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寒风过后，乌云阵阵，在快到新的一年的时候，沣城下起了一场雨。
这场雨毫无征兆，就好似孕妇临盆前仅仅是一个念头不对，孩子就有可能要生了。当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有些俗气，但吴寻却很喜欢这样的比喻，他觉得他要是知道了谁他吗的创造了这样绝妙的比喻，一定要上去拥抱他一下。
吴寻转头，面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让苏忘生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年是让人看不透的，从前到现在都是如此，没有以后。
因为他们就要死了啊。
吴寻擦了擦额头前面的水珠，问：“怂，假，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
苏忘生盯着他，一团无名怒火瞬间就炸了出来，让他忍不住破口就骂：“我艹，我什么说过我不怕死，老子是不怕死，不过现在钱没赚够，你要老子去死，没门！”
吴寻静静看着他，然后认真地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觉得，你钱赚够了吗?”
苏忘生一愣，随之叹了口气，道：“我觉着吧，人生大梦一场，钱乃身外之物，我也算是看穿了。”
吴寻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苏忘生也笑了起来。
吴寻笑着笑着，突然垂下脑袋，沮丧道：“看来我们真的要死了啊。”
一个财迷说自己看穿了人间繁华，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这种话，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是老天爷的功劳，再或许，就是这个人即将死了。
死前没赚够钱财，自然就只能劝慰自己一句了，免得下了地府，还要当财迷。
这样还真悲哀啊。
苏忘生突然咳了起来，他不是那种身子弱到一淋雨就感冒的人，他只是胸口的气突然有些短了。
吴寻看着他，没有做声，也没有做什么举动。
现在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很多余。
因为他实在没办法证明，他们今天不会死。这刺客的境界，就算是十个他，或者十个苏忘生，都完全没办法应对的。
这是必死之局！
吴寻突然有些怀念和苏忘生一起喝酒吃饭的日子，在这街道的屋顶上，他们曾经多少次眺望过遥远的星空，感叹过人类的渺小。
他有些数不清了。
苏忘生突然又站了起来，他抖了抖他那件洗了穿穿了洗的黑衣，看着眼前的刺客，非常认真地抬起他手中的剑：“我记得我刚刚说过一句话，现在我再说一边，区区瑶照，能奈我何。”
这次不再是个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刺客的气已经在刚刚那一点儿时间中重新提了起来，他用刀时，是个普通的刺客，境界完全没有展现出来，让从未见过瑶照境修行者出手的吴寻和苏忘生以为瑶照境仅仅如此，但他不用刀后，便是举手投足，眼神稍动，无一不是瑶照境修为的修行者，而非刺客。
他又是一抬手。
半空中落下一道雷声，但没有雷电，那是神话，不是现实。
落下的是一道震荡着的气势。
苏忘生脚步未动，立在原地，他这个位置被那雷霆般的气势击中，当是必死无疑。
但他不动。
他脚不动，手动了。他手上握着那把剑，此时那把剑被他举到头顶。他不是瑶照境的修行者，所以他并不能看到那气势的具体位置，也就不会知道往哪儿躲，不能躲，便保护住自己的头上一块地方就好了。
那气势落了下来。
苏忘生手臂一抖，剑落在地上，而他脸色也是骤然变得惨白，像是失色过度的垂死之人。
下一刻，他又站直了身子。
他对着刺客，又说了一句话。
“你看，天公佑我，我如何会惧你呢。”
刺客眉头一皱，这次他没有选择直接以气势压制，虽然很管用，但的确十分耗费精力。虽说他已入瑶照，但真元依然不够雄浑，这样大开大合称得上壮阔的力量，还是少用为佳。
他脚步一动，速度比之持刀刺杀的速度只快不慢，眨眼间便到了苏忘生身前，五指成网，向他罩了下去。
苏忘生却没有想太多，他本来就被那气势伤得不轻，此时全身无力，只得一拳砸出，正好与刺客的五指撞上。
只听到一声闷响，他口中鲜血喷了一地，十分嚇人。
刺客为了保证绝对的必杀，又是一掌伸出，对着他心口便拍。
而此时，吴寻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出了一刀，这一刀很光彩，里面多少掺杂了一些刀意，刺客无刀，凭肉身还是不敢硬接，往后退了两步，手掌已收。
而趁着这时机，吴寻拉起苏忘生，往后急退。
但他并没有选择逃命，他清楚自己与这刺客速度上的差距，跑是没有用的，反而还可以害了无辜。
他将苏忘生放在一边，一摸他心口，还有些气息，心下微微一松。
此时雨声甚大，倾盆大雨正好打在苏忘生脸上，让他从有些昏沉的状态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吴寻，大笑，道：“你看，虽说是估计没什么活路，但我现在还没有死，那么一会儿，我有可能依然没死。”
吴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对这个前辈以及好朋友有些无语，他不知道他何时也变得这般厚颜无耻了。
苏忘生拍了拍他肩膀，笑得差不多了，一擦嘴角，道：“笑过头了，现在有些晕，我先躺会，他就交给你了，要是我就这会死了，老子到地府都不会放过你！”
刚刚说完，他一下子躺直了，这次是真的昏了过去。
其实苏忘生很想让吴寻跑路算了，但转念一想，这该死的小家伙看样子也不会跑，干脆就让他好好打上一架吧，说不定将军的人或者督察处的人一会儿就来了。他们本来是准备在这儿等等试试，结果运气不佳，真的碰上刺客了，这下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吴寻真想把他叫醒了狠狠骂他一顿：“我艹，你都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还是打不过，我废话都不会说，你让我怎么打？”
不过，也只能试试了。
反正吴寻心里想的是，他不会死，也许会死呢，但他不能死。
就是这么简单，归纳出来是四个字，我不想死。
所以他慷慨赴死。
吴寻脚步刚刚一动，刺客就已经追了过来，速度快得有些超乎想象，比那些雪地上的花豹跑得还要快。
吴寻看了一眼自己的刀，决定换着刺客的刀用用，此时虽然是敌人的刀，但至少敌人比自己强，用敌人的东西，也算是取其精华。
他举刀，步子有些摇晃不稳，但侧的方向十分诡异，一下子绕到刺客身边，刀虽短，但一步之遥，转瞬就砍了上去。
刺客一惊，闪开这一击，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再出一掌，却看到吴寻见他一退，竟是不退反进，直接一刀压了上来。
刺客不愿拼命，一味躲避，只待对手有破绽将他一招毙命。
但吴寻就这样忘我一般挥洒着洋洋洒洒的刀法，一点儿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刺客眉头紧紧皱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怀疑。
他试探性地挥出一道气势进攻，却被吴寻随意一个低头翻滚给躲了过去。
吴寻继续出着自己的刀法。
他脑中已经没有了街道，没有了雨，没有了苏忘生，甚至连刺客都没有了。
他眼前只有一本接一本的书。
他看书，出刀，如在深山中练刀读书，随心所欲。
肖家十三刀。
花楼春袖刀。
柳叶刀决。
三十六章镇国刀。
……
……
等等等等。
他把自己会的刀法全数用了一遍。
然后他醒了过来。
他看到刺客满身大汗，是的，那不是雨水，而是豆大的汗珠，而眼神中，则露出了深深的惊异，和不相信。
他不相信，这个筑基境的蝼蚁一样的小角色，怎么会有着无术境的修行法门，虽然这少年没有修为，但法门却是正确的，他那疯癫一样的乱用刀法，却正好克制了瑶照境必须心至意成才有法的门道，让他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
他不知道的是，吴寻根本没有具体系统学过修行，但上一代国师大人，却用尽了方法，让他跳过修炼这一环节，直接学习到了无术境甚至更高境界的法门。
何谓法门？
法门本身只是一种方式，一种到了那个级别的修为后会由修行者所用的手段，从小到大，比如收气为力，炼气为意，化意为势，乃至移山填海，呼风唤雨，都是法门，也可称为手段，修行者的门道。
这种东西本身是不存在任何力量的，但配合修为，便能产生效果。
随心所欲。
这是无术境的法门。
无术境在瑶照之上。
所以刺客败了，理所当然。
而此时吴寻虽然恢复了本身意识，但一动，就让那刺客有些心惊，他不明其中究竟，如何敢再战下去。
要说天欲和瑶照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座山，而筑基和天欲，中间只是一条溪流，那瑶照与无术中间，便隔了整整一片海，一片摸不着边的汪洋大海，这种差距绝对不是用苏忘生那些屁话能弥补得了的。
天公佑你，若人不护你，那老天也没法子，怪你人品。
天公再佑你，你倒霉作死，那老天更没法子，这是运气。
所以苏忘生说了一大堆，还真全是屁话，臭得要命。
虽然吴寻只是学到了这一法门，而且是他已作好死的准备，如此慷慨，方能随心所欲，故而用出了这样一种手段，但他并没有那个境界的修为，所以这下若是刺客再攻，一切都只是白搭。
可刺客是不敢再攻的，虽说他是个刺杀者，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修为到了他这个境界的刺客，是最怕死的，他只做有把握的事情，没有把握，他肯定不会去做。
若是吴寻真是那个境界，他也只能认栽了，因为隔了太多，他是看不到人家的具体境界的。如果吴寻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境界，他也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权衡之下，他选择了离去。
走出黑暗里很快，回到黑暗里也一样很快。
大家都是老鼠一样的人，遇见怕的，当然要跑，当然吴寻和苏忘生是真跑不掉。
吴寻见自己疯了一样失去意识来了一套刀法大全表演，刺客还真被自己吓跑了，不明所以，摸了摸头，眼里全是疑惑。
不过，走了那就是最好了。
他刚刚想叫苏忘生，一蹲下去，瞬间就感觉天花乱坠，星星和穹顶全掉了下来。
筑基用无术的法门，发生这种状况，当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一个大朋友，一个小朋友，躺在雨水铺满的长街上，血水早已被冲得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一声“咯吱”，在雨声渐渐小了的街上轻轻回荡。
一把伞，一辆轮椅，出现在了街道上。
伞到了吴寻头顶上。
伞下的人是一个女子，很是美丽恬淡。
女子叫程蝶，也是程老板，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她观雨亦观战，已良久，但此时才出现，也不知是她狠得下心，还是其它。
吴寻本以为她绝不会来。
也不想她来。
因为吴寻就是想保护她，才加入了督察处，这下要被她反着保护了，那还玩个屁啊，还不如回山里隐居算了。
程蝶淡淡看了一眼旁边地上的苏忘生，问了一句：“演得不错，要不要我给个分数？”
苏忘生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刚刚还是半死不活，现在一下子突然精神了起来，笑着答道：“我并不是全在演，当然我还没有不济到这个程度，我一是对吴寻很好奇，二是我本来就打不过那辽国刺客，若是吴寻也打不过，您依然不出手，那么我只能装死给他一剑了。”
程蝶表情依然不变，一直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抱起吴寻，问：“第三呢？”
“什么第三？”
“你知道的。”
苏忘生冷冷道：“是啊，我知道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将军的意思，将军的意思也就代表了小半个镇西军的意思，那么您说的话，就已经没有了意思。”
程蝶抱着很是虚弱的吴寻，淡然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是要拉吴寻进去，可他日后还是要走，你们白做这么多，很亏。”
苏忘生收起剑，笑着说：“您家是黄河三百里最大的商贾家族，自然在亏不亏上我不如您说得有说服力，不过，我们做这些并不是让他留下来，而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信任上我们，依靠上我们，这样，他总会来的。”
程蝶摇头，冷然道：“官府中人，没有一个可信。”
苏忘生说：“是，没错，那么就先这样了，我们也是焦头烂额差点没被这该死的刺客弄死，吴寻就先交给您照看了，不过，您就看着吧，他无论日后如何，都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程蝶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只手抱着吴寻，一只手推着轮椅，伞随意靠在轮椅背上，缓缓走了。
你看，这多奇怪。
你看，这多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