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
随着越来越靠近家门的脚步声，莫敌心里一紧，五味杂陈。
一邋遢的中年汉子，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向屋里摇晃而来。
高大的身板分外单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干瘪苍白的脸上布满倦容，黑漆漆的眼珠放射出一丝丝深深的忧郁，嘴角、眼睑都已爬满了细密的鱼鳞纹，神情恍惚，口中喃喃自语。
满脸的沧桑本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虽然邋里邋遢的外表，再加上岁月摧残的不像样子，也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候的玉树临风。
“爹！”
莫敌起身，怯怯地走过去迎声道。中年汉子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会莫敌，一把推开他，莫敌一个趔趄，一屁股蹲儿就栽倒在泥巴地面上。中年汉子熟视无睹，依旧喃喃自语，自顾自的猛地一屁股坐在桌前。
“啪！”
中年汉子一巴掌砸在桌面上，口中叨叨有词，随即又表情呆滞，默不作声。
莫敌沉默，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拿来湿毛巾给他爹抹了把脸，便把做好的地皮菜和炒椿芽端上桌。这两道野菜在当地可不是什么好的珍馐美味，青灵村人几乎已不再吃这些东西。毕竟，那都是过去没饭吃才用来填充肚子的食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也算是穷人的福利。
每逢夏秋阴雨时节，是地皮菜生长的旺季，莫敌都会去山间溪流沙石地和荒坡夜岭中采集，然后漂洗干净，再经日晒晾干后保存起来。香椿树发芽时，莫敌也不会错过，他在竹竿上塞绑一把镰刀，把高大椿树上的嫩芽割下来，在锅中过水后晒干收存，待无菜下粥时食用。
这一切都是莫敌从记事起耳闻目睹他娘所做的，如今他是家的顶梁柱，很多张嘴都是他一个人打理，吃穿用度他都要好好合计。
记忆中，爹娘经常发生争执，斗嘴打架几乎是家常便饭。父亲莫万里是村里出了名的不成气候之人。莫老爷子过世的早，莫万里跟哥嫂同住一个大家庭，由于嫂子本就不胜其烦这个小叔子，又加上莫万里贪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终究，哥嫂忍无可忍时只好逼他自立门户。
一开始，大哥莫德飞也时常训导和暗里帮衬他这个不成气候的弟弟，盼着能浪子回头。自立门户以来，莫万里也的确有所改变。谁料，那仅仅是一种痛改前非的假象！刚成婚后不久，继续重蹈覆辙，不务正业，无所事事。
都说，这人是无可救药，狗改不了吃屎！甚者，把家里少的可怜的积蓄，常常偷偷拿到镇上吃喝嫖赌，回到家里还要对着妻儿耍酒疯施以家暴，实在让人痛心！
况且，莫敌母亲又是一个一张嘴不饶人的人，再加上长期和这种人搭伙过日子，硬是活生生给逼成了一个成天板着脸的碎嘴怨妇！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嘀嘀咕咕，所有的怒气和怨恨，都通通迁怒、发泄在莫敌的身上，几乎每日都是强聒不舍。
这个家也就这样在争吵打骂哭闹声中维持了几年，莫敌的存在成了双方的出气筒，挨棍棒之打不计其数，比家常便饭来得都要紧凑。
莫敌经常会因一些极小的事情而挨揍，有时候甚至就是母亲大人在交代什么让自己勉为其难的事，自己若是稍有怠慢，不小心显露出不悦的神情时，那就会面临母亲凶神恶煞的无休止的斥责，不但不能顶嘴和溜走，还要低眉顺眼地好生受教。直说得让他内心崩溃、生不如死的就要疯掉的情况下，才肯罢休！
这还是轻的，更多时候，脸还没垮下来，一记大耳刮子就甩脸上了，或者，抄起棍子就是一顿猛抽狠打。因此，他身上从不缺被抽打后落下的淤青……
“野鸡打得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再怎么对你，还是得乖乖顺顺。“
这还是莫敌他母亲，每次收拾完莫敌后，自以为傲的感慨。每次打得莫敌想要逃离的时候，听到的不是他母亲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外，就是“若是跑出这个门槛，就从今往后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就当我没有生你养你这么个孽种！“
要说心里没有丁点怨恨是假的，只是会很快就不再放在心上。打小就拼命为家中生计忙里忙外，还要受这般待遇、委屈，他真不知自己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认为自己就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痛再累再委屈，都不能轻易落泪！可当自己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也会跑到远远的山坑里哀嚎地发泄，亦或者黑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咬牙闭目，悄无声息地无声泪流……
小小年纪，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在他这个年龄里本不该承受的一切！他从不乞怜外人的同情和怜悯。因为，本就不多的亲戚早已不相往来；而对于街坊四邻，他的家庭只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而已。
世态炎凉，他早就笑纳了旁人的袖手旁观。
但他始终相信，这一切都会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慢慢变得强大，而好起来！所以，他以惊人的忍耐力和顽强的毅力静静地承担了一切，他挑起了家里所有的重担，肩负着整个家庭过上好日子的使命，把自己视为挑大梁的人，包揽所有的农耕和家务，更不忘忙里偷闲中提升自己。
他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几乎每日都提心吊胆地过着，却又万分坚定地坚强着，就一直这样硬撑着，彷佛永远不知疲倦，也放佛一不小心就会支离破碎。
在莫敌的心里，现在要是还能听到父母的争吵声，那就是极其幸福的事儿了，不管挨多少打骂他都愿意！但自从三年前，父亲在青灵村离自家田地不远的后山谷，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后不久，这个家就彻底的安静了！
莫万里也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常喃喃自语，会早出晚归的在外行尸走肉般游荡，也偶尔在家里发愣，喜怒无常，或是跟着莫敌在田地间劳作，时好时坏，如此反复。
“会好起来的！”
莫敌边盛粥边暗暗在心里呐喊。
“爹，吃饭了。”
莫敌把香椿用筷子巴拉了些到清汤寡水的粥碗里，放在莫万里桌面前向他轻声道。然后自己也捧了小半碗粥坐在莫万里对面，就再无人言语，也无人挪动筷子，屋里的安静僵持了很久很久。
……
“嗒”
只见那无色透明又浑浊的液体，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桌面上，一滴，两滴，三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泪水顺着清瘦干瘪的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是忏悔？是崩溃？是感动？……或许连莫万里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爹？你怎么了？爹？……“
莫敌几乎颤抖的声音慌忙问道，急速起身疾走到莫万里身旁。他毫无防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流泪，悬心吊胆，顿时不知所措。不管莫万里在旁人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废柴、暴力狂、不顾家人死活的混蛋……可毕竟是他爹啊！且是他相依为命的全部！一只粗燥干裂的洗不干净的小手，轻轻地在那干瘪的脸庞上擦拭着。莫万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把莫敌紧紧地揽在怀里，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莫敌几乎快不能呼吸，但他没有挣脱，眼眶湿润，泪水如注，无声而泣！被他压抑太久的泪水，拼命地宣泄，放肆地向外翻涌。但，莫敌这时仿若在这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抹光亮，就像灶台上的油灯，越燃越亮。
“石头啊！都是爹害苦了你！……“
许久，夜里传来一个嘶哑懊悔的颤音。
……
莫敌不知道和父亲相拥而泣了多久，只晓得夜里很晚很晚才睡下。
村子夏末初秋的夜里也钻进了几丝寒意，石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长凳搭的木板床，上面不知是几何时铺撒的一层薄薄的稻草外加一层七洞八窟的泛黄旧棉絮，再一张粗布薄毯和一床散发霉味的薄被，石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异同往常。
打记事起不管白天忙活的有多累，他也没睡过几次安稳觉，他做梦都想能有一天什么都不操心，踏踏实实的困个好眠，然而，奈何梦太遥远！
可今日，他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不少，他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为父亲操心，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仿如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
都说是患了“失心疯”的爹，一个经常自言自语，时而痴笑时而胡言乱语的爹，居然心智恢复了正常！他还记得疯疯癫癫的父亲，曾半夜面目狰狞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也曾在冰天雪地中，拿着劈柴的斧头凶怒地咒骂他，然后直接把锋利的斧子掷向自己，当真是要一斧毙命……而如今，父亲突然就好了，他确实意外非常！但也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是他这些年来从未间断的日夜期盼！
因为他始终坚信父亲会好的，觉得父亲只是受了刺激，只是暂时麻痹自己的假象。他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坚强，把这个家撑起来给父亲一丝慰籍，只要自己不倒下、不屈服于这些生活所带来的不辛，总有一天会打动父亲，或者说是感动上天，还给他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把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梦，植入到内心深处，用积极向上的心态，忍耐着一切！
要说他没有放弃过，绝望过，那是不可能的！可每一次，他都会给自己找一个充分的理由，狠狠地坚持了下来。然而，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与其说是天意，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用倔强的灵魂而创造的奇迹！
莫敌翻来覆去，感慨万千，想了很多，想着想着……终于，渐渐睡意朦胧起来…….酣甜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