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大街东头有一宽巷长三百七十丈,巷里有一处大宅正府,门口的眀耳石狮已立有百余年,那几支漂亮的灯笼也不知燃了几时几世,只见门牌匾上篆了两个极隽雅的字:施府。
宴席罢,掌灯时分,施商亲自送方家两位公子方虺、方螭到施府门口,待方家的灵笼马车走远,施商仍立在宅门口,小厮提着灯笼恭敬地候在一旁。管家看大公子这模样,怕是要等离少爷回来,方才不是把过信已经进了城吗,何须这么等着,这大风凛凛的,要不去取了毛裘大衣来?
隆冬无星,施商看了眼青黑的夜空,开口向古叔道:“我想去温荷池看看,等施离回来叫他直接去见家里长辈,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他叙话。”说完一撩衣摆回府了。明明是英气的绣袍蓝缎,穿在了大公子的身上却儒气得很。管家道了声是,看着大公子走远。
方虺刚到方府别院就寒着张脸匆匆向望星阁走,昨日还以为会转晴呢,不成想这夜雪又下得厚了,让人如何好过?!
方虬道:“二哥,大哥这是怎么呢。”
方螭才从马车上跳下来,答道:“听几个一等侍女说望星阁那位病了多日,想是雪寒病又重了,大哥放心不下呗。”
方虬道:“大哥也真是的,全云初城的人都知道大哥把人家藏楼姑娘放在心坎上的,大哥若是真的喜欢,明明白白的拿出来喜欢便是,管她什么身份!如今这么关着,客不客,囚不囚的,活人都该让他给闷出病来。方虬还记得六七年前星姐姐在后庭教我俩下围棋时是何其明艳,现在方府除了大哥还有谁见过这号人,说不准已经被磨得不成人样了呢。”
方螭边往里面走边说:“三弟,你可不能全怪咱们大哥。当年你还小,不知道那时候的情形,你知晓望星阁那女子是谁吗?方府辖了她,总比让别人知晓了的好。”
方虬道:“不就是与晴泉军队兵种有关的人吗,可她当年也还是小啊又是一女子,在云初城能掀起什么风浪,何须这么忌惮她?”
方螭:“年少如何,是女子又如何?大庄端末城还不是由一女子变幻了风云,你且看现在云初城闻家闻殿、闻役二女,精明狠辣又何曾输过男子。”
方螭叹了口气,有些话也只能在这方府别院说说。“怪只怪那丫头,出身端末王城高门贵府,小小年纪深谙兵法谋略过人,又偏偏是兵符所指之人。她身上有太多各方权贵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若不能为我等用,必成心腹之患!以咱们小时所见,这女儿明眸皓齿又才智过人,心性心智非一般世家女可比。定然是从不肯妥协分毫的。退一步讲,她被大哥囚于望星阁多年,虽无饥劳,心役自重,方家于她无恩无义,两人自是相背。”
方螭:“与她这缘分,就看咱们大哥争不争得来了。”
方虬:“你说的我不懂。这么多年,方法也该用尽了,结果如何?大哥我就更不懂了,他从来都是以方家长子的身份谈及望星阁,对星姐姐又冷又无情,可我们自家兄弟哪能看不出。大哥啊,他就这么受着吧!”
方螭笑:“你是不是打算着悄悄地跑去望星阁?我记着你那还有几株上好的灵芝来着。”
方虬一甩袖子:“哼,方虺他什么药材找不到,指不定我那小库房都让他给搬空了呢。我倒是想上望星阁,可这是方府别院,到处都是认主不认人的精锐,驰御这恶神都干不了的事,我方虬哪里干得了?”
方螭笑着不言。他这三弟最精通的就是机关之术,要不是他故意设计,大哥哪里拿得到他的东西。方螭他倒是担心起大哥来。望星阁那位武功谋略都是一流的。城中织三娘便是借一身功夫谋断争得一片天地逍遥江湖,这样的人可是能管得住驰御的呀。望星阁那位能力有多强,她所守得又是什么,她一直等的人会是谁?
方虺行至望星阁前,除了除一身的雪屑子,房中的咳嗽声小了许多,红简星知是方虺,敛了声音。听见青衣问安的声音随即又被方虺所止。
方虺:“繁华姑娘如何了,病可有加重?”
阿珍回道:“方才还在咳呢,药也劝着吃了总不见好。”
方虺点了下头,面容凝如寒冰。
阿珍接着说:“姑娘最近闷得很,不大同我们说话,除了写那两个字外,就盯着手掌看。”
方虺:“她向来什么都不说。还是不知道她到底写的是什么吗?”
阿珠:“这个姑娘倒是没有说过,可上回奴婢见姑娘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便问了一句,姑娘说写的是自己的小字“繁华”,想必姑娘常写的字也是人名吧。”
方虺自把红简星囚在望星阁时起,就常见她写这两个字,还默默算着日子。方虺曾将字描摹出来给高人看,才知她用的是端末城一些望族名门特创的七钗法,此法绝妙而不同家族的方法不一,高人也只勉强解得出一个“阳”字。不知这两个字到底何解,能让她日日写着刻着。
“明日会有人给望星阁送来衣物和饷银,你们来望星阁两三年了,委屈了。”
阿珍:“大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先父和阿珠的父辈死于南方战场,幸有方府照应教养,能入得方府别院已是我俩的荣幸,何况在望星阁几年同姑娘潜移默化学到的东西可比几道剑疤强多了。”
方虺容色稍稍缓和了点,知道她一定是听得见,故朗声说:“老三果然没有挑错你们两个丫头。可惜就是繁华姑娘不上心,她若是肯教,你们必然可以做庆嫣军的头领。”
“行啦,你俩退下吧。”待无人,方虺忽地一跃踏上阁顶,踩在积雪上。
方虺记得当年,繁华拿着串冰糖葫芦跑过了方宅的屋顶,他悄悄追在后面却让她一闪绕到自己前面又忽的一跳没有了踪影。
方虺从施府回来有一要事须处理。待了会儿,方虺约摸红简星睡下了便又一跃至地面踩雪行去书房。
施商一袭蓝袍立于池岸,风雅至极。这时施府的温荷池也并不比萤火漫漫时差,反倒是因温泉滋养一池荷花在这酷寒中温活得出奇。
施商度步走向前院问施离返否,在这样亮的雪夜里一人行走是不需提灯的。
古伯是施府的老管家,办事繁简不乱,施离骑着赤电从南大街而回,至施府自有一众人来迎,施离翻身下马向一同回来的侍从吩咐了几句后便向里走,只觉白衣飘飘行如画中仙。管家捋了捋山羊须,离少爷向来亭然于世不染风尘,可今儿的离少格外风发气爽啊。
“离少爷,您回来啦。”眉折是施离的近侍,上回一脸严肃催离公子出发去乐疆的便是他,这次回晴泉后眉折留在府中打理一应事务。
“嗯,是回来了。”施离说着边入厢房。
公子这笑容掩都掩不住,让眉折仿佛闻见了桃花香。
眉折:“公子,是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施离拿起来桌案前的笔,道:“今儿打马回了云初城,看见雪还下着。”
眉折:嗯?这个也高兴?!
施离:“事情都是要做的,做好便好,王城完事了还有下一件,可因为有了其中特别的一两件,再重再要紧的事都是轻的旁的。如何不值得一乐呢?”
眉折一笑,只当他家公子今天遇到了最要紧最高兴的事情。他这个做属下的,自然也为公子高兴。“公子,自从去了乐疆你就常常郁着,现在可好了。”
施离闻言抬头问眉折:“你可还记得她?”
眉折看向案上铺开的那一幅画像,点了点头。记起那日公子同那丫头说的话,莫非伊人来了云初城不成?可惜眉折当日就瞟了那小姑娘一眼,站远后也不曾听清她说话,只晓得是顶好看的模样,一见这画她的明艳样貌立马又浮出来了。
眉折:“公子可是见着了画中之人?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施离笑依然不减,朗声说:“眉折,你也太上心了点吧,怎么,你查了大半个月还不知道她是谁吗?”
眉折拂了拂眉毛:“我...我还不是看公子闷闷不乐的,整日画着姑娘画像寄思。而那姑娘也真是的,名也不留一个。叫公子你空念。”
施离俯首在画像上写了几个字,搁好笔,“眉折,我的事你操心的够多了,这事活该你白忙活一场,她并不是北疆人,而且,去的是行江城。”
眉折:“公子你既知道为何不告诉眉折,你不想早些见到姑娘?”
施离:“她当时已经够苦的了,追她人多,再加上你派去的人马,我可真见不着她了。你这是什么神情?放心,她可不是一般人,她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估计没人拦得了。”
施离:“酒菜可备好了?”眉折点了点头示意青衣送进来。
施离:“大哥看荷去了,一块吃吧。”施离正好问些事。
半酣,施离停下筷箸,对眉折道:“你是说,东里水在云然居吃了闭门羹?”
眉折:“嗯,这两天在全城传的沸沸扬扬的,听说东家最厉害的老爷还给云然居送了礼呢!虽不知织掌柜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听说东家的那几位老头连将军王府的面子都不卖,由此可见不简单啊。怪不得公子、大公子及方家三位少爷都对云然居客客气气的,眉折如今算是见识了。”
施离下意识地看了眼画轴:“眉折你来施离身边才几年,不知施离少时结交之友的根府挺正常,织三娘姐姐自然是有着过人的谋智,不然云然居也没有今天。不对,云初城也没有今天。”
眉折:“是,是,是。过完年,眉折跟着公子第六个年头了,总没有公子您那些少时好友念叨得多。”
施离禁不住笑,一伸手按下眉折的酒杯:“你就在施离近旁,有什么好念叨的。自从你比武输了跟着我这才五年,还有五年时间呢!”
施离:“去,你亲自押上两车好酒,四五十石粮食给驰御的庆安军送去。”
眉折:“公子,差遣眉折也得给份像样的差事吧,这大雪夜的送给军营,咱们云初城的庆安军也不差这些啊。”
北边边境受扰流民四窜,偏偏驰御又是个傻子,粮食是让他来接济难民的,其余的小七他自会明白。
施离想有三娘姐姐护着简月,定然没事的。
施离饶有兴趣地开口:“不是想知道小七是谁吗?自己去见小七吧。”
眉折:“他...”
施离一扬手:“到了军营去问驰御恶神。”说完又拾起筷子,清雅如璧人根本不给眉折小子再言的机会。
眉折踩着风出了回廊,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无语问天的他只好暗骂自己没用,还是跟当年一样三两下就被施离拿下了。
“哎!大公子您来了,大公子安。”
施商:“眉折,施离呢,可早就回来了?”
眉折:“公子从老爷夫人处回来少也有个把时辰了,正温着酒等大公子您过去。”
施离微微点头:“好。你呢,这天色了不去眉院歇着?”
眉折笑着说:“眉折天生爱折腾,一天都歇不了,这公子好不容易回来,让眉折去趟庆安军营地。”
施商:“哦?庆安军的首领是驰家小御,与咱们好些年没有打交道了。”
驰家小御?
眉折曾经问过大公子,他眉折到晴泉也有好几年了,知道云初城内各世家并没那么亲厚,而且全城百姓都忌惮着驰恶少,为何...
那时,施商拍着栏杆上的粗雪,笑道:“你当谁生下来就一副恶煞模样。当然,东府的俩少爷除外。眉折,不是我们施府不惧,而是咱们知道他驰御再凶恶无法也不会伤了我们施府一毫。这一点,在云初城,永远不会变。”
眉折当时就叹了口气:“呼~云初城的世家大族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复杂啊。眉折还是做好公子的跟班再说。”
眉折这一跟就在云初城住了下来,眉院就是施府专门为眉折开的一处住所,与温荷池的常年温润不同,眉院的冬景甚是好看。
眉折现在也不懂公子与驰御恶神有什么交情,便将施商拉了过来:“大公子,问你个事儿,这小七到底是谁啊?他在城防军里?”
施商看向眉折,一双眼睛温润文气虽从来不笑可一顾一眸仍十分好看:“这次去军营是去找小七去的?”
“呵,眉折,你可不要太失望啊,早就跟你说过,他们那群少时好友除了万弦生都不是什么好家伙。”
“这我当然知道啦!”眉折当初遇见公子时,他是何等血气方刚,只恨天高道窄。“还有公子那剑法煞气那么重,不然我怎么会输给他?”
眉折拍了拍手,“就在现在,公子也是个雅痞,坊间那些白云出岫的传言,都是假的。可我就是好奇,公子小时候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施商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懒得跟眉折皮,真该叫眉折听听坊间对他的传言。
“外面冷,把这大衣披着,快去吧。”
然后施商目送一个叫眉折的少年消失在雪夜,从今夜开始,眉折少年的世界即将颠覆。
施离转身向施离方向,因这可以想见的事,心情变得同施离回来时一样的格外气爽。
眉折想起了自家公子的那件黑袍,今儿见了‘小七’,改天是不是要去看看那姑娘?
眉折少年押着车吱吱呀呀地穿过青白大街,压根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只有大雪还在不停的下着,一层又一层,不一会儿便覆盖了青白大街悠长的车辙及零星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