跑不成,她还得顾着身边人,又道:“我说要洗澡,偷着跑出来,我妈和小净都不知情。”她看老爷不像要弄死她,就来了力气,只图过关。至于自己行为对错,那是绝不反省。

王淮宁用鞭子拍着桌子怒骂:“混账,太太才是你的妈!”

太太看这情形,知道王淮宁多少看重欢颜的“福气”:欢颜卑微,可是郡王与贝子一见就喜欢。她读书写字或呆笨,也终日喜气洋洋。哪像烜徽,好好的美人坯子、行止端方,又是堂堂正正大小姐,却少了生气。因此,王淮宁还想拉扯欢颜向上巴结。不过,太太且收了怅恨、妒忌之心,暗笑:哪怕欢颜在贝子府里得宠,她将来要是敢回来耍威风,家里就把她抗婚、逃家的丑事抖给贝子听,由不得她再往上爬……这些道理过几天可以透过三姨太摆清楚。欢颜再混沌也快十五了,眉眼高下该学会了!她要是就此惧怕呢,未必不能慢慢拉拢成臂助……就算不成器,也算多个人手。

太太遂道:“老爷莫要气,欢颜这次虽然出格,我看还是孩子念头、不涉大节,竟与小时候溜出去看戏无异,何况还没出外墙,只到书房就被烜功拦下。”

王淮宁正要她这句话,稍微松心。他当官的男人不好专门打骂女儿,更不好与贝子毁约,道:“你拿戒尺打烂她的巴掌,再罚她跪上一夜,这些天不准出房门,闭门斋戒静思。你再好好教导她。”他想一想,又道:“还有,婚嫁前的准备都要做——”他指的是“验身”,虽然自家有把握,还是慎重些,免得人家找上门。

太太答一声“是”。

王淮宁又狠骂欢颜几句,连祖宗、天理一并讲明,欢颜连连点头,只当跳大神的“葫芦真经”,哪里信服。王淮宁骂够了,问:“烜徽呢?”

太太说:“我让她到三房住几天。”

王淮宁说:“做的是,这等奇闻不好让她看见。”

欢颜跪得膝盖酸痛,心道:挨打够受的,挨完打还要嫁给莫名其妙的人么?她悲伤之极。她对步辰鱼只有朦胧指望,不敢相信能够如何。可是,就算得不到步辰鱼的注目,她也想自由自在活着啊,再不受老爷辖制、打骂,天高任鸟飞……三哥哥却说她不成,肯定养不活自己……

王淮宁一回头,看她神思不属,浑然不长进,刚才他等于白说。他终归恼了,鞭子举起,随即落在她胳膊上,打破了衣服,也有点疼。

欢颜皱着脸低了头,心想:怎么跑能不连累亲妈?苏勒不知道哪天下黑手迎娶自己……要是自己苦学起来,写戏和武功能变得更强,赶得及赚钱逃跑么?

王淮宁叹口气,对太太道:“你看,这等冥顽的东西!我都交给你了!”他自悔当年纵容,如今对欢颜也感头痛,巴不得推给太太,自己不愿再想。

太太不必多话:“老爷放心。”

王淮宁还得回去料理公事,到前面找一趟烜功就要走的。他出了门,看三姨太跪着,骂了句:“无知妾妇!”

太太得了他的允许,吩咐拿戒尺不提,连三姨太也一并在身边罚跪,为的是给欢颜教训,让她永远记得:三姨太捏在家里,她不能跟太太轻举妄动。清国的宗室也不能胁迫“东宫王家”。

欢颜这才大哭:“别刮连我妈呀——”戒尺噼啪响,她托着手不敢撤,抽噎不绝。

王淮宁到了前院,三省已经找来赵婆子,可惜晚了,只好躲在暗处不出来。王淮宁没看见他们,听着周围呼呼的风声,稍微冷静,心里骂道:如今诸王明争暗斗,几家挑衅太子,我悬心不足,还要替你们小孽障周旋!算算他也没几个亲近子侄,嫡长房烜礼、三房四房几个都是皮笑肉不笑……他走去推开书房门,看见烜功从容自若站在桌前等他。他走近一步,烜功就跪下来:“侄子不能照顾妹妹,致她……”

“行了!”王淮宁举手一摆:“你今天总是拦着她,我已听说。你们兄妹大了,今后不要见面就是。你好生读书,莫要辜负我!”

他虽然生气,却没深责:因烜功气宇轩昂,虽数次落第,将来但凡有功名,必有豪门大族将女儿嫁来,未尝不是郡马、驸马一流人物。他抚养烜功多年,就是储备朝中、族中争权的亲党,算算今年也该高中,怎可最后关头薄了情义。只是,族兄妹之间应该避嫌,这一点不能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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