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座世界走向灭亡,他们的信仰又该在哪里安放?”
“我们这些年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
“那些东西把人们的世界夺走,可人们依然生活在被夺走的世界上,不是么?我们的计划,和‘它们’当年的阴谋其实根本就没有区别,对么?”
“其实我们也是罪恶的吧。”
她站在窗边,失魂落魄地向他发问。
他坐在床上,看着靠在窗台呓语的她,心中涌起无尽的怜惜。她是代理组中最柔弱的一个,可是老人们偏偏把血腥味最重的东西交给她保管。她那样纤弱的身体,又怎么能承受得起这积淀了几万年并且还将存在更久的阴暗?
他必须做一些事情,在她坠入绝望的深渊前把她拉回来。于是他起身走向窗边,紧紧地抱住她有些冰冷的身体。他用力极重,指节都隐隐发白。仿佛只要稍有松懈,她就会消失不见。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没有无罪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们想要把那些东西从偷来的神座上拉下来,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这在所难免。”
“所以就必须要牺牲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信仰?老萨,老萨是被抹去的,不是被杀掉的,这船本来是他的,可现在这船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记得他。这是……这是我们一手造成的,他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他没有犯罪,他……”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言语中提到那老萨时更是哽咽得连话都说不通顺。
“可是我们还记得他,不是么?”
“可……”
“我们不会忘记他。只要有人记得他,他的存在就没有完全消失。待把‘它们’赶走,在新的世界里,我们总有办法让他复现。”
“真的么?我们真的,还有……”她侧过脸颊,无助地看向他。
“会的!会的!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向你保证!”
他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呐喊过。可那喊声没有传出舱室,没有被船上的任何人听到,这话语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疼爱被他用暗纹收束着,涓滴不剩地流入她的耳朵。
终于,她转过身伏在他的肩上哭出声来,但她的声音很轻微,像只懂事的猫。
他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样的她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而不是像某种机器一样,只会做出逻辑与算法中的最优行为。
他们决意要推翻那些机器一样的东西,但在这之前,他们却要先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样的机器。他们不是要取而代之,而是要破而后立。他们不仅不能放弃神权,还要在抢到手之后舍弃神权。这是七万年里最疯狂的行径,但鉴于代理组中有些人已经走了,而有些人早就疯了,所以他们只能一起疯下去,直到在这条绝路中找出那微不可察的希望。
……
大船终究是靠了岸,韦布云抱着陷入沉睡的梦落,跟随着涌向渡口的人流,缓缓走下船去。少女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痴迷,仿佛要沉醉在这份柔软中,但他也只能强忍着欲望,一步不停地朝北面走去。他同船上的一些人自江那边过来,还有更多的人要从江这边过去。人潮百里,川流不息,即便那江上刚刚发生过诡谲而禁忌的异变,但人世依旧不急不缓地按照既定的节奏运行,没有任何滞涩的停留。
说到底这是一个平凡人的世界,高位者只是观众,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平凡人才是这场大戏的主演。即便观众对于这出戏的走向生出了分歧,并且开始大打出手,那舞台上的演员也不会对此作出太多的回应。
……
在陌城的一间旧屋子前,他们终于停下了北上脚步。书生把书箱放在桌子一旁,而他的对面,正坐着不久前才从“情绪残留”中挣脱出来的少女。十几天前他们就来到这间屋子,隔着张桌子相对而坐,然后一直坐到了今天都没有改变过姿势。
陌城是神墟里“存在”最稀薄的地方,而这间屋子更是几乎被整座陌城遗忘。但它的存在终究没有因此而消亡,因为他们还记得,只有他们记得。他们在这若隐若现的密地相对而坐,沉默不言。
“十三天了,说点什么吧。”韦布云终于开口,打断了这持续了太久的沉默。
“我……饿了。”她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太过诧异的神情,只是站起身来,提起几个篮子,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走了出去。
她和代理组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已经脱离普通意义上的“人”的范畴,当然不会被饭食所困。即便她还没有到不需要进食也能存活的程度,可不吃不喝地撑过几十天光景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还是用这样的借口把他支了出去。虽然已经拖过了十几天的时间,但她还是没有准备好迎接那件事。
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一条路不走到尽头,便无法说那是条绝路,只要眼前还有路可以走,就还有希望,哪怕这希望微不可察,但和绝望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因此,她始终不肯揭开那蒙在真相上的那块布。
韦布云走了很久才回来,各式各样的菜堆满了小半间屋子。他出去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可他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并非只有她,他也在等待,在拖延,他们都不愿去验证那个结果。
他开始慢悠悠地切菜洗菜。她也去给他打下手,却有意无意地惹了不少麻烦,不是摔碎了盘子打翻了锅,就是洗错了蔬菜弄丢了刀。他却只是由着她折腾,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只有越来越深的怜悯。
分明是一顿早餐,却被他们硬生生地做成了夜宵。他们互相夹菜递饭,仿佛要把夜宵里每一滴汤汁里的味道都尝出来。
但只要是饭,总有个吃完的时候,他们有无数种手段来推延揭晓答案的时间,可答案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还要等下去么?”他收拾好餐具,又和她面对面坐回桌前。
“我想。但这没有意义。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
“那好,我们现在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