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没有姓,他就叫狗剩,早年就被丢在陌城,打小就在沿街乞讨中长大,谁也不晓得那没良心的父母是谁,不过也没有人在乎这些,多少年了,人们也一直“狗剩儿,狗剩儿”地叫着。按着老地方的说法,名字越贱便越好养活,狗吃剩下的东西,自然是下贱到了极点,所以他很容易就能养活自己。他天生一副凄惨面相,却又惨得极富技巧。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这脸便只觉得凄惨可怜,却生不出厌恶、嘲讽或是别的什么情感,于是人们心底那点儿善良和怜悯就很容易被挤出来。旁人心一软,就有他一口饭吃,晃晃荡荡几十年,他也就吃着百家米一直活到现在。
这样的人一向没有太多追求,有饭吃,有衣穿,不生病,那么就再没有值得记挂的事情。他这号人的日子自然过得悠闲得很,吃过了饭,便披着身破麻衣靠着别人家的铺面,看着街上的风景。陌城是座老得快要烂掉的城,自然没有什么新鲜的景。但他还是看着,一来是因为实在无聊,他没有固定的工作,除了挨家挨户地蹭饭,其他时候就摆口碗在身前的地上,什么都不必做。可他又不想什么都不做,再加上他一贯的疲懒,最后也只剩下盯着这条街发呆罢了;再者,出于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他其实也隐隐约约地指望着,这座一成不变的老城与旧街能生出些往日没有的变化。至于这变化究竟是什么,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过。可他始终觉得这里本不该是这么个样子,但又搞不清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就只是一味地等着。
街西头传来马踏青砖的声音,这声音节奏恒定,却越来越响,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迫近。大概又是那城主出来巡城了吧。他这样想着。城主每天都会骑着那匹红鬃马绕着老成的长街短巷溜达一圈,也不知道这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在狗剩的眼里,城主那号人物怎么看也不似自己这种混吃等死的闲人,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似的来瞧这什么“变化”。
那声音越来越响,他又听到车轮碾过地板时的声响,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先前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到了近处才能听出这第二种声响。
“还带节车厢?”狗剩有些疑惑,平常城主都是独自寻城,那些军士都被赶去城楼放哨,一个都不能跟在他身边。这大抵是出于某种自矜,他是城中唯一的暗言师,而且还是个准爵,比起这城里的寻常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这等人物出门还要带着护卫,岂不是太掉身份?
在神墟,暗言师有不少,但普通人更多虽然每个人的主观认知对世界规则都有影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这种主观世界特有的力量。暗纹说到底始终颠倒是非而蛮不讲理的技术,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容易被人掌握。毕竟,想要骗过施法范围内的所有外人本就很难,要在骗过自己就更是难上加难。在真正掌握暗纹之前,人很难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在这个主观世界里,不信便很难成真,所谓的改写规则也就成了空谈。若非他是城主,先天就拥有一整座城的认可,只怕这陌城就真的变成了连一个暗言师都没有的末法之城。
那马车终于行到狗剩近前,此时已经过了正午,街上的各户人家大都吃过了午饭准备睡觉,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若不是没有自己的房子,此时的他也应该躺在软和舒适的大床上惬意地睡觉。但他也只能想想,眼下的情况是,他不得不在房檐下狼狈地躲着毒辣的太阳,然后看着那该死的马车不慌不忙地从身边驶过。
突然,车厢门被打开了,没有传出人说话的声音,城主大概呆在车里,那骑马的人是个下人,一言不发。然后马车上丢下个大件行李,然后马车似乎又提了提速,消失在街的尽头。狗剩定睛一看,然后张开他那干裂的嘴唇,手僵在半空中,便是伸手的时候打翻了赖以为生的碗也没有任何感觉。他被眼前的景象生生镇住身形,动不得分毫。
那哪里是什么大件行李,分明是一个死人!
只见那尸体已经腐烂了不少时日,像是还没有完全烂透的时候被人匆忙地放进冰库保存着,一见到太阳就要迅速朽烂,面目全非。他本就不是什么胆大之人,现在更是亡魂皆冒。可他动不了,就只能盯着那尸体,可他又晕不了,就只得沉沦在恐惧里。
不一会儿,又传来了马蹄声,和刚才那马车发出的声响一模一样。那极富节奏感的声音直教他心惊胆战,最后他的心脏竟是跟着那节奏跳动起来。马车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又丢下一具尸体,然后更加迅速地离开。这一具尸体不偏不倚地压在刚才那具上面,像是暗含着某种深意。这一具显然要比方才那具保存得更加完好,依稀还能分辨出意料的颜色。那是青色,铁青色,就像狗剩现在的脸色一样。
不多时,那马车又转回来,踩着恒定不变的节奏驶来,然后丢下一具更加新鲜的尸体,接着慢悠悠地离去。
不……不要,不要……不要再来了!
狗剩在心中不停地呐喊,但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锁住了他的身体,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不能做,只能看着这荒诞的戏剧一遍一遍地演过。他只能不住地颤抖,然而在马车第七次经过时,他却不再颤抖。
不过是死人罢了,他这样想着。他已经从恐惧转变为麻木,甚至开始思考这几具尸体之间内在的联系。
这些应该是同一个人的尸体,只不过越来越新罢了,尸体所呈现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接近他死亡的那一刻。这死者应该是个书生,他身上那件逐渐完整起来的青布衫还有头上那方巾就是明证。这似乎在揭示某个真相。
狗剩觉得,他所等待的那个变化终于出现了,虽然很吓人,但总归还是出现了。他有些微茫的喜悦,或者说他在潜意识中已经战胜了恐惧,开始恢复思考的能力。
这是,那马车上丢出第七件“行李”,不过他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货物,而是一个人,曾经活着的人。那具尸体不出意料地砸在之前的六具所搭成的尸堆上。狗剩已经做好了仔细观察这第七具尸体的准备。之前那些尸体带给狗剩的信息已经渐渐完整,衣服、体型、发型以及更多的细节都已经“还原”就只差一张脸,他便能得到死者生前的所有信息。
狗剩依然坐在地上,可那尸堆已经很高,刚砸上去的那具尸体所在的位置并不适合观察,于是他扶着墙缓缓站起身子想要看清那张脸。几乎是在站起的一瞬间,他又惊慌失措地跌坐下来,大张着嘴却连喘口粗气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