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
春天一月,晋、楚、齐、鲁等十一国,再次和平会盟。这次地点是在河南郑州地区,楚方代表是令尹公子围(从前楚康王的二弟),晋方照旧是执政官赵武。这是对五年前宋国西门外的南北弭兵的继续和再次会盟。
祁奚的儿子中军尉祁午对赵武说:“上次宋国西门之会,楚国人穿着衬甲跑来结盟,仗着这个强势抢先歃了血,这次,咱们要是不先准备一下(穿上防弹衣),恐怕又像上次一样了。而且,这次来的楚国令尹公子围,比令尹子木还不讲信用。”
赵武觉得穿防弹衣很麻烦,就说:“上次子木有祸人之心,我有仁人之心,所以压过了晋国。如今我还是这样的心,楚再次不讲信用,我还将以信为本,就像农夫稼穑,除草培苗,虽然会有饥馑,但必有丰年。”
意思是,仁人一心,一次可能被楚国压过,但坚持久了,总会有“丰年”(成功)。
这时候,楚方代表令尹公子围传话来说:“咱们不用歃血了,把上次的盟书重复读一遍就好了。”其实旧盟书上是把楚列在前面,再读一遍,等于还是叫楚做老大。赵武并不计较,答应了。
三月,盟誓正式开始。楚国令尹公子围(楚康王二弟,现任楚王郏敖的二叔,从而楚共王的二儿子)在仪仗的簇拥下进入会场。
鲁国代表叔孙豹一边看,一边说:“楚公子真美啊,用的是国君的仪仗。”(这属于僭越,他有篡位之心久矣。)
郑国执政排名第一的子皮说:“有两个持戈的人在前面给他开道啊。”这也是国君的标准。
蔡国的子家说:“他在国内已经住在国君的离宫里了,这个不也是可以吗。”
楚国太宰伯州犁说:“我们来之前,跟国君已经讲了,是假借一下国君的仪仗而已。”他听别人议论公子围,所以给解释。
郑国公孙挥说:“假而不返啦。”借了,就不还了。
伯州犁说:“你且只想想你们郑国的子皙会不会背命放诞,就行了。”意思是,不用管我们。子皙在杀了伯有后,也开始骄横。
公子挥说:“他假而不返,你岂无忧乎?”公子挥最了解列国情况,公子围与伯州犁有矛盾,若是公子围篡位当了大王,伯州犁就危险了。
齐国代表国弱说:“我替公子围和伯州犁两人,提前哀悼下啊。”说这俩人都将不得好死。
陈国公子招说:“办事要忧,才能成事,可是这俩人(指公子围、伯州犁)现在还很乐。”
卫国的齐子说:“如果能提前知道要出事,戒备一下,那也就不会受害了。”
宋国的合左师说:“大国下命令,小国听着,我知道恭敬就行了。”
与会代表议论纷纷。这些言辞,都比较符合老子的思想,就是要低调和装缩头乌龟,这样才能无祸和长久。老子就正是这一时期的人(早于孔子一点),可见老子思想也是时代风格的汇集。
盟会仪式结束以后,各自退席。公孙挥就对子皮说:“叔孙豹说的那话,准确而且委婉,宋国左师说的简而有礼,你和蔡国子家说的是持之(心中有贬,但话是中性的),这样看来,你们都是能保住家族世代相传的人啊。齐、陈、卫那三个大夫,则是不免要落难了。齐国国弱代人忧(而不知想到自己),陈国公子招乐忧(对忧采取乐的态度,这里曲解了公子招原话的意思),卫国齐子虽然忧但是觉得无害,这都是取忧之道,忧必然要落在他那里(意思是落难)。”
这是进行了预言。
这时候,鲁国国内的执政官季武子去讨伐了莒国,夺得了郓城。莒国派人到这盟会现场来状告鲁国:“不是说弭兵了吗,鲁国却来打我们,请两位盟主给我们做主。”
于是,楚令尹公子围作为楚方此次会盟最高代表,就派人来告诉赵武说:“刚刚得到一个消息,鲁国加兵邻国,亵读盟约,破坏弭兵以来的良好氛围。现在它的代表叔孙豹就在这里,咱们把他抓住杀死。”
鲁国使者孙叔豹,是鲁国上卿,“三桓”之一家族,主持外交,是个贤人,谈论过“三不朽”,赵武颇觉为难。(但鲁国执政卿是季武子,在国内干了这侵伐莒国的坏事。)
赵武的仪式助理乐王鲋,最喜欢向犯错误的人勒索了,于是就跑去找叔孙豹说:“人家要你的脑袋呢,这样,我帮您向我们执政官求求情,您就可以幸免于难了。”
叔孙豹说:“好啊。”
乐王鲋回去之后,觉得帮忙不能白帮,就又派人去找叔孙豹,跟叔孙豹要带子(佩在身上的饰物)。
其实他是想索贿,那太直白了,而说您带子挺好看,送给我吧,就巧妙委婉多了。这是索贿的技术。
叔孙豹不给。
他的家臣急了:“您是性命重要,还是财货重要啊?赶紧给人家送贿去吧。不然人家怎么给你求情啊。”
叔孙豹说:“我作为鲁国使者,来这儿是为了保卫社稷。我送财得以免难,鲁国则必然遭受诸侯讨伐。我这样就害了鲁国,岂是保卫了它的社稷?”
赵武听说了这话之后,特佩服这人的忠心,心说这样的人被杀了,多可惜啊。于是赶紧跑去找楚令尹公子围,给鲁叔孙豹说情:“鲁国确实有罪,但是他的臣子不避难逃跑,也是敬业了。您饶了他,可以劝勉左右(都学着这样敬业)。如果您的臣子也不逃难,那您岂不舒服死了。诸侯之间互相抢边境上的城邑,是常有的事情,鲁国打莒国,也不必小题大做。你们楚国的附庸吴国人和濮人打架,你们楚国不也没管吗?”
赵武反复请求,公子围只得答应不追究鲁国叔孙豹了。
令尹公子围又请赵武宴饮,公子围赋了一首《大明》,这是描写周文王大光明照耀天下的,公子围自比周文王,属于僭越。赵武赋了首《小宛》,里边有云“各敬而仪”,意思是你不要越过本分职位。
宴罢,赵武对叔向说:“公子围把自己当作了王啊,你觉得如何?”
叔向说:“楚王弱,令尹公子围强,应该能当上王吧,但是也不得善终。”
赵武问:“为什么?”
叔向说:“强可以克弱,但是强是不义的,不义就要倒霉。以强取,以不义而克,就会把不义当作道,以后顺着这个道走(老用不义的这一招),就会走向淫虐,这样百姓不堪,他肯定不能长久。”
叔向论述了方法论的作用和价值,同时似乎跟老子思想也不违背。
四月,会盟结束。赵武、叔孙豹和曹国大夫,回去的路上经过郑国,郑简公同时招待了他们仨,派子皮去通知他们宴饮。通知的礼仪完了以后,赵武就对子皮赋了一首《瓠叶》,瓠就是葫芦,是当时穷人吃的菜,寓意是这次宴饮要节俭。子皮随后去通知鲁国叔孙豹,并且把赵武赋的诗说了,叔孙豹说:“赵武希望一献,献一次酒就行了。”自然菜量也就减少。赵武这时候四十七岁,可能也不怎么能吃了,而且身体也不好了,有未老先衰的症状,说话也絮絮叨叨。
子皮说:“这行吗?不太敢啊。”
叔孙豹说:“人家要这样,按照人家所欲,有什么不敢的啊。”
宴饮开始,子皮还是准备了卿享食的五献的酒菜,藏在帷幕底下,预备着一旦赵武不满意,赶紧都端出来。叔孙豹对子产说:“赵武已经说过了,一献就行。”
于是,就用了一献。(按理说,对于招待卿,要用五牢,就是五献。但是赵武要节俭。)
席上,叔孙豹赋了一首《鹊巢》,有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意思是赵武是鹊,我是鸠,赵武帮我获得了安居,免于被老楚杀死。
赵武说:“我不堪也。”不敢当。
叔孙豹又赋了《采薇》,然后自我解释他想通过这诗说明的意思,说:“小国所献贡品菲薄,大国爱惜而用之,我们因此怎敢不拥护大国。”
这是赞许赵武减少诸侯保护费的额度。
子皮作为郑国名义上排名第一的,赋了首《野有死麇》,有云“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意思是赵武以德抚诸侯,不要以非礼的事相加。要像小风那样脱脱地吹,不要撼动我的毛巾,不要叫狗冲我叫唤。
赵武赋了首《棠棣》,并且自我解释说:“我们像兄弟一样,狗是可以不用叫的了。”
于是,叔孙豹、子皮和曹大夫都起来下拜,祝酒说:“小国依赖于子,知道可以免于罪难了。”
于是,都举酒喝了。
这次饮酒非常快乐,赵武出来之后,叹说:“我不复再有此乐矣。”未老先衰,开始说泄气的话了。
继续回国,路过洛阳,周景王派大夫刘定公在颖城接待,住在宾馆里,刘定公对赵武说:“禹的功劳是很美啊,明德照的远啊。如果没有禹,我们就成鱼了(若不是大禹治水,我们就成了鱼了)。我和你能够戴着礼帽,穿着礼服,以治民,管理诸侯,都是大禹之力啊(受了大禹的好处)。你何不也远续大禹的功业而大大地庇护民众?”
不料赵武说道:“老夫惧怕的就是罪戾(犯罪,得罪),焉能恤远?吾侪(我辈)偷食,朝不谋夕,何能及远?”能不犯错误就行啦,何能念及长远大庇民。
这可能是谦虚,也可能是泄气,觉得能把当下的事办得不犯罪,就不错了,长久安民,赵武似乎对此没指望了。这可能也是晋国内部局面不算乐观。(也可能是赵武风格上体现出老子思想,即因循无为,别整天想着当大禹,自以为了不起地瞎折腾。)
刘定公回去对周景王说:“赵武恐怕活不过今年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还朝不谋夕地。”
六月,晋国二卿中行吴(中行偃的儿子)和魏舒(从前栾盈的朋友,打开城门帮着栾盈入城的)带兵到太原去抵御无终国等诸部狄人。魏舒说:“前方地势险隘,道路极其狭窄,现行的战车方阵根本无法展开,更谈不上驰驱回旋,不如我们都把战车改成步卒,从我开始。”步兵适合山地作战。
于是,魏舒就把自己的战车毁了(敢于冲破古制框框),随后命令战车兵都下车改为步兵。号令一出,大家谁都不动,因为战车兵都是贵族,至少是高级平民,良家子,步兵却是农夫。下车跟农夫站一排,就跟坐惯了宝马本田的人去挤公汽,太有失身份。魏舒怒了,把不下车的一个钉子户(即中行吴的同性恋男朋友)当即斩首,全军慑服,赶紧连滚带爬地下车。
魏舒把五乘兵车甲士(15人)改编成三个伍的步卒。五伍二十五人组成小方阵,其中15名重甲步兵(战车兵改编)和十名轻装步兵(原来的步卒),集结成长短兵器相互配合。五个小方阵互相衔接成椅角之势,整体呈五陵形,即“五阵”。排在最前边的一个方阵(前拒)为了诱敌而设,仅五十人。中间的四个方阵按前、后、左、右配置,中部留空,以便在狭窄地形上依地形变化而舒缩。
敌人戎兵一看晋国人拿这么点儿人打头阵,乐了,也不摆阵列,一拥而上,不料却前后左右挨打,不知所措,终于大败溃逃。魏舒敢于创新,克敌制胜。
秋天,晋平公却病了,派人到秦国去找医生,秦景公派医和来给他看病。医和检查了一番,说:“这个病治不了,是近女色,上了瘾了,导致心志都丧失了。而且导致你的良臣将死,天命不佑。”
晋平公问:“女色不可近吗?”
医和说:“可以,但要节制,不节制,就叫淫。你过于不节制,也不按时候,能不这样吗?”
其实,晋平公除了喜欢女的,也还喜欢男的。
医和出来之后,赵武问:“你说的良臣是谁?”(医和说了良臣将死。)
医和说:“就是你啊。你治理晋国,至今八年,晋国无乱,诸侯无缺,可谓良臣。但是我听说,国家的大臣,受其宠禄,要任其大节,有灾祸兴起(指晋平公好色而肾虚闹病),而未能改之(大臣不能匡正晋平公好色这一招灾之行为),必替国家受其咎(罪)。如今国君因为淫而生病,将不能图奉社稷,这是多大的祸啊,执政不能禁之,我所以这么说。”
怪赵武没有及时管住晋平公的私生活,所以赵武要受罪。
赵武听了,说:“良医啊。”
不但懂医学,还懂天道和国家什么的。
冬天,楚国令尹公子围(自会盟结束回国后),又出使郑国,半路听说楚王郏敖病了,于是他也不出国了,返回郢都,进去探问郏敖的病情。公子围是前楚康王的二弟,郏敖是楚康王的儿子。于是,在病室里,公子围终于行了自己的大志,解开自己的冠的系绳,用它把郏敖勒死了。随即登上王位,是为楚灵王,就是“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死”的,楚灵王特别爱跳舞和细腰男女。(从前,楚共王有五个儿子,老大就做了楚康王,老二就是这公子围——如今杀了大哥的儿子继位,为楚灵王。)
十二月,晋国冬祭完毕,赵武去了河南温邑,这是从前爷爷赵衰的封邑,他在那里祭祀了赵衰的在天之灵,随即在那里,于十二月七日,就死去了。
附近的郑简公前来吊丧。随即晋国以韩起为执政官。(韩起是从前韩厥的儿子。)
晋国自从韩起为政,韩起懦弱,不能像赵武那样再令六卿事奉晋平公,内部六卿日益专权。
鲁昭公二年(公元前540年)
夏天四月,晋国大夫韩须去齐国迎接宗女,齐国大夫陈无宇护送宗女,送到晋国,嫁给晋平公为妾,是为少姜。晋平公很爱这个少姜。
秋天,郑国大夫子皙打算作乱,去掉游吉的游氏家族,自己取代游吉做卿。子皙所属的驷氏族长驷带(子西的儿子)觉得子皙过于狂妄,于是驷带和诸大夫打算杀掉子皙。七月,子皙被迫自缢而死。
晋平公的新妾少姜死去了。
鲁昭公三年(公元前539年)
春天,齐国的晏子出使晋国,与晋国定亲,要把另一个宗女嫁给晋平公。订婚仪式结束后,晋国人招待晏子宴饮。席间,叔向问晏子:“齐国现在怎么样啊?”
晏子答说:“如今是要走下坡路了。社稷多半要转到陈氏手里了。在我们齐国,老百姓把三分之二的收成上缴国税(齐景公收了太多的税),国库里东西堆得都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法太滥。趁这个悲哀局面,陈氏一族抚恤百姓,散发家财。陈家大斗出,小斗进,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陈家赔本赚吆喝,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陈氏好比江河。所以说,陈氏快接管齐国了,陈家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
陈氏就是陈须无、陈无宇父子,他们祖上是从陈国移民来的陈国贵族,是齐国相对后起的卿家族,如今靠着收买人心,不断削弱齐景公的统治权威。
叔向说:“啊,我们晋国也是类似啊。国君的战车都凑不足人。庶民疲弊,但是宫室越发奢侈,路上饿人相望,而靠着女色富裕起来的家族却日益滋荣。老百姓听说了国君的命令,如同逃避寇仇。栾氏、郤氏、胥氏、先氏、狐氏、续氏、庆氏、伯氏,这些老牌家族的子弟,现在都沦落当了皂隶。政治都出在私门(六卿),老百姓无所依靠,国君也一点招没有,靠着享乐在暂时忘掉自己的烦忧。晋国的公室之卑,何曾有如今日这么低啊。”晋平公已经开始失权。
俩人感叹一番。
晏子生活特别寒酸。作为相国,应该生活的比较煊赫,可是晏子反其道而行之,天天穿旧衣服,一件皮袄穿了八百年。晏子出门,坐二手车,驾一匹瘦马,让人感觉他好像国君从来不给他发俸禄似的。晏子的家更寒碜,地势卑下潮湿,而且喧嚣聒噪,就住在农贸市场边上。(在古代,做小买卖的不是象现在这样散落在街道两旁商店里,而是有固定区域,跟居民住宅区分开。叫做市。有围墙,有专门胳膊带红箍的官员,负责收税。日出开门,日落关门)。
从前,齐景公打算给晏子换个好的住处,晏子却不同意,说:“我爸爸就住这儿,我比不上我爸爸,能住这儿就算是很奢侈了。而且这里靠近农贸市场,早晚去买东西特方便。”
齐景公说:“既然你住的离农贸市场近,那你知道现在什么贵,什么贱吗?”
晏子说:“我知道。”
当时,齐景公的刑罚繁密,有些人被砍了脚,于是市场有卖踊的,就是给砍了脚的人穿的“鞋”。
晏子就说:“现在,踊贵履贱。”
意思是,人们都被砍了脚,争着买踊,踊比正常的鞋都贵。
齐景公听了,于是就减省刑罚。