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林中暖阁,已经开始建造,増派的人手极多,宫人们手脚又快,预计将于今年冬日造罢,只得先委屈葭儿暂居这西暖阁了。”
“有仪止哥哥相伴,葭儿·······不委屈······”
“这段时日,你先居于此,若是觉得烦闷了,就多去找玉菡说说话,一来可打发辰光,二来可听她讲述宫规宫仪,且先多学着些,如此,待有朝一日,仪止哥哥封你为大燕王后之时才无人可有异议。”
“嗯······”
“哥哥因心有顾虑,封不得你的妃,但日后定封你为后,葭儿,你可明白?”
“·······”
“葭儿,许久未见哥哥了,你可曾想念过哥哥······葭儿?”
“·······”
半晌无人应声,淡望轩窗竹影斑驳的高越回神,垂眸之际,方瞧见那趴于自个儿怀中的小葭儿早已熟睡了过去,许是方才累着了,现下,那小小女子身着薄衫蜷缩作一团偎依在他的身旁,双手紧扯着他衣衫的模样甚为可爱。越心下犹怜,不禁于唇角浮出淡笑,而后轻手将她抱起于床榻放好,盖好被衾后便也倾身躺在她的身旁。那个时候,夜风轻吟,满地铺散的杏花芬芳沁人,于那幽暗的烛光之下,越侧眸,瞧着身旁那熟睡的少女,入宫一载之余,她仍旧眉宇舒淡,纯真欢乐,一如初见时的那个垂髫稚儿,恍若人间精灵,丝毫未沾染凡尘俗气。此时,越望之良久,心中情动,不禁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她的睡颜沉静美好,俏丽娇媚,额前散落的碎发犹惹人怜,越痴望着,那与楚服一般无异的眉眼,不禁让他又暗想起了往事。
数年之前,正逢冬时,天降大雪,陌上红梅花开了遍地,皇城郊外,广袤的天地间他策马而行,任鹅毛大雪淋了遍身,任马蹄踏起白雪飞溅,只为尽快赶至她的身旁。那个寒冬腊月之夜,他不顾随行宫人的劝阻冒雪进了那中和宫,那个时候,宫殿和暖,梅香暗溢,烛火幽暗,纱帘半掩,中和宫人全部退却,里里外外无一人当职。雪夜万籁俱寂,那风过竹梢的“沙沙”之声听得犹为真切,暨越了伦常的他心中未有半分悔意,寂夜之下,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着贴身薄衫半卧床榻,俯身垂眸痴望着于自个儿身旁熟睡的楚服,她乃他的母后,虽未有血缘之亲,但终归亦是有八年的母子之情,从他垂髫至少年,她总以长者自居,除教他读书习字之外还教他为人处世之道,因而他恋她,却也敬她,在他年少的记忆中,这个让他敬爱的女子高居后位,受千人拜俯,她高贵华雅,立于中和宫殿上俾睨众人的模样是那般的雍容,让人不敢有一丝亵渎之意。如今,这样的女子竟与他有了鱼水之欢,且与他同塌而眠,那时的他,虽气质沉郁,但终归是年少轻狂之龄,那夜,他垂眸凝望着偎依在自个儿身侧熟睡的楚服不禁于唇角勾起一抹轻蔑之笑,那狭长的眸底,泛起得意满足之色。
那个寒雪之夜,他竟半卧于床榻痴望了她一整宿,待夜将尽天未明之时,她方才将他驱赶了出去。这荒唐之举终是伤了他的身心,回到自个儿宫中他便着了风寒,因而于床榻之上卧了近数月之余,而那夜的不伦之情,更是让他对她愈发的痴恋而致疯狂之态。
暗忆至此,越猛然回神,原本充满怜惜的眸子逐渐暗淡了下来,那轻抚着葭儿脸颊的手指骤然收紧,待缓了良久方才悄然收手。初夏之夜,竹梢风动,月影移墙,无心睡眠的高越怔望着那轩窗印下的斑驳竹影,定了心正欲推衾起身之时,不料那于睡梦之中的小葭儿却猛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且倾身扑入了他的怀中,越微怔,待缓神之际方细听她于梦中呓语道:
“仪止哥哥,你不要走,葭儿怕······”
他垂眸,望着怀中那紧抱着自个儿的娇小女子,方才的失落沉郁之感荡然无存,只于心间徒然升起一抹柔情,不禁又伸手将葭儿轻拥在怀。
他坐拥大燕江山,有无数朝臣及那后宫佳丽三千,而她,所拥的却只有他一个。在这一刻,越突然明白了此理。
初夏之时,暖风阵阵,阖宫绿意盎然,那日,日光极佳,高越携着葭儿行进了那中和宫旧址。春时才种下的大片梅树,于此时刚抽出枝叶,成排成列,极为有秩,坐落于燕宫中央,作为壮观。许是自幼于山林间长大,酷爱自由无拘,现下瞧见了这一大片林子,葭儿心中甚欢,脚步欢快的穿行于梅林中央,想到如此一片林园将归自个儿所拥,她的心尖儿不禁涌出几分得意之感。而此时,越静立一旁,透过面前垂旒淡看着那个于林间欢呼雀跃的小女子,神情宠溺。
一溜烟儿的功夫,葭儿便没入林中,许是奔向林子尽头玩儿去了,越瞧之不见,又念林中尚有宫人在此造阁便派弄棋斯琴等人寻了过去。现下,越独自立于此,瞧着眼前这一方绿林,愁绪渐上心头,数年之前,她从不给他任何念想,纵使死后,甚至连一抔骨灰也未曾给他留,让他祭奠无法、怀旧无能,该是何等的狠心绝情?现今,已登基为王的他,亲自下令将她生前所居的宫殿夷为平地,且于其上植下赤梅花树来赠与另一位女子,此间种种,爱恨交织,他以同样绝情之手段去回报了她当年的冷落。
自中和宫倒塌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除了他东寒宫中所藏的那幅画卷,这泱泱的大燕国都,重楼宫阙间,便再也寻不出干系她的半点痕迹。
念到此,望着眼前人去物非之景的高越不禁侧眸转身,暗掩着眼底复杂之思。
玩耍忘形的葭儿独自一人往林间行去,忽闻前头传来砍木伐竹之声,她微怔片刻,方回响起前些日子高越曾言的造阁一事,便心间一喜,继而迈步向前方行去。于此监工的慕容昌胤携剑静立于一侧,瞧着四下忙碌的宫人,星眸中满是警惕小心之色,双耳极聪,静听着周围的细微之声。此地甚为杂乱,虽阁墙渐起,但木屑满地,造屋所用的良木修竹等横七竖八随意放置于此,此时,宫人皆于南侧齐力递送上等良木于房梁,慕容昌胤见之,立马负剑于腰上,快行至此与众宫人一道抬送着那良木,众人协力,呼和之声于林间回响。葭儿于乱木之中穿梭,忽闪着杏眸瞧着这满地堆放的木屑渣滓,居于山中之时,她曾常见阿爹亲手伐木造船修建屋舍,原是极为熟悉此景,今日于宫中再次见到倒徒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正如此想着,忽闻南边传来呼和之声,于是心下好奇,便闻声凑了过去。那上等良木着实太沉,众人费力递至屋梁之上,奈何梁上的宫人尚未接稳,那沉木便猛然向一侧滑落,众人顺势瞧去,只见那突然闯入此地的少女正立于下,此时也正仰面惊瞧着那突然落下的沉木。
此景,让众位宫人吓得变了脸色,皆不得动弹半分,千钧一发之际,慕容昌胤飞身上前,纵身扑倒葭儿后顺势往一侧滚去,顷刻间,身侧传来沉木落地之声,扬起尘土飞扬。
虚惊一场,两侧宫人瞧见此景之后皆松了口气,待身旁尘埃落定,那慕容昌胤方才抬起头瞧着被自个儿护在身下的少女,只见她双手合拢,杏眸紧闭,许是方才惊到了现下正瑟缩着身子,此番模样甚为乖巧可爱。少年见之,顿生调戏之意,方横了剑眉,一双星眸似笑非笑饶有兴趣地瞧着怀中少女的脸,并抬手拂去她额前所粘的土灰,而后抬声道:
“喂,小丫头,现下没事了。”
听了此言,葭儿睁开杏眸,也不与那少年说话,只单呆望着上空傻怔了良久,许是渐回了神明白了自个儿当下所处之况,那原本瑟缩着的身子方才逐渐舒缓。
少年瞧之,倍觉有趣,方一笑轻问道:“怎么,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